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小妹天生恐惧殡仪馆。不是怕死,而是那里的灵异气息和哀伤氛围。记忆中,爷爷去世那年,曾去过一次,仅此一次,噩梦伴随若干年。所以,大凡赶上亲朋好友家的丧事,她会积极主动把份子钱亲自送到家里,沉痛表达哀悼后,再找个无法抗拒的理由,避开去殡仪馆参加遗体告别或下葬的场面。因此,她对殡仪馆十分陌生。这一回,丈夫严景逸的顶头上司——葛局长葛恒大的老娘病逝,她一反常态,亲临殡仪馆为葛老太送行。
恐惧和陌生,让武小妹像个孩子,默默跟随严景逸不落半步。严景逸呢,难得享受武小妹的小鸟依人状,虽然身处殡仪馆,却昂首挺胸,脸上甚至多出一份平日少有的凝重——堂堂大男人的凝重,恰如其分地融入到遗体告别大厅里无数个肃穆面孔之中。
主持人宣布:“郭香香老人遗体告别仪式现在开始。”
话音刚落,哀乐尚未响起,门外匆忙拱进几个抬花圈的人。主持人不得不顿住。花圈已摆满,那几个人一边寻找放花圈的位置,一边往花圈上挂挽联,动作和神色显得异常紧张和慌乱。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无声的等待,把时间拉得格外长。
“怎么这么热?”有人在严景逸身后小声嘀咕。
一个热字,流感病毒般,即刻传染给了严景逸。他突然觉得闷热难挨。他左右撒目,发现整个大厅竟然没有窗。前面,是一扇运遗体的小门,后面,仅有一道供吊唁人出入的大门。他情不自禁说:“怎么不开空调呀?”
严景逸声音并不高,却打破了静的空间,显得格外刺耳。武小妹慌忙扯他的袖子,低声怨道:“你小点声!”严景逸愣怔一下,收紧嘴,却并没收回晃动的眼神。
哀乐响起,遗体告别仪式再次开始。严景逸的目光,随哀乐落到水晶罩里的葛老太——郭香香的遗体上。厚厚的青色寿衣和寿帽,把葛老太裹得严严实实,仅露巴掌大的脸。严景逸顿觉呼吸紧促,侧目瞥武小妹一眼,发现武小妹挺起高高的胸脯,目视前方,神情庄严。滑稽感油然而生,和武小妹结婚整整十二年,这般表情实属罕见。再瞥一眼,又发现武小妹的目光落点,不在葛老太的遗体上,而是落在葛老太的儿子葛局长身上。此刻,葛恒大和葛老太的儿孙们,正列队水晶罩一侧,向水晶罩里的老娘默哀。
主持人念完悼词,哀乐又一次响起。所有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人自觉排成一排,缓步走向水晶罩,纷纷把胸前的小白花摘下,对水晶罩里的葛老太鞠躬,再把小白花放到水晶罩上,然后绕过水晶罩,走到葛老太儿孙面前,一一握手,以示对死者的哀悼和家属的慰问。
严景逸和武小妹一前一后排在队伍里,向水晶罩和葛恒大的方向移动。大概距离尚远,需要耐心等待,严景逸的思想再次溜号,令人悲伤的哀乐,他竟然听出了雄壮的旋律。
正是这个小小溜号,等严景逸走过葛局长后,忽生疑虑,刚刚和葛恒大握手了吗?他的脑皮瞬间掠过电麻感。迈出大厅,严景逸回过头,想把疑问向武小妹求证,猛然发现武小妹胸前的那朵小白花竟然没摘掉,于是大惊失色地快速出手,揪下那朵小白花。武小妹大概还沉浸在身后的哀乐声里,对严景逸突然伸过来的手本能一挡。当然没能挡住。
严景逸愤愤道:“你都想什么啦?!”武小妹看见了藏在严景逸手心里的小白花,惶惶说:“真是的,我怎么忘摘了。”
武小妹原本因闷热而红晕的脸,已红成暗紫色。按迷信说法,小白花绝不可带出告别大厅,更不能带回家,那样的话,将是一件倒霉透顶的晦气事。
武小妹沮丧不已。严景逸虽说不悦,可是否和葛恒大握手的疑问更加纠结,求证的欲望更加迫切,他问武小妹:“刚才我和鸽子蛋握手了?”武小妹白他一眼,阴脸斥责道:“你能不能小点声!握了。”
严景逸又问:“说话了?”武小妹羞恼地说:“你有病呀!说了,还点头哈腰了。”
严景逸孩子斗嘴般瘪嘴,似乎相信又似乎不相信,抬手把手心里那朵小白花丢进路旁草丛里。
武小妹继续沮丧。从殡仪馆往回走的路上,她一直闷闷不乐。晦气!我都想什么了!她反复搜索当时的情景,逐渐确认,该摘小白花时,鬼使神差,她好像一直盯着葛局长,或者说,她一直在观察葛局长的表情,所以,忘记摘下那朵小白花了。
沮丧,刻骨铭心的沮丧。到了家门口,武小妹对严景逸说:“我不进屋了,别把晦气带进屋;我去外面洗个澡,去去晦气。”
一般情况下,作为严景逸的妻子,武小妹无需参加葛局长母亲的遗体告别仪式。何况她恐惧殡仪馆。之所以破例,纯属无奈。身为旅游局规划科副科长的严景逸,目前正被葛局长套上一双小鞋,挤得难受,脱还脱不下来。听说葛局长老娘去世,武小妹对严景逸说:“想和葛局长改善关系,不破破例,他不会往心里去。这样吧,我去殡仪馆。”严景逸知道武小妹打怵殡仪馆,面带愧色说:“还是不去吧。”武小妹说:“去,一定去,不然他总把你吊着,我也不落底。”严景逸坚持说:“还是不去吧,咱不鸟他。你去,也太那个了!”武小妹盛气凌人地说:“我就要太那个!你不鸟他,他永远也不会鸟你。我虽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作为局长下属的老婆,能亲自去吊唁他母亲,展示一种姿态,本身会给他一个信号,留个深刻印象,为你铺个路。我相信,葬礼之后,他会主动和你说话。你说,给多少钱?”严景逸喃喃道:“机关里一般都给个二百五百。”武小妹果断说:“咱给一千。”严景逸急了:“我说姐……”武小妹说:“少废话。”严景逸眨巴眨巴眼,真就不再说话了。
严景逸比武小妹小三岁。按乡下老家说法,女大三,抱金砖。当初能娶城里姑娘武小妹,说抱了金砖实不为过。再说了,武小妹身材精致,仅从面相看,起码能小严景逸三岁。再再说了,武小妹在家里的角色,的确像姐姐,不但生活上照顾严景逸,思想行为上也时常处于引领地位,才使得他们的婚姻安然度过七年之痒,并平稳迈进第二个七年。不过,现在,结婚第十二个年头,早已形成的生活状态,正在潜移默化地发生变化,严景逸的思维轨迹已经出现了偏离原有惯性的苗头,摆脱武小妹的意识逐渐增强,甚至要在思想上超越武小妹。但屡试无效,常常惹来武小妹更进一步的训斥和教育。仅就葛局长这件事,果然如武小妹所说,遗体告别仪式第二天,葛恒大在办公楼前碰见严景逸,脸面虽僵硬,真就主动打了招呼:“景逸,劳驾你们两口子啦。”
严景逸下班回家和武小妹说:“让你一屁蹦准了,鸽子蛋和我说话了。”武小妹瞪严景逸一眼:“你怎么越来越差劲,说话越来越不文明!以后不准叫鸽子蛋,也不怕说溜了嘴!”接着又说,“哼,什么叫一屁蹦准了?要说我的话是屁,那么这个屁,就是真理!”
严景逸的心口顿时堵塞。武小妹问:“他怎么说的?”
严景逸板板脸,学葛恒大腔调:“景逸,劳驾你们两口子啦。”武小妹抿嘴一笑:“好,开端良好。”
一个月前,五一国际劳动节前夕,严景逸被局里抽调到半岛风景区,协助和督促迎接节日旅游高峰的准备工作。严景逸任规划科副科长多年,一直有职无权。这次抽调,严景逸仿佛收到利好信息,极有可能就此接任半岛风景区主任或副主任一职。老主任再有几个月即将卸任,副主任因病住院,一两个月怕是出不了院。依照年富力强和高学历的用人原则,严景逸正好属于这个范畴。
那天,副市长杨蓉由旅游局牛副局长陪同,前来视察景区准备工作。走到临时公共厕所组装现场,杨副市长远远看见一个身穿藏蓝色西装的中年男人,正比比划划指挥吊车往下卸组装板材,就很好奇地和牛副局长说:“呵,时代不同了,你看,一个施工队的小老板,都穿上西服了,挺潇洒的。”牛副局长笑了,说:“他哪是什么老板,他是我们局规划科的严副科长,临时派来加强准备工作的。”
杨蓉副市长哦了一声。她走近严景逸,问:“严科长,已经安装几组了?”严景逸认出电视曝光率极高的女副市长,礼貌地说:“一组。”杨蓉又问:“准备安几组?”严景逸瞅瞅牛副局长,牛副局长眨眨眼,没什么表示。严景逸来不及多考虑,实话实说:“就这一组。”杨蓉说:“这么大个景区,怎么就安一组?”严景逸说:“分配不过来,都摊给别的景区了。”
杨蓉暗下脸色。当她看见前方瞭望塔景点的施工脚手架还没撤时,口气生硬地问:“瞭望塔什么时候完工?”严景逸因指挥吊车,没注意她的表情,率性答道:“节前完不了了,钱没到位。市里给拨的钱,各景区都在争,局里也不好平衡。”杨蓉陡增讥讽味道,说:“瞭望塔这样关键部位的景点,你不抢在节前完工,你让游客绕着走?不别扭吗?”严景逸一愣。
杨蓉转过身问牛副局长:“葛局长拉肚子拉得挺重?”牛副局长说:“挺重,都站不住了。”杨蓉不屑地皱了皱眉,转身离开组装现场。
原来,杨蓉副市长来之前,葛恒大突然闹起肚子,实在夹不住了,才去了医院,失去了陪同杨副市长视察的机会。事后,葛恒大大为恼火,亲自跑到半岛风景区把严景逸训了:“你严景逸是个什么东西!你不能把嘴闭上吗?不会说话你躲远一点呀!让牛副局长说呀!家丑不可外扬,难道这点道理你都不懂?!”严景逸很犟,也很委屈,说:“我在场,她问我,我能装哑巴吗?说说困难,说说局里不好平衡,我也是为局里着想,市长重视了,也好多批两个钱。”葛恒大一拍桌子大骂:“你放屁!你说了就给你钱?你是老几?真不知天高地厚!”
葛恒大把话说到“你放屁”的程度,可见问题的性质发生了质的变化,已不是简单的工作上的意见分歧,瞬间演变成个人之间的对抗。有人推测,杨蓉副市长当众提葛局长拉肚子,葛局长极有可能认为,这是对他的嘲讽和不满。所以,他才火了,所以,他才把火喷给了倒霉的严景逸。其实局里人偷偷议论过,说即便让牛副局长回答,也答不出好效果,他甚至比严景逸还要笨。只有葛恒大本人有资格回答杨蓉副市长提出的问题。也就是说,他愿意怎样回答就怎样回答。瞭望塔的钱,被他部分地挪给了另一个景区,内部搞了一次平衡。当然,他不会实话实说,他很可能对杨蓉副市长说:“五一前,保证完工开放。”作为局长,他比谁都清楚,即便不完工,杨蓉副市长也不会再来问这事,她哪有工夫呀!节前视察是惯例,是市领导对即将到来的五一假日旅游重视的一种姿态展示。仅此而已。假如事后杨蓉副市长偶然想起这事,知道瞭望塔没在五一前完工开放,他随便找个自然的或暂时不可抗力的因素就可以应付过去。他绝对有这个能力。比如说,施工时,地下突然冒水……再比如,施工临近尾声,施工单位发现设计图纸有问题,正在和设计单位交涉,还要让他们赔偿。并把赔偿说得很坚决很气愤。他知道,瞭望塔项目的第一个设计方案,是杨蓉副市长找人设计的,后被市委书记否了。现在正在施工的设计方案,是市委书记亲自“圈定”的方案。总之,葛恒大总有不担责任的说法。
严景逸被葛恒大训斥后,成了众人议论的焦点。多数人认为,景区是肥缺,好处多多,最大的好处,从发展趋势看,半岛风景区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提升为副县级单位。那么景区主任,自然也就成了县团级。但是,这种的好事很难摊到严景逸头上,这小子毛病不少,常和领导摺扭,平时并不被领导看好,派他下景区,是打短工,是消耗他的脾气。果然,他踩上地雷了,身负重伤了。
果然,身负重伤的严景逸被晒了。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再一次明白了小胳膊扭不过大腿的道理。因为接下来,整个节日期间,他几乎失去了工作。局里既不把他调回局里,也不安排他做具体工作,牛副局长亲自坐镇半岛风景区。五一过后,已经把相当一部分工作转交给严景逸的老主任,严景逸又任劳任怨地做起了日常工作。
严景逸今年刚好四十岁,属于心气升腾如火如荼的年龄,遭遇这等是非,隐了几年的本性又露了出来,他对武小妹说:“好,我看他们怎么办,我不怕他鸽子蛋不安排我工作,我怕他没耐劲!时间长了,我要让他自己下不来台。谁怕谁呀!”皇帝不急太监急,严景逸不急,武小妹急。地位提升不仅仅是名誉问题,那可是和自身利益挂钩的呀!武小妹痛心疾首地说:“你严景逸怎么能在关键时候犯傻呢!”为此,夫妻俩吵了三天嘴,结果,严景逸真的有些后悔了。
半岛事件毫不留情地成为严景逸的梦魇。严景逸夫妇正苦于找不到破解梦魇的突破口时,葛恒大的老娘突然病逝,于是,才有了武小妹抛开恐惧前去殡仪馆参加葛老太遗体告别仪式的主张,接着,才有了葛恒大主动和严景逸打招呼的新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