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有点累了,早点回酒店休息吧。”林霁远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他脚步不快,像是边走边在等另外两个人。
一路上,陆烨钧似乎在赞叹这次误打误撞的巧合,不停表扬未若机敏。未若却再也没有力气附和他,只是靠在车座上,无力说话,勉强地试图平复心跳。
回到酒店的房间里,未若立刻倒在床上。这一整天,就像梦游一般地这样过去了。这个梦,已经抽干了她的元气,人却在咖啡因的作用下,想睡也睡不着,只能躺着看德语新闻,等着精力慢慢恢复。
【四】
天色渐渐成了一团墨黑,未若还是睡不着,觉得精神稍微好了一点,去洗了把脸,又去开了窗。外面的空气,似乎都夹着欢乐的味道。
她以前只来过一次慕尼黑,却再也忘不了这个地方。他们曾经约好,每年的啤酒节,都来慕尼黑玩,都住那同一家酒店。现在,啤酒节已经开始了,身边的那个人,却没了踪影。
工作的事情一过去,那心底里难掩的一丝惆怅,便悄悄地攻城掠地,淹没了她。
在房间里待得憋闷,她便换了衣服,走出酒店。
乘了电梯走到大堂,未若惊讶地发现,林霁远这个人,几乎无所不在。例如此刻,他便坐在大堂一侧的咖啡吧里,静静地看着手里的一本书。
她暗自皱眉,刚想偷偷低头走过去,没想到林霁远忽然抬起头来,一眼便看见了她。
溜不过去的她只好走过去,微笑着,还没来得及说话,林霁远就已经开口:“准备出去?”
未若点了点头。
“我也正打算出去走走,那一起吧。”说着,他便站起了身。
他已经换了一套衣服,此刻身上穿的,不再是一本正经的西装,而是件黑色的细毛衫。有些宽松的款式,显得人更瘦了,平时那股寒意逼人的气度,也弱了几分,倒让未若觉得,这样的装扮,更加适合年纪并不大的他。
“去喝啤酒?”刚迈出脚步,林霁远便低头问未若。这哪是征询意见,分明就是不容辩驳的指示。
未若哪里敢说不好,只能再一次点头。
他们住的酒店,离啤酒节的那一片帐篷酒馆所在的广场似乎不远,只是未若并不认识路,走到酒店门口,一时有点迷失方向。她一向对认路没什么天分,在这个异国他乡的地方,更是稀里糊涂,只好去找酒店门童问路。
林霁远看着她跟门童说话,那侧脸上迷惑的神情,跟下午在客户公司里强作镇定的冷静,竟然像换了一个人,反差极大。而现在这样的她,皱了眉头,却明显孩子气得多。没多久,未若就走了回来,脸上的迷惑,丝毫没有减退。
“怎么走?”
未若看着林霁远疑问的眼神,沮丧地答着:“不知道。门童说,出门跟着人流走就行了。”说完,就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两个人沉默了片刻,未若惴惴不安地偷看,看见林霁远是在淡淡地微笑。
她顿时便愣住了。
因为他笑起来,竟然有那么一丝难得的暖意融融,他嘴角那一缕温情,就像雪天里初升的太阳,微弱的光亮,虽不明显,却有柔和的线条。那一瞬间,她忘记了,自己曾经一直在心里叫他冰山,一直觉得跟他在一起的时候,紧张得手脚冰凉。
“那我们就跟着人流走好了。”林霁远脸上的微笑如昙花一现般,很快便没了踪影,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冷静淡然的态度。走到门口,发现未若没跟上来,他便转身立在那里,也不说话,只是扭头看着未若,像是在等她。
未若看着那个黑色的修长身影,赶紧回过神来跟上去。
门外,是一个喧闹繁华的世界。门童说得没错,这里离广场不远,果然有一浪一浪的人群,汹涌着,朝着那一片灯火辉煌的地方走去,远远的,看得见流光溢彩的巨大摩天轮。
跟着欢天喜地的人潮往广场上走的时候,未若一直低着头,琢磨着该说些什么。
“乔未若。”
未若听见林霁远叫她,抬头看见他的侧脸,那消瘦的脸庞,映着彩色的灯光,才显得有些健康的血色。他叫了她一声,眼神却看着前方,思考了一下,才转过脸,对上她看着自己探寻的目光:“你很怕我?”
或许是周围太吵,他难得地放大了声音,那四个字正腔圆的中文,夹在一片德语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停了脚步,专心等着未若的回答,那双眼睛映着绚烂的灯光,比平时更亮了几分。
未若下意识地摇摇头:“没有啊。”心里却一直在打鼓,原来自己表现得已经那么明显,让他都忍不住要亲口问了。
只是停了片刻,后面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往前挤,林霁远被身后的一个外国大汉一推,踉跄了一步。几乎是同一瞬间,未若已经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那老外立刻伸过头来道歉,脸上带着热情洋溢的微笑。
林霁远回头说完没关系,便低了头,看了看未若扶着自己的手指,意味深长地继续刚才的话题:“那就好。我有什么好怕的?”
未若放开了扶着他的手,两个人继续混在人流中前行。
他有什么好怕的?这个问题,连未若自己也不清楚。
他是自己的老板?他那总是有些冷漠的态度?这些,似乎都不足以让未若觉得怕他,最多,也应该只是有些惶恐而已。
可她就是害怕,只要跟他在一起,便会觉得自己手足无措,说什么做什么,都生怕一个不当心,就惹他生气。就像刚才自己那样自然而然地扶住他以后,却忽然想到许言曾经提过,他连摔倒了都不肯让人扶,立刻觉得胳膊发软,下意识地赶紧松开手指。
而在这样拥挤的人群里,两个人的距离那么近,未若能感觉到,林霁远的手就在自己的手边,还会不时轻轻地碰到自己一两下,凉凉的,没什么温度。她抬头偷偷看了一眼,发现他已经皱了眉头,小心应付着周围推推搡搡的人潮。她忽然觉得后悔,不应该跟他来这样的地方。一路上她偷偷地仔细观察过,他走起路来,有一点点难以察觉的艰难和缓慢,只是掩饰得很好,若不是曾经有人告诉她,也许她只会当他偶尔不小心扭伤了脚。
很快他们已经走到了广场上,密密麻麻的帐篷里,挤满了更加密密麻麻的人。
未若不再多想,开始找合适的地方。每间帐篷里几乎都坐满了人,足足找了将近半个钟头,她才好不容易看见一个帐篷的最里面像是有一些空位,于是便一边回头,一边说:“这里面好像有座位……”转过身去,她却发现林霁远根本不在身边。
未若顿时慌了神,这里人这么多,她刚才只顾着自己想心事,连他什么时候不见的都不知道,现在该怎么找他?她踮起脚尖四下张望,周围全是一个个高大的老外,看不见他的身影。
不时有人走过来要进帐篷,把她推来推去,她转身想抵抗整个人流也是徒劳,走出去没两步就又被推回来。她只好靠在门边的一根帐篷支架上,努力地踮起脚,只希望林霁远就在附近,能很快看到她。
小时候有一次去游乐园,未若自顾自地在捏糖人的地方看了很久,一抬头,却发现爸爸妈妈不见了。她哭着走来走去,最后却迷了路,直到天黑才被管理员找到,带到游乐园办公室,在那里见到爸爸妈妈。她还记得,爸爸那个时候说,以后走丢了,记得要站在原地,别人会来找她。
现在,在偌大的一个广场上,耳边全是呼朋引伴的声音,她却那样的孤单和恐惧。
她把老板给弄丢了。那恐惧,比小时候把爸爸妈妈弄丢了更让她欲哭无泪。成群结队的人海中,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一个人惊惶地四下张望着。
大约是看见未若一个人站在门口,一个德国老太太走到她面前,关切地问了她一句怎么回事。那老太太慈眉善目,穿着巴伐利亚特色鲜明的民族服装。未若看着她的笑脸,只觉得更加心急如焚,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只好极其郁闷地说:“我跟朋友走散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有个声音,带着未若有点熟悉的小小不满:“怎么走那么快?”她一抬头,看见林霁远已经走到老太太的身后,隔着她胖胖的身躯,对自己皱眉头。
她来不及辩解,只觉得心里一块大石忽然落地。
德国老太太转头,笑眯眯地对林霁远说:“别再把你的女朋友弄丢了。”说完,便走进帐篷。
“她说什么?”林霁远已经到了未若面前,一股压迫感随即而来。
“她说这里人多,要当心别再走散了。”未若说完,岔开话题地指指帐篷里面,“这里面好像有座位,林总,我们进去吧。”
林霁远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也不好再追问。刚才他跟未若被人群挤散,明明很快就看到她立在帐篷前,可是人太多,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好不容易走过来。还好她一直没走开,就站在那里等他,如果她移开脚步,也许他们就真的走散了。
他们在最角落的地方坐下,叫了东西,面对面地坐着。未若看着手里杯子的花纹,不太敢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