她吃东西也像只小猫,没什么声音,吃得又慢又小心,鼻子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小汗珠。吃完了,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你饿不饿?”
陈洛钧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我不饿,等下回姑姑家会有东西吃的。”
雪容放心似地点点头。
“晚上阿姨会回来给你做饭吗?”他问。
她想了想说:“爸爸给我钱了,我可以出去吃。”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很心疼,觉得让这么小的女孩子自己一个人出去吃饭,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罪恶。
于是他很认真地把椅子往她那边拉了拉说:“容容,晚上你跟我回去,在我姑姑家吃饭吧。”
从那天开始,每个星期六,雪容除了照例会去陈老师家上琵琶课以外,还会带着自己的作业,在那里过整整一天,吃两顿饭。
雪容爸爸工作很忙,对这样的安排真是感激涕零,每个星期六送雪容去上课的时候,都要跟陈老师说很多感激的话。
每每这个时候,雪容都会不好意思地看陈洛钧一眼。而他总是给她一个淡淡的鼓励的眼神。
吃饭的时候,陈洛钧总是坐在她身边,怕她不好意思吃,一直给她夹菜。
她的话很少,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餐桌的最边上,吃完饭就一个人默默地挪到客厅一角的一张书桌上写作业,一写就是一整个下午。
而她写作业的时候,他都是在客厅前的院子里练基本功。星期六学校的舞蹈房不开,他只好在自家院子里练些最基本的动作,单调而乏味。即便这样,还是不断有他姑姑的学生下了琵琶课,跑到院子里看他,叫他“洛钧哥哥。”
都是比他小很多岁的小女孩,却热情无比,搞得他心烦意乱。
雪容知道他不喜欢被打扰,她也从来不跑到院子里围观他。
事实上,他们平时几乎都不说什么话。她对着他总是很羞涩很害怕的样子,除了在他帮她夹菜时一直说“谢谢”以外,从来不主动跟他说什么。
雪容每个星期六都去上课,一直到过年放假,才歇了一个星期。
年初五的时候,雪容去老师家拜年。
刚站在门口要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男人怒不可遏的声音:“好!我看你能在你姑姑家赖多久!”
“我考上国家舞蹈学院以后,自然会去学校住。”陈洛钧的声音。
她从来没想过,他的声音也会如此冰冷。
“万一你考不上呢?”
“明年再考。”他继续冷淡地答。
“啪”的一声,他似乎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你一个男孩子,跳舞有什么出息!”那个声音已经暴跳如雷。
下一秒钟,陈洛钧摔门冲了出来。
他脸上带着冷冷的倨傲的神情,大步走了出去。
雪容想也没想,就转身跟在他后面。
他本来就身高腿长,又在气头上,走得飞快,雪容几乎是一路小跑,才勉强让他的身影保持在自己的视线里。
过年的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凛冽的北风,吹得雪容脸都疼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追着他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跟他说什么,只知道她必须这么跟在他的身后,不能让他丢了。
他走出小区,径直去了附近的一个公园。
空旷的公园里覆着皑皑的白雪,他的身影渐渐在雪地里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那个黑点沿着公园一角的一座小山渐渐往上,雪容也下意识地跟在后面。山上的白雪几乎没有人踩过,只有陈洛钧刚才留下的一串脚印。她一脚一脚踩着他的脚印,低头吃力地往上爬。
刚走到一半,她的脑袋撞到一个温暖的怀里。抬起头来,陈洛钧正低着头,面色不豫地看着她。
她缩了缩脖子,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伸出手来,把她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接着转身,拽着她往山顶上走。
那山其实很矮,就是个小土坡而已,很快两个人就爬到了顶。
陈洛钧松开手,找了块比较干净的石头,拂走积雪坐了下来,招手示意雪容过去。
雪容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才悄悄地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他的脸颊问:“疼不疼?”
他低头躲开她的手指,摇了摇头。
雪容四下张望了一番,走到一棵松树下,摘下手套装在口袋里,踮脚从树枝上够下来一捧干净的白雪,捏成一个小雪球,又走回来。
她拿着那个雪球,小心地敷在陈洛钧的脸颊上,一边轻轻地移动着雪球,一边小声说:“都有点肿了哎。”
她无意识地嘟起嘴唇,红着脸认真仔细地拿着个雪球给他敷脸,样子有些好笑。
陈洛钧笑不出来,只是阖上眼睛,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似乎缓解了一些。
“容容,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他闭着眼睛问,“是不是就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很严肃很威风?”
雪容的动作停了停,“我不知道他电视里是什么样。可是他对我从来都不严肃,也不威风,都是我欺负他。”
“真的?”
“嗯。我爸爸每天上班都很早,可他总是会提前帮我把牙膏挤好。”她有些得意地说,“我起床以后看不到爸爸,可是能看到他给我挤的牙膏。”
陈洛钧终于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他睁开眼睛站起来说:“走。”
“去哪里?”
“你急着回家?”
她摇摇头说,“没有。爸爸去单位了,今天有团拜会。”
他低头把她一直捏着的雪球从手心里拿出来,扔在一边,把她冰凉的手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雪容紧紧抓住他口袋里的一角,只觉得自己的手指一点点地干燥温暖起来。
下山的时候,雪容一边走,一边偷偷低头看了看地上她和陈洛钧的影子。
深冬早晨的阳光淡淡的,他刚好走在太阳照过来的那一边,修长的影子完全盖住了她小小的身影。
她看着自己的影子,似乎完全融在他的身体里一样,忽然觉得心里也暖暖的,就像刚刚被他的体温捂热的手指一样。
陈洛钧带她去了商业街。街上大部分商店都还因为过年而关着门,远远地只有一家小门脸前面排着长长的队伍。
陈洛钧牵着雪容站到队伍的末尾,雪容个子太小,陷在人群里,都不知道这条队是干什么的,可站在他身边,就是觉得莫名的安心。
他们后面很快又来了几个女孩,大老远地就喊:“洛钧,洛钧!你怎么在这里?”
一边喊,一边就花枝乱颤地走到了他们身后。
那几个女孩应该跟陈洛钧一样大,个个都身材高挑,长得也很漂亮。
雪容抬头看着陈洛钧,看见他只是冲她们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那些女孩看见雪容,又问陈洛钧:“哎呀这个小姑娘好漂亮,是谁啊?”
“我是他妹妹。”雪容自己抬头对她们理直气壮地说。
陈洛钧没有反对,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雪容心花怒放地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因为这个小小的谎言,变得更加亲密了一些。
“小妹妹你好。”一个女孩弯腰下来捏了捏雪容的脸颊。
雪容皱着眉头侧脸想躲,结果还是没有躲开,结结实实地被捏了一把。
陈洛钧见状,把她拉到自己的身前站着,自己的手就搭在她的肩膀上,把她跟后面的人隔开,十足的保护性姿势。
雪容站在他前面,听见背后几个女孩子还在唧唧喳喳地跟他在说话,问他寒假打算去哪里玩啦,老师布置的节目需不需要搭档啦,以后打算往哪里考啦等等。
她很欣慰地发现,陈洛钧不太高兴搭理她们的样子,总是嗯嗯啊啊地就带过去了。而她们一直不停地说来说去,聒噪得很。
好不容易排到前面了,雪容这才看清,这是一家电烤羊肉串的小店。两台小小的老式电烤设备,每次出炉的也就那么二三十串羊肉。
离得越近,羊肉扑鼻的香味也越浓,烤成金色的羊肉滋滋地冒着油光,十分诱人的样子。
雪容悄悄地咽了咽口水,又悄悄地抬头看了一眼陈洛钧。他正看着远方发呆,神情空洞。
终于轮到他们买好羊肉串以后,陈洛钧一手攥着肉串,一手揽着雪容的肩,径直把她带到店后面的一个小巷里,在墙边站好,递了一串羊肉给雪容。
羊肉冒着腾腾的热气,上面撒满了孜然花椒,一块块肥瘦相间的肉饱满地几乎要滴出油来。雪容吃得专心致志,一串又辣又烫的羊肉吃完,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好吃吗?”陈洛钧问她。
“嗯。”她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害羞地把头低了下去。
“辣不辣?”
雪容又点点头,吸了吸鼻子。
“等着。”他把手上拿着的羊肉串都递给雪容,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一手捧着一只小碗回来。
碗里是厚厚的酸奶,晶莹雪白,颤颤巍巍的晃悠着。
他递了一碗酸奶给雪容,接过她手里的羊肉串,又示意她到自己的口袋里翻出两只小调羹,就这么看着她捧着碗酸奶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雪容把一碗酸奶都吃完以后,才发觉他两只手里都塞满了东西,动都不能动,只好一直看着她吃。
“还要吗?”他见雪容看着自己手里的羊肉,于是好心问。
雪容虽然很馋,但实在不好意思再一个人吃,只好摇摇头,拿过他手里另外一碗酸奶,像蚊子哼一样说:“你吃吧。”
他笑了笑,“都是给你买的。”
“哎?我……我吃不掉啊。”雪容红着脸说。
“吃酸奶又不会饱。”
“……那好吧。”她犹豫一下,开始舀第二碗酸奶。
“容容。”
“嗯?”
“今年期末考试是不是考得很好?”他问。
雪容其实好不容易才考进了前二十名,不过也算有进步了。她咬咬嘴唇,装谦虚地说:“还凑合吧。”
“哪门考得最好?”他又问。
“英文。”
“哦。那很好啊。以后做翻译家。”
雪容心里已经得意地乐开了花,却继续假装苦恼地说:“可是我琴弹的好差。爸爸让我每天练两个小时。”
“手给我。”他冲她伸出一只手。
“啊?”她呆呆地抬头。
他把她手上的酸奶拿过去,放在身边的一个窗台上,抓住她又小又软的手,捏着她的指尖,看了半天。
雪容偷偷仰脸看着他,看得脖子都酸了,又不敢动,只觉得他的手热热的,热得她的脸越来越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似的。
“等你手指尖上起了老茧,琴就可以弹好了。”他揉揉她的指尖说。
“真的吗?”
“嗯。我怎么会骗你。”他抬起手,揉揉她的脑袋。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第一次发现他的眉眼之间闪烁着的光彩竟然如此逼人,亮过了周围的一切。
吃完东西往外走的时候,他们又碰上了那几个女孩。
“洛钧,跟我们去溜冰吗?”她们盛情邀请他。
“我要带妹妹回家。”陈洛钧摇摇头,拽着雪容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条街离雪容家很近,没走多久就到了。
雪容很不想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可一路上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对策来。陈洛钧送了她回家,半蹲下来,手撑在膝盖上弯腰说:“容容,我得回去了,家里人大概还等着我吃饭呢。”
“嗯。”雪容一筹莫展地点点头,还嘴硬说,“爸爸待会也要回来接我去爷爷家。”
他点点头,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顶算作告别,站起来转身就走。
“洛钧哥哥!”直到他已经走下了半层楼梯,雪容才终于鼓起勇气,冲到楼梯口叫住他。
他回过身,抬起头来看着她。
昏暗的楼梯道里,他的眉眼却如此清晰深刻,迎面而来的炯炯目光让雪容几乎没了跟他对视的勇气,只好盯着他身后的白墙说:“洛钧哥哥,我相信你……国家舞蹈学院,一定能考上的。”
大概是没有想到这样鼓励的话会从雪容口里说出来,陈洛钧愣了一下。
接着他眼底绽起一抹笑意,一簇自信的光芒也迸发出来。
“希望如此。”他说。
明明他站的位置比较低,可雪容觉得他说这话时,仿佛是一棵高大挺拔的树,自半空中俯视着她,尽管姿态谦逊和善,却带着让人无法逼视的强大自信。
其实她那时完全不了解他到底是不是那么优秀,也不知道国家舞蹈学院是个什么地方,只是觉得他也许需要有个人这么稀里糊涂地鼓励一下——有人单纯地,盲目地相信他。
寒假放完,开学以后,雪容就不太能见到陈洛钧了,听说他一直都在学校里用功。每个周六雪容在陈老师家里写作业的时候,总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门口的动静,却只有很偶尔地见到过他几次。
他变得更瘦了,脸上常常挂着黑眼圈。难得在家的时候,总是在房间里不知道研究什么。
有时他看见雪容会过来打招呼,俯身下来看她在写什么作业,揉揉她软软卷卷的头发,有时却就像没看见她一样,径直从她的身边路过。
陈老师的学生很多,几乎每个女孩子看见陈洛钧的时候,都会主动红着脸叫:“洛钧哥哥。”而他总是礼貌和善地跟她们点点头。
雪容偏不。明明听见他在自己的身后跟别人打招呼,也要埋头对着自己的作业做刻苦状。她才不要跟其他那些师姐师妹们一样,死皮赖脸地缠着他。
再一次跟他说话,是在雪容自己家。那天晚上是陈老师和陈洛钧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中年男人,是陈洛钧的爸爸。雪容爸爸带着他们在客厅坐下,又走过来对雪容说:“容容,你要不要去写作业?”
雪容远远地看了陈洛钧一眼,乖乖地转身上楼。
陈洛钧却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容容,带我参观一下你家好不好?”
说着他走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急迫地盯着雪容。
她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带他到自己房间里坐下。
“你先坐,我下去拿饮料。”她像个大人似地招呼他,接着欢快地飞奔下楼,咬着手指头在冰箱前面犹豫了半天,拿着一瓶橙汁和一瓶苹果汁跑上楼。
待会要干嘛呢?把自己收集的树叶标本给他看?还是看看电视呢?或者应该什么都不说,就一起吃点水果喝点饮料?
雪容一边纠结地回到房间,一边惊讶地发现,陈洛钧竟然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睡着了。
他紧紧地抱着手臂,低着头,坐姿依旧很端正,睡着了也还是一幅警惕小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