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37年7月7日,一个注定要永载史册的日子,无数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命运将从此改变,但这一天降临到江南的乡村田野时,却平静祥和一如往昔。
一辆黑色的美制凯迪拉克轿车奔驰在乡间的土路上,这种诞生于六年前的V-16型汽车配有十六汽缸马力引擎,跑起来轻松自如。
这辆汽车的主人是上海滩著名的纺织实业家华宜农。那时鎏金岁月的上海,素有东方巴黎之称,是远东最繁华的国际大都市,拥有三百五十万人口,云集了五十多个国家的十多万外国人。上海滩充满了无数创业家的传奇和十里洋场的纸醉金迷,许多新潮时髦事物都在此开了先河。当时,福特、雪佛兰、别克、道奇、纳许、顺风等封闭式汽车不但成为了各国富豪们身份的标志,而且已经进入到出租车行业。华宜农事业兴隆,居家生活却很节俭,而且要求自己的儿子平时不得以富家子弟自居,但交易场面上的事情则很注重,该有的讲究决不含糊。
车上是华宜农的四个儿子:
开车的是二十四岁的长子华连诚,他是国民革命军陆军第87师(注1)的一名上尉。因为是休假,他穿着白衬衣、卡其色的军裤,驾驶技术娴熟,汽车在蜿蜒的道路上奔驰如飞,一边开车一边还合着后座传来的口琴声哼起了小调。
半坐半躺在轿车后座吹口琴的是老二华连智,二十二岁的他正是风华正茂的英俊青年。他吹的是英文歌曲《快乐的郊游》,随着汽车一路欢歌的曲调,正是他们四兄弟愉快开心的写照。
坐在副驾驶席的是十七岁的三弟华连信,他身材已经长大,稚气未脱的脸上多了几分和年龄不相称的沉稳。二哥一路上换了好几支曲子,每支都吹得很动听,他连连拍手,问:“二哥,最近怎么爱好起音乐来了?”华连智笑而不答。连信诡秘地一笑:“你瞒得过爸妈和大哥,可瞒不过我。”
华连诚在一旁插嘴:“你们两个有什么小秘密啊?”连信回答:“没什么,大哥,开你的车,你今天的任务是当车夫。”又说,“二哥真是聪明,口琴吹得真好,学什么很快就能上手,比我强多了。我看了半天大哥开车,一点门道也没看出来。”华连诚笑道:“小傻瓜,开汽车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光看是看不会的。”
车里最不安分的是最小的弟弟华连孝,他今年十四岁,就要读国中了,却完全是顽童的性格,一路上特别兴奋,也难怪,他很久没和三个哥哥一同出去游玩了,随着年岁的增长,四兄弟团聚的机会越来越难得。他坐在后座,一会儿把脑袋探出车窗大喊大叫,一会儿在狭小的车内挥拳动脚,辅以嘴巴里发出的各种怪声,这些都是从前几年上海滩流行的《火烧红莲寺》、《昆仑大盗》、《荒山奇僧》、《江湖二十四侠》等武侠神怪电影里学来的,虽然国民政府电影检查委员会已经查禁了这些宣扬怪力乱神的电影,但电影里的剑光斗法、隐形遁迹、飞檐走壁、掌心发雷等种种绝技已在连孝小小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烙印,令他心驰神往,动不动就要学着比划一通。这可苦了和他坐一起的连智,不时成为小弟弟武打的靶子,忍不住呵斥几声:“去去,别像只蚂蚱似的缠着我!”连孝根本不吃这一套,扑过来报以雨点般的小拳头,打得连智只得宣布“投降”,用手抱着脑袋吹口琴,心想你这小泼皮总有气力用完的时候。
轿车停在了一片荷塘前。
眼前是横无际涯的万亩碧荷,一直漫延到天边,真有“接天荷叶无限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韵味。圆绿的荷叶,在如火骄阳下越发绿得透碧,青得滴翠,挨挨碰碰,层层叠叠。偶尔飘过一阵微风,荷叶随风成群舞动,红艳的荷花凌驾于莲叶之上随风起伏,犹如绿色的大海掀起了波涛。
华连智下了车,赞道:“好一幅画中江南!”摇头晃脑地吟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
华连孝“咯咯”直笑:“二哥又抛书袋啦。”一看四周无人,飞快地脱光衣服,“扑通”一声跳进荷塘,“我来做鲤鱼吧”。撅起光腚扎猛子,消失在层层荷叶之中。
华连信问:“大哥,你怎么会带我们到这里玩?你来过这里吗?”
华连诚说:“前面是平泽村,这里正处于苏浙两省交界处。你们整天呆在大上海,难得到乡下来玩,出来郊游嘛,没个定所,能跑远就跑远一点。”
华连诚以前确实来过这一带,这里正在修筑一条临时铁路,作为担任京(南京)沪警备任务的第87师军官,他曾来此察看过地形。这条铁路是国民政府为应付日益危急的中日局势于今年5月初紧急动工修建的,由江苏苏州通往浙江嘉兴,全长六十公里,将京沪铁路和沪杭铁路连接起来,以防备作为这两条铁路干线交汇点的上海铁路被日军切断。铁路的工程进度很快,此时已经接近完工。
华连诚见此地的景致很像浙东老家河山县,兄弟们长年离别老家,都有思乡之念,此地离上海不远,正是一同游玩的好去处,便开车带弟弟们到此一游。
大家正说着话,连信冷不丁地被一个东西砸了一下脑袋,低头一看,原来是个湿淋淋的莲蓬。连孝在远处露出小脑袋来,“哈哈”大笑,又使劲扔上几个莲蓬。
他们几兄弟自小就生长于江南乡间,穿梭嬉戏于田间水巷、荷塘芦苇之中,抓虾摸鱼、养蚕扑蝶那是家常便饭,莲藕的清脆、莲子的清香、莲花的美丽、莲叶的翠绿,都是鲜活的记忆。
华连诚板起脸骂道:“这么大日头,让我们站在这受罪。你还不快上来,要不扔下你一个人我们先走了。”
连孝吐了吐舌头,撅着嘴上了岸。
四兄弟各摘了一片大荷叶覆在头顶,边走边吃着莲子,丝丝沁凉拂着脸颊,闻着荷香,爽气怡人。
荷塘不远处有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樟树,旁边是用杂木撑起的小亭子,亭子顶部形成六角,各自翘起,像一朵开伞的蘑菇,四面通风,风格简洁随和。四兄弟进了亭子,坐下纳凉聊天,谈起当年游戏乡里的趣事,笑声一片。
华连孝却还是不安分,连信坐下没多久,背上就被猛击一掌,他跳了起来。连孝则迅速躲到大哥身后,张牙舞爪:“我是修道百年的白眉高僧,有本事就来和老衲斗上一百回合。”
华连信气呼呼地说:“好,我惹不起,总躲得起罢。”四处一望,见远处有个瓜田,说:“光说话,口渴了,我去弄个西瓜过来。”说着跳出了亭子,一溜小跑而去。
华连诚喊道:“快点回来,这里风景不错,我们照几张相片。”从背包里拿出一架莱卡照相机调试起来。
不一会儿,华连信抱着个碧绿的大西瓜跑了回来,笑道:“运气运气,没遇到看瓜的。”
华连诚笑骂:“要是被阿爸知道了,又有的说了。”他给弟弟们各拍了几张相片,不无遗憾地说:“可惜这里没人,要不然替我们兄弟四人合影一张该多好!”
华连智说:“就是有人也没用呵,乡下人怎么会用这种玩意儿呢?”
的确,这种轻便、坚固的德制莱卡Ⅲa型照相机出现于1935年,快门速度千分之一秒,当时在中国是很罕见的新式机器,是华连诚向德国朋友借来的。
华连信搔了搔头,说:“刚才我看见瓜田那边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坐在小河边,好像在画画。不如请他过来帮我们照相,就算他不会,大哥也可以教他的。”
华连诚有些诧异:“这么热的天还有学生写生?好,我去请他。”
华连诚绕过荷塘,穿过瓜田,果然看到小河旁的柳树下有个青年人,拿着画架,正对着前方的河流和桥梁画着什么——苏州到嘉兴的临时铁路就从这里通过。
那个青年人很远就发现了华连诚,等他走近后转过身来,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你好。”
华连诚也说:“你好,打扰了。”见这个青年和自己年龄相仿,中等身材,脸色黝黑,嘴唇厚实,穿着的学生装胸前绣着三角形的校徽“江南美术专科学校”。也不知为什么,华连诚似乎感觉他不太像个学生,便有意地瞄了一眼他的画板,只见画的都是铅笔素描:垂柳、河水和小船什么的,惟妙惟肖,赞了一句:“真不错。”说:“谢谢你,我叫华连诚,今天和几个弟弟到这里来郊游,想请你帮我们合影一张,不知你是否有空?”
那个青年人也打量了一下华连诚,见他身形高瘦,英气之中又带有几分书卷之气,尤其注意到他的卡其色军裤、制式皮带和胸前的那架照相机,点了点头:“幸会!愿意效劳。我叫李忠志,东北人,江南美专的学生,暑假出来写生的。江南的园林水乡,和东北老家的风景大不一样,真的是别有风味。”说着伸出了右手,他的话里的确带有几分东北口音。
华连诚和他握手,感觉他的手掌结实有力,听到“东北”两字,心中一动:“这可是来自沦陷区的难胞啊。”东北沦陷已近六年,关内许多城市都可见到流亡的东北难民。他关切地问:“李兄,你老家东北哪里的?”
李忠志的回答很简短:“奉天。”似乎不想多说什么,麻利地收拾好画架。
当时反映东北沦陷的《流亡三部曲》在中华大地四处传唱,成为每个国人心中的痛,华连诚身为军人,空有报国热血,却无回天之力,对这种痛更是有刻骨铭心的耻辱感,当下也不好再追问。
两人回到六角亭,华连诚稍加指点,李忠志就知道了该怎么操作这架照相机,替他们四兄弟拍下了一张在亭子里的合影——只是当时谁也不知道,这是他们四兄弟的最后一次合影。
拍完照片,华连诚邀李忠志坐下一起聊聊,李忠志欣然答应。
华连诚问了李忠志一些学业及学校情况,李忠志对答如流。
华连智边吃西瓜边问:“忠志,你老家哪里的?我听你口音像东北人。”
“奉天。”
“唉,应该说沈阳。”华连智立刻纠正,“奉天是九·一八事变后倭寇改的名字。”
“习惯了,以前一直是叫奉天的,民国十八年才改成沈阳,没两年又改过去了。”李忠志淡淡地说。
华连智十分坚持:“沈阳是张学良东北易帜后改的名字,是服从中央统一的标志,军阀张作霖和伪满洲国才把沈阳叫做奉天,那是搞分裂。”
李忠志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似乎觉得这样咬文嚼字没什么意思。
华连信心想:“二哥的文才雄辩那是出了名的,这个学美术的学生怎么可能是二哥的对手?”
受父亲和兄长的影响,华连信小时候就读过宋教仁、黄兴、秋瑾等人的书,很早就知道日本对中国包藏祸心。两年前的双十节,第六届全运会在上海举行。开幕式上,东北代表身穿黑衣,举黑白两色之旗入场,以告诫国人勿忘白山黑水之间、日寇铁蹄之下的关外人民,观者无不动容。华连信作为童子军依仗队员,目睹此景,不禁热泪盈眶,终于开始体会到什么叫国耻、国恨。因此,他也决不能认同“奉天”这个名称。
突然,“啪”的一声清响,李忠志后脑勺挨了一记西瓜皮。
这自然是华连孝干的好事,他喊道:“无影神剑,谁能接得住?”就往亭子外跑。
一旁的华连信向李忠志连声道歉,帮他擦去身上的瓤汁瓜子。
李忠志一笑了之,毫不生气。
华连诚又气又好笑,追上去,一把拎起连孝的耳朵,呵斥道:“胡闹!你这个小脑袋瓜里装的都是乱七八糟的武侠片!这么大的人了,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怎么一点礼貌都不懂!”
华连孝在家年纪最小,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因而养成了任性胡闹的毛病。十一岁那年,为了找和尚学武还钻到深山一去无踪,家里费了大力气才将其找回。华连诚心想父亲操劳事业,自己又很少回家,小弟弟平时不免疏于管教,今日这个小泼皮一再胡闹,真该好好教育一番,当下语重心长地说:“那些电影里的所谓侠士,背着一把不中不西的大刀,穿着一件非古非今的衣裳,见人即拔刀乱砍,狗打架般的乱扯,实在是‘武而不侠、勇而不义’。一个侠士之所以受人崇拜并非‘武’和‘勇’,而是在乎‘义’和‘节’。具有忠义天性,锄强扶弱,这才是真正的英雄!中华民族是礼仪之邦,讲究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只知道四处捣乱、助纣为虐的人,再好勇斗狠,也不是英雄,而要被世人鄙夷、唾骂。你明白吗?”
连孝感到气氛有些严肃,令他很不习惯,他怔怔地望着哥哥,似懂非懂地“嘿嘿”一笑。
华连诚本想接着数落他一番,但看到连孝的耳根子被扯红了,眼泪汪汪的,心也软了,感到这样的说教过于刻板和深奥,摸了摸他的脑袋,说:“还不快向李忠志哥哥道歉?”
华连孝委屈得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向李忠志鞠了一躬,在大家的笑声中躲到一边自个儿去玩了。
华连信听了大哥的话,有感而言:“不错,老子《道德经》有云: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益。”
华连诚拍了连信一掌:“你抛书袋的工夫,也不比老二差吗?”
华家四兄弟在送到上海上西式学堂前,都先后在老家读过私塾,这和他们父亲的传统观念有很大关系。华宜农认为做学问之前必须先学会做人,而育人这一点新式小学却不如私塾,因此,他的儿子们都念过几年四书五经。
李忠志问华连诚:“华兄是干哪一行的?”
华连诚回答:“我是个当兵的。”
李忠志“嗯”了一声,似乎在思考什么,问:“原来是位老总,失敬了。可惜我没枪,不然一定打回东北去。不知老兄对眼下中日两国的局势是何看法?”
华连诚心中有些惭愧,正想该怎么回答才好,一旁的华连智则抢先回答:“中日必会迎来一场生死决战!小打不如大打,晚战不如早战!”声音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