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熬了七年,古长风终于熬出监狱了。
俗话说,关门雨,下一宿。雨是晚饭后下的。后半夜了,淅淅沥沥的雨还下得有滋有味。唰唰唰,嗒嗒嗒,唰唰唰,嗒嗒嗒……原本节奏舒缓如同催眠曲的雨声,收进古长风的耳朵,变调了,形成阵阵轰鸣,旋荡在脑袋里,把他折磨得翻来覆去。起夜尿尿的孔小末,嘘声说:“古大哥,睡吧,放心,天亮会放晴的。”
孔小末一个星期前就魂不守舍了,像再要失去亲爹娘,看古长风的眼神都涩呆呆的。孔小末因贩卖摇头丸被判刑六年。孔小末一直觉得冤屈,才十九岁,像祥林嫂,三天两头总会说上两句,“我才卖了两次,卖了不到一百粒”。古长风同情这个小老弟,不为他卖了几次,卖了多少粒,而是同情他和自己一样,是个孤儿。魂不守舍的孔小末此刻还能像大人一般安慰安慰翻来覆去的古长风,古长风便生出进一步的怜悯。古长风说:“睡吧,你明天还要上工。”
其实下雨并不影响古长风出狱。下刀子也不影响。睡不着,有兴奋因素,更多的是惆怅。因为有三件事注定古长风出狱后将面临窘境。
一是七年前被判刑时,他所供职的银行在第一时间将他开除,毫不留情斩断了刑满出狱后的饭碗问题。二是入狱后不久,妻子李佩带女儿小鸽改嫁去了深圳。临行前,李佩曾给他写过一封信,阐述离婚和改嫁去深圳的理由:说古长风生性自负,好胜拔尖,为出人头地不择手段;夫妻间缺少信任,无法沟通,已伤透了她的心,即便古长风挪用公款未东窗事发,他们的婚姻也已走向破裂;改嫁去深圳,是为了女儿小鸽脱离被人指指点点的生活环境,有利于孩子身心健康。李佩决定,把他们两室一厅的房子卖掉,偿还因古长风挪用公款被捕入狱而带来的诸如倒赃、聘请律师等若干项亏空。古长风清楚,卖房子的钱加上以往的积蓄,也难以抵补他给家庭带来的损失和伤害,所以,他对李佩的所有决定,没提任何异议。李佩还明确告诉他,余下的债,由她想法偿还,夫妻一场,不给他的未来留负担,留零不留负。也就是说,古长风出狱后,无需背债务,但一切得从零开始。古长风不怕零,却惧怕出狱后失去的家和缺失的亲情。三是他的养父古福堂两年前病故,坐落在府后街7号的房子据说被养父的亲生女儿古月娟占据,出狱后他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三件事摞起来,出狱后的古长风,基本上就是一个失去生存资本的老孤儿了。
彻夜难眠的古长风,在脑子里努力扒寻出狱后的生存缝隙,最后还是把希望寄托在府后街的老房子上。不过,从古长风入狱后古月娟没去探监的态度上判断,古月娟占据府后街的房子,是做好了与他这个非亲弟弟的较量。假如养父没留下遗嘱,那么古月娟有理由居住在府后街7号,与他进行财产分割;假如养父留下遗嘱把房子留给自己的亲生女儿,他古长风无话可讲,因为他是一个人人皆知的养子,老人在世有老保,他古长风甚至没有机会照顾和赡养老人,与古月娟争房子显然心虚;假如养父留下遗嘱把房子给他这个无家可归的老孤儿……当然,只能是假如。如今落得如此困境,心虚只好暂且退避,七年狱中生活练就的为生存而不耻跪地吃屎的精神总是要发挥发挥作用的。
古长风暗自感叹,想要活,怕是要活得没良心了。
天亮了,双眼布满血丝的古长风对孔小末说:“小末,有时间我会来看你。记住,以后出去了,一定要找我。”孔小末哭丧着脸说:“谢谢古大哥。”
古长风迈出监狱大门,果然如孔小末所说,天不但放晴了,而且是晴空万里。
二
古长风对府后街的记忆,既深刻又蔑视。
那是一条灰暗得提不起神儿的街。少年古长风羡慕那些生活在城市中心地带的人家,那里有楼房,有电影院,有大商场,有体育馆,有漂亮的学校,有像样的饭店,还有图书馆和少年宫,那里包含了一座城市所有的标志。而府后街,房屋矮小破旧,道路狭窄泥泞,学校是一排破平房,桌子破,椅子破,窗破门破,甚至没有像样的操场,看一场电影,还要排队走很远很远的路。古长风曾埋怨养父,为什么选择在府后街居住。养父总不愿正面回答,一般都用一句话搪塞:“过去,这里可是最热闹的地方。”古长风上中学后,通过老师和街坊,得知府后街在一百多年前,是清末官府所在地,是繁华的商业街。古长风觉得可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当年的繁华迹象。后来确知,日本人侵占东北后,这座城市通了铁路,火车站建在离府后街较远的城西,城市的中心也逐渐移出府后街。即便到了新中国成立,大大小小的建筑自然在城西的基础上日益完善,远离城市中心的府后街日渐陈损,用现时话讲,成了贫民区。改革开放后,大凡有能力的人家,纷纷搬出贫民区。古长风人生第一次转折,是在参加工作后,和李佩结婚前,银行在城市中心地带分给他一套两室一厅的楼房,才使他彻底告别了府后街。从此,不到万不得已,他很少再回府后街,若不是养父住在这里,他甚至一生都不愿意回去。古长风承认,他骨子里拒绝府后街。那里到处是垃圾,地上地下的城市基础设施几乎瘫痪,住在陈旧潮湿的破房子里,仅仅是个睡觉的窝,根本享受不到城市生活的乐趣。
阔别七年,重新回到曾经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城市,古长风发现这座城市长高了,也长胖了。林立的高楼,七彩斑斓的广告牌,宽阔的马路,形形色色的小汽车,还有蚂蚁般涌动的人流,令他眼花缭乱。等他坐上开往府后街的公共汽车,繁华和鲜艳渐渐隐去,萧条和灰色迎面扑来,他的心也随之黯淡了。
府后街是终点站。古长风手提褪了色的拉杆箱,举脑袋呆立在街口,忽然对走进府后街生出怯意。正犹豫,路旁一家拉面馆,勾起他胃肠反应,身体和精神随即懈怠了。
古长风刚迈进拉面馆,就感觉有一双牛一样的大眼睛盯住了他。他恍然,这房子是儿时玩伴儿郭老三的家,想必,郭老三就是拉面馆的老板了。后悔晚矣,只好低眉避着。可牛眼一步步向他逼近。他别无选择,抬起头,佯装惊讶:“是你?老三。”郭老三的牛眼频频闪光,说:“真是你呀,古长风。”古长风还他一个笑脸,问:“这店是你开的?”郭老三没答,继续问:“你是……”古长风说:“我刚回来,想吃点饭。”郭老三点头说:“好,你坐。”
古长风讨厌和惧恨郭老三。上小学时,混混郭老三经常当面说他是古家抱养的私生子。为这事,郭老三的父亲还揍过郭老三。有一次古长风放学路经郭家门前,郭老三的父亲特意堵住古长风,给他一个冰棍,说:“别听小三胡说,你不是要的。”后来想想,这郭老爷子的心地还算善良。不过,古长风一直瞧不起郭老三,视他为垃圾。郭老三学习不如他,连工作也不如他。他是银行职员,郭老三是翻砂厂工人。在古长风眼里,垃圾永远是垃圾。可如今,垃圾成了拉面馆的小老板,而自己却成了无家可归的垃圾。
郭老三瞪着标志性的牛眼,亲自端来一碗拉面,问:“再来点小菜?喝点酒?”古长风碍于面子,点头说:“好。”郭老三不由古长风点菜点酒,自作主张上了一盘凉拌茧蛹和一盘麻辣猪耳朵,又上了一盘油炸花生米外加一瓶白烧。
古长风把那碗拉面推到一旁,为自己斟满一杯白烧,又顺手拿来一个空杯,给郭老三倒上。他以为郭老三出于好奇能借机坐在一旁和他唠唠嗑,探探监狱生活,可郭老三根本不好奇,转身去了门口,和一只小狗玩了起来。其实古长风打怵和郭老三唠嗑,更打怵唠监狱里的生活。独饮正合心意。
远离酒精七八年,一杯酒喝下去,古长风开始头晕。他向郭老三摆摆手,郭老三好像就等这一刻,倏地蹿了过来。古长风说:“你也喝一点。我有些头晕。”郭老三没推辞,拿过那杯酒说:“来,我陪你喝。”古长风心笑,垃圾就是垃圾,从点菜到喝酒,藏着小商贩的小心眼呢。
酒喝上了,郭老三的话也多了起来:“咱俩你大还是我大?好像是我大。嗨,老邻居了,咱俩还真就没在一块喝过酒。来,碰一下。”古长风端起杯和他碰了:“生意还行?”郭老三喝一大口:“凑合。下岗好几年了,不干吃什么。不像你们……唉,不好意思,你现在干什么?”古长风哼了一声:“你装傻?我刚出来。”之后,长叹道,“我他妈的又回府后街了。”
郭老三眨眨眼说:“住哪?那房子现在是你姐家小丹的洞房了。”
古长风一怔。
酒没喝完,古长风站起来说:“算账,多少钱?”郭老三看看桌面,说:“凑个整,给六十吧。”古长风心想,这垃圾也太黑了。
再次站在府后街街口,古长风又犹豫了。小丹住和古月娟住,多少有些区别,和新婚的小丹争房子,好像难以启齿。再说,小丹也不是谈话的对象。于是,他决定先住进街头一家小旅馆,消消酒劲,等天黑后再说。为此,他特意选择二楼能望见府后街全景的房间,迫不及待地透过窗户远远地向街里张望。与城市中心地带色彩斑斓的高楼大厦比,府后街比七年前更加破落和灰暗。莫名的绝望随酒劲涌上脑门,困意也乘虚而入,甚至难以阻挡……
三
一觉醒来,已是深夜。街灯投进来的杂光,令古长风瞬间恍惚,他猛地坐起,疑惑半晌,才明确告诉自己,这不是监室,是旅店。他拉开灯,房间里除去一张床和一台电视,四壁空空。顿时,无家可归的悲戚,驱走了睡觉前的犹豫,自己实在不具备提高思想境界和发扬高尚风格的条件呀。
第二天,古长风买上两瓶酒和一些水果,主动去了位于市中心的古月娟的家。
古月娟不惊不讶,平静地说:“回来了。”
古月娟的从容,说明她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迎战这个刚从监狱里出来的非亲弟弟。古长风淡淡地递上酒和水果说:“这是给姐夫买的。我不在家,你和姐夫为爸的事操心了。”古月娟说:“我应该做。那是我爸么。”
古长风眨眨眼,噎住了。他本想通过养父安葬话题,引出房子,可古月娟一句“那是我爸么”,打乱了他的思路,一时间无语。
古月娟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扔到古长风面前:“不知是不是好烟,放这好长时间了。”
古长风点燃一根,默默抽。古月娟一脸麻木,静坐静陪。
几分钟后,古长风耐不住了,说:“听说小丹结婚了,住爸的房子里。”古月娟一字一板说:“她姥爷死前,都是小丹在护理,那时小丹已经处了男朋友,男朋友的家在外地,她姥爷说过,结婚就搁他的房子结吧。”话刚收口,古月娟躲过古长风投过来的目光,把脸扭向窗外。
古长风深深吐出一口气。古月娟那句“她姥爷说过”,和扭脸的动作,透给古长风一丝光亮。
古月娟没弄懂古长风这口气的意味,疑是自己的话有先发制人的冲劲,便缓了口气问:“没回单位看看,是不是单位应该有个说道。”古长风朗声说道:“开除公职的人,没什么说道。”
古月娟问:“那你怎么办?”古长风眼里射出一道邪光:“不行我就混,混不好,还怕混不坏吗?”
古月娟斜窥古长风。古长风转了话题说:“我这儿子不孝,不是亲儿子的缘故吧,爸都不肯等我回来。”古月娟马上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先说父亲念念不忘古长风,临咽气还嘱咐古月娟去看古长风;接下来又说父亲病重期间,她花了三四万块钱。再接下来,主动扯到父亲遗嘱上,当然是口头遗嘱,让小丹结婚用他的房子。之后,说了一句:“谁知算不算遗嘱。”
刚刚五十出头的古月娟,明显有了更年期的特征,话里话外,难以遮掩心虚。古长风断定,根本不存在这个遗嘱。不过,不可急于挑明和追究,短时间内很难搞清楚或取得证据。古长风说:“花在爸身上的钱,算我一份。我虽然不是他的亲儿子,他的养育之恩,我总是要报答的。我们不说别的了,你也别想太多,我目前的困难就是没地方住。爸那个房子,我想住,小丹呢,总住在那也不是那么回事,咱总不能让个外姓人占咱古家的便宜吧。”古月娟没回答你住我住的问题,却说:“那房子也不值钱,也就值个四五万。现在地点偏一点的新楼,一室一厅也就这个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