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说:“这女子叫珍珍,陕西丹凤的,二十岁,不比金莲差。我在外听说你包个窑场,寻摸四五天,才寻了这个珍珍。上次金莲没给你过多久,哥心里也不是味。这回寨里没人知道,只想让你看看。珍珍是丹凤城郊的女子,说是还上了半年高中,文化比你还深半年哩。你看看,看看也不坏你啥事。”
九哥就说:“看看就看看。”
于是就撕着夜幕,踩着高低不平的田埂往寨里走。九哥回家的时候,协议达成了:九哥付给二哥两千现金,再给二哥两万青砖起楼房。二哥送出门问一句:“人就是这么个人,哥没胡说吧?”
九哥在黑暗里呲出一口白牙:“出啥事,我都认。”
二哥就叮咛说:“珍珍性子烈。这事别张扬,你准备一下,后天晚上我送她去。”
珍珍的性子不是一般的烈。九哥等她睡醒了,要去动她,她就冲出里屋要逃。二哥把门从外面锁了。珍珍就寻个木棒拿在手里,盯着九哥说:“你不要过来,千万不要过来,你好像是前天在高老二家喝酒的人。这是啥地方?”
九哥说:“我的家,当然也是你的家。”
珍珍叹一声:“天哪,高老二不是采购员?”
九哥说:“二哥是个人贩子,干了七八年了,当营生,照理,他说是采购员也没骗人。”
珍珍叫道:“是不是他把我卖给你了?”
九哥说:“话虽难听,可是个实话。”
珍珍说:“你给他多少钱?”
九哥说:“两千块,外加两万块砖。”
珍珍扔下木棒,扑通跪在地上说:“大哥——我求你别碰我。你放我回去,那钱我一定还你。”
九哥说:“都叫我九哥,你也叫吧。我的情况你可能都听二哥说了。你嫁给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这一点你就放心吧。”
珍珍挪了挪:“我家里有男人呀,你放我走吧,九哥。”
九哥长吁一口气:“我咋能让你明白我这个人哩!你也别骗我说你有男人。你不同意,我决不会碰你。你要是把我这个人看清了,还没看上我,你想走,我决不拦你。这都怪二哥,我让他先给你说的。你先别嫌这房子破,咱们很快就能盖新的。告诉你吧,不是看你长得美,我还不娶你呢。你跪啥呢,站起来吧。”
珍珍哭着:“我真的有男人,还,还有个三个月大的女儿。我是生了气才离家出走的。这该死的,一边哄着我一边在外打野食。我气不过,就到县城散心。遇到高老二,他说是采购员,又愿带我散心。我想他找野鸡,我找采购员,扯得平。没想高老二是个人贩子,睡了我又把我卖给你。九哥,你就放我回家吧,家里还有个吃奶娃哩。”
“这狗日的,”九哥颓唐地蹲在地上,“原来是存心骗我的钱呀。你想走就走吧。”
珍珍将信将疑地看着九哥:“你真放我走?”
九哥说:“我要娶个一心一意跟我的女人,你又有男人又有娃,不是我要的女人。”
珍珍忙说:“我回去就把那两千块邮过来,你是好人,不能让你亏了。”
九哥说:“你也别骗我,啥毬钱不钱的,钱又是二哥得的,也没让你还的理,我认这个命就是了。”
珍珍小心站起来,指着门说:“门锁着,走不成呀。”
九哥唉声叹气朝床上一躺:“把门摘掉就能走了。”自言自语着,“人说事不过三,日他妈我咋就恁背哩。我就是不信这个邪,我不过想要一个好女人,又不多。”
珍珍累了一头汗,还是摘不下一扇门,没办法,只好又来求九哥:“我没力气,咋走?”
九哥霍地站起来,咕哝着:“送佛送到西天吧,鸡叫头遍了,我也要睡一会儿。”过去把门摘下来。
珍珍灵巧地闪出院子。
“回来,”九哥喊一声,抬头看看天,“你等鸡叫了三遍再走吧,北河湾最近常有人劫道,再出个差池,你怕永远见不到自己的娃了。”珍珍顺从地回了屋。九哥把席子揭了扔在地上,“你睡床呀我睡床?”珍珍愣了半天,没回答。
九哥朝床上一挺:“还是我睡床吧,反正你肯定睡不着。”躺了一会儿,猛地坐了起来,看着珍珍说:“你这一走,我咋跟寨人交代?实话实说肯定不行。我九哥连个女人都看不住,也不行。你替我想个法儿。”忽然看到地上的木棒,跳下床,脱了褂子,用棒子朝自己脑袋上猛地一打,人成个大字倒在席上。珍珍下意识地扑过去喊,九哥眯着眼说:“听说过有人用棍子打死自己么?我要睡了。”话音一落,鼾声就响了。
从这一天开始,我们高王寨人就对二哥另眼相看了。让人家外乡女子吃安眠药,再卖给实诚过头的九哥,做得太过了。啥事都得讲个分寸。我们高王寨出动几十人,十辆拖拉机,两辆摩托,二十辆自行车出去追珍珍,就是为被一闷棍打得昏迷不醒的九哥讨个公道。二哥每个人塞二十块钱,我们都没有接,这就是我们对他的态度。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他高老二这样整治同族兄弟,就连兔子这样的东西也不如了。高老二运气还算不错,带了几个人在傍黑的时候,把化了装在县城影院门口讨钱的珍珍带回了高王寨。吃早饭的时候,九哥醒了,除了头上鼓个大青包外,还没别的毛病。对外乡女子,我们就把九哥的伤势夸大了,摆给她两条路:一是嫁给九哥侍候他一辈子,一是以伤人致残的罪名送她到公安局。我们当然是希望九哥能和这女子破镜重圆的,常常打烂头的恩爱夫妻多的是,这么来看,九哥差不多赤身裸体挨一闷棍,说不定就是个好兆头。
进了洞房,珍珍看见包了一头白纱布的九哥,眼泪就流了下来。这眼泪当然不是为九哥流的。九哥闩了门,走近珍珍压低嗓音说:“现在我不想解释这是不是我的主意。你要想赶紧回去看孩娃,就得听我的。你我的事如今已不是你我的事,那是寨子几千号人的事。你看看这屋子就明白了。想死也只能撞墙。今晚听房的很多,你要任性子,他们就要进来捆了你生米做熟饭。窗上有人影,你还是跟我上床上睡吧。”
珍珍泪光点点不搭话,也不挪脚。
九哥就急了:“四尺半宽的床,我说不碰你就不碰你,说送你回去就送你回去。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不会承认是我自己打了自己。”说罢,脱了褂子上了床。珍珍望望窗子,看看灯泡,磨磨蹭蹭到了床边,小心谨慎和衣躺下,顺手拉了灯。
过了一会儿,九哥说:“你们那儿也听房吧,要听个床吱吱,人哼哼,这才能走。你我都是过来人,就让他们听个假响吧。”说着,脚蹬着墙,弄出几声床的吱呀,气也很夸张地出粗壮了。等一阵,不见珍珍的声音,九哥说:“娃都生了,叫几声呀。”珍珍就是不叫。九哥一伸手,没轻没重在珍珍身上揪一把。珍珍不堪疼痛,哎哟哎哟叫了起来。只听窗外有人唤:“九哥,这马你就慢慢骑吧,这里用不着俺们了。”哄笑声渐渐远了。
九哥送走珍珍之前,专门带珍珍看了他的窑场。然后,假装要去城里收砖钱,带着珍珍坐一辆外乡拉砖的拖拉机走了。给珍珍买了一张去商南的汽车票,九哥又拿出两百块钱塞给珍珍说:“回去给公婆买个东西,就说在外打了一个月工,剩下的自己买个像样衣服,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珍珍默默接过车票和钱,过了好久才说:“九哥,我会记你一辈子的。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
九哥把目光游弋到了别处:“你不把我看成个二百五,就谢天谢地了。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要说,那个窑场是我一个人用三年时间干出来的。和村里签的合同还有四十七年。我就是想这辈子能找个好女人,过一家人。我不信这件事我就做不成。”突然停了下来,摇摇头说,“和你说这些干啥,你有男人有孩娃,你就要回家了。要到点了,你上车去吧。以后在家生气,别使性子乱跑,天底下坏人是越来越多了。”
知道九哥又跑了一个老婆,我们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大概是人们常说的命吧。九哥很能干,这一点谁都承认。可是,作为我们普普通通的庄户人,能干总该有个结果吧,譬如起了房造了屋,譬如娶个顺眼能干的贤慧女人,譬如生几个聪明机灵能盼个光宗耀祖的孩娃。九哥的能干,只是开了一串黄花。六七年了,能干的九哥连个女人都看不住,这能干还能叫能干吗?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六七年?看来,九哥真的是哪个地方差了个心肝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