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六月,第二个星期天,我再次逃往我表姑妈家。
双泾,一个美丽的江南小村,两条清澈的小河穿村而过,像两条轻扬的飘带,洒脱而浪漫。
表姑妈家住在村东,紧挨着其中的一条小河。
我是在天傍亮时,潜伏进表姑妈家小院的。小院里轮廓还不分明,那棵桂花树和黑暗溶在一起。表姑妈一家还没起来。时间太早了,谁会在三点钟起床呢?谁又会在三点钟闯进乡村民宅呢?我来的显然不是时候。但是,再迟,我就没有时间逃出来了。我的几个朋友都被抓了,他们是我的同事,有的还是我的学生(也许不是抓,也许只是讯问)。而我,不能被抓,更不能被讯问,我知道我的问题,说白了,我有案底。还因为,有人要追杀我。所以,我在深夜十一时,慌忙逃离我工作的苏北小城。
送我的那辆黑车,在村头大路边,被我打发走了。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司机,狐疑地看我一眼,收下我给他的三百块钱,开着破桑塔拉,消失在夜幕中。这家伙不会告密吧?我担心着,回头望一眼,觉得他比我更像一个逃犯。我当然也不是逃犯。我只是逃,短暂地规避有可能发生的风险,和真正的犯人相差甚远。其实,我也腻歪了教师生涯,我的不辞而别,相当于放弃了教师身分。
表姑妈家是两层小楼,院子不大。其实,双泾村家家户户都是一样的格局,一样的院子。我坐在简单的行李包上,抬头看看住在前一排的小娟家。二楼,东边,临河一间,就是小娟的卧室,她今年应该初中毕业了吧?过完暑假,就是高中生了吧?我在心里计算着,觉得不对,她已经是高一了吧,暑假后就是高二了。时间真快,一九八三年,我第一次逃到表姑妈家时,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鼻子两侧有许多细小的雀斑,嘴里的牙齿横七竖八,一开口,就要掉落一地似的。
说来真是奇怪,小娟房间的灯,突然亮了。我盯着那扇窗户,想着一九八三年夏天。想着那个梳马尾巴的小娟。想着她在南湖边,拿着树枝,抽打草头,和四散飘飞的草叶一起欢笑。想着她在我背上,让我驮过小河。想着她哭着从石板桥上奔跑下来……灯就亮了。毫无预兆的,蓝花布窗帘挑开一条缝,一张清秀而模糊的脸,贴在了玻璃上,把鼻子都挤扁了。然后,又在玻璃上哈气。小娟张大嘴,我几乎能看到她鲜嫩的舌苔。她连续哈了几口,用手掌擦净玻璃上的一层薄雾,向外望来。我心里“咯噔”一下,小娟会发现我?我可是一点声响都没有弄出来呀?才凌晨三点,她睡醒了吗?还是根本就没睡?她是怎么知道后院的异常?我下意识地躲进桂花树下——其实,我知道,她根本看不到我。
小娟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向外啐一口。动作十分敏捷。
窗户和窗帘几乎同时合上。
但是小娟啐唾液的声音依然清晰。我心里有些异样,如果小娟是冲我而来,她怎么会这样不友好?如果不是冲我而来,是什么事让她如此反感?如此生厌?而且是在夜深人静的黎明前。
如果表姑妈收留我,我会见到她的。她脸上的雀斑应该褪尽了吧?嘴里的牙齿长齐了吗?她应该出落成真正的少女了,不是那个任性而反常的小丫头了。
我这样想着,小娟一蹦一跳的瘦小身影,再次从记忆深处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