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打孙援的手机，告诉孙援教堂临时有事回来会很晚，叮嘱他下午早点回家给小媚做晚餐，最好开车去小媚的学校接她，防止小媚放学后在外面上网不回家。索菲在市基督教青年会做琴师，教会有活动的时候她须在场演奏那些经典曲目。二十年前，临近毕业的硕士研究生孙援，被当时还在读大四的女友说服，两人一起在那年平安夜乘车前往教堂过圣诞节。女友哪里会想到，说服孙援去教堂的结果是让孙援看上了一个名叫索菲的年轻女琴师。在那个被蜡烛光芒温情覆盖的夜晚，白色教袍下的索菲丰满的身体和一双澄澈无比的眼神，深深吸引了风华正茂的年轻诗人孙援的注意力。一双高耸的乳房长在教堂年轻女琴师的身体上，显得无比高贵，无比感性，顿时激发出一个男人无比强烈的征服欲望。孙援立即打听到那个唱诗班漂亮女孩的名字，回到学校后当晚就诗情膨胀，写了一首后来在诗坛颇有名气的爱情诗：《我在你的窗前》。次日一早，他把这首后来获得多个奖项、入选多种诗歌选本的情诗抄写数份，一份给校报刊载，一份给校广播台配乐播送，一份投给晚报发表，一份邮寄给年轻美丽的教堂琴师索菲。
“索菲，我坐在你的窗前……”情诗里不断回旋着这声倾诉与表白，“窗子是沟通也是阻隔，我很难弄明白世界究竟在哪？在窗里还是窗外？”如此声讨性的追问和缠绵悱恻的表白，即使恋情激荡的孙援产生过生不如死的痛楚，也使孙援那个大四女友万分悔恨不该和他一起去那个该死的教堂过那个彻底失去幸福感觉的平安夜。收到情诗后的索菲第一次感觉到上帝的爱是多么具体啊，她被孙援荡气回肠的情诗深切击中了。索菲给孙援回信，请他到教堂来听她演奏巴赫、亨得尔、李斯特、肖邦等等，听她唱气势恢宏的赞美诗。索菲喜欢诗歌，所以请他继续为她高涨起来的爱心写她想要的情诗。孙援在那首情诗的结尾写道：“我说过生命是一种感觉，为何它经常不在我的眼前？”
正在读初三的小媚对考重点中学并不关心。她像许多未成年人一样，迷恋上网，热爱黑漆漆阴森森的网吧气氛。小媚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女生，但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已经有好几个男友了。索菲不知道这些，只看到小媚学习成绩很差，老是去网吧。为了阻止女儿沉迷网恋，索菲曾经把家里的电脑便宜卖掉。抽刀断水水更流，小媚不仅上网更加凶狠，而且大有与母亲不共戴天的仇恨了。小媚节约早餐午餐开支，几乎每天都会在放学后一头钻进网吧，有时甚至公开逃学，继续她那虚无飘渺却魂牵梦绕的网恋，流连忘返乐此不疲。她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老师经常请家长，索菲每次被老师教训之后回来就拿小媚或者孙援出气。索菲说：我的更年期被你气得提前了。对孙援不管教小媚、对小媚如此不争气、对自己做母亲这么失败……索菲越来越感到伤心和绝望，不止一次想到过自杀。教堂琴师索菲无法冷静地想到，对在这个年龄段的女儿做母亲的必须沉着冷静宽容慈爱。不过，当女人遭遇更年期与青春期对阵的时候，很少有母亲可以征服女儿的。孙援这样提醒过索菲。索菲显得十分顽强，说：我就不信她真敢不听我的话。事实上呢？事实上索菲绝望到想过自杀。
做好晚餐，看完新闻联播，孙援见小媚还没回来，下楼开上杂志社配给他用的别克车，沿着鸟语林旁边的临湖大道缓缓行驶。他需要小心翼翼地寻找女儿并小心翼翼地对待女儿。在一个名叫靓妹的网吧，她找到了小媚，瞥见小媚那台电脑屏幕上同时打开了几个QQ窗口。“小媚，不早了，回家吃饭去吧？”他小声对女儿说。没有责怪，也没想过对女儿怨怒。小媚起身离开电脑的时候，看了看网吧的收银小姐，说：“正好，老爸，我已经赊账十九元了，你一起结了。”说着走出网吧，拉开车门坐在驾驶台，打开车子电源后听她最喜欢的韩剧歌曲，并且跟着唱。孙援结账的时候小声对网吧小姐说你们接待未成年人是违法的知道吗？小姐说知道知道但是没有他们来上网您说我们怎么能够赚钱呢？孙援无奈地摇摇头，自嘲地短促一笑。
上车后，孙援问小媚：“你有没有想过，我在等你回家吃饭？”小媚反问：“谁要老爸你等啊？我没要老爸等我哦？我说过要老爸你等吗？”完全是日韩影视的口吻。孙援笑了一下，说：“小媚，我从来不批评你，什么事情都是由着你的。不过，你应该知道青春期的女孩当中，也有上进心很强的。我没有想说服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不要把青春期的逆反心理当作武器，去跟并没真正到更年期的妈妈作对。我从没说过上网有什么不好对吧？但你要学会自觉把握时间。以我个人的体会，人的一生，什么都不是自己的，唯有时间可以自己控制……”小媚突然打断他的话：“你又来了！跟你们讲过N遍了吧，我不要听这些婆婆妈妈的话。”她扭动车内音响开关，让韩剧歌曲震耳欲聋，扭头看窗外向后奔流的街灯，似乎并不在意孙援心里的感受。
孙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所以不再说话，当然也没有发火。他一直都在想，也许唯一的相处办法就是耐心等待了吧。每个人经历过青春期，但是想不起自己那阵子是什么样的表现，但逆反的言行肯定也是有的。不过，人在青春期都不逆反的话，那也未必是好事情。孙援很清楚这些想法带有明显无奈的自我宽慰。
回家后小媚匆匆忙忙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筷，然后洗澡更衣，穿着睡衣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电视。凡是韩剧日剧都不放过，经常是用电视机的画中画功能，频繁交换同时看两部电视剧。索菲不在家的时候小媚更是放心大胆地看，有时还利用礼拜天索菲去教堂的机会，租回某个流行剧的全套影碟，废寝忘食一口气连着看完。对女儿这样的行为，孙援的观点是小媚毕竟是在家里接受一些流行的文化，不是在外面乱来，应该采取足够的宽容和理解，等到孩子再长大一点她会醒事的。索菲却不这么看，她坚定地认为小媚不过是拿青春期做幌子，有意跟母亲作对。索菲一再对女儿的不思进取成绩落后表示强烈不满，她在家的时候如果小媚坚持要看电视，母女二人就会大吵大闹声嘶力竭。此刻索菲不在家，小媚在客厅看电视，孙援在书房看书，家里很安静。
这天晚上索菲回家的时候，时间已过午夜。孙援靠在床头看书，见她进了卧室就把书合上，躺平了身子准备睡觉。索菲问：“她今天是不是又去过网吧？回来是不是一直都在看电视”孙援很冷地说：“是的。”索菲走近几步，说：“我刚进屋摸过电视机，还是热的！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啊！两个月不到就要中考了，你真的就这么放任她了？”孙援抬头，盯着她因为愤怒而红肿的眼睛，冷冷地问：“你想她怎样呢？”索菲更加生气，尖声喊道：“孙援，你搞清楚，不是我想她怎样，是你打算你女儿将来怎样！”孙援扔掉手上的书，闭上眼睛说：“她的将来，不是我可以打算的。”索菲说：“你女儿已经荒废了，孙援，眼看着你女儿已经完了，你到底是无能为力呢，还是存心要放弃她？我请问你，你孙援究竟对什么东西有热情啊？我看你对这个家根本就没有热情了，你对女儿冷漠，对我也冷漠……”
孙援猛地睁大眼睛，阻止她的牢骚，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嗯？”索菲恨恨地回盯着他，说：“这段时间我回家这么晚，你连问都没有问过一句，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了！”她声音有些哽咽了。
“你需要我怎样才叫在乎你呢？”孙援本想这么说，但想到这话题已是重复了许多年，让人感到厌烦，所以没出口，只是哼了一声，闭紧眼睛睡觉。索菲突然掀掉孙援的被子，说：“你睡得着吗你？小媚的事难道你就真的不管了？”
孙援只好睁开眼睛，克制着，伸手拉被子盖上，然后显得有些平静地说：“小媚已经是一个非常听话的孩子了，你不觉得这很好吗？你希望她怎样呢？希望她考上清华北大？全中国的孩子都考上清华北大，这不是扯淡吗？再说小媚有这个可能吗？既然没有，那又何必强迫她考什么重点高中？有必要指望她考上什么重点大学吗？她能够坚持念书，坚持不迟到早退，成绩在班上不算最差，上网聊聊天，在家看看电视，这究竟有什么值得你大动肝火的呢？更何况，小媚她并没有在哪个方面给我们增添什么麻烦，你不觉得，这已经是相当不错了吗？相对那些已经开始跟人上床的女孩子，小媚已经相当让我们放心了啊？你怎么偏要消极地看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呢？我感到莫名其妙。再者说，你总说幸福，哼，幸福，这样具体的幸福难道你一点都不珍惜，你还要什么？她现在这个年纪正是青春期，你应该知道，她跟我们怎么交流呢？交流什么呢？你是从她这个年龄段过来的，你应该清楚她现在想有自己的秘密，有属于她自己的隐私，为什么你就不能允许让她有呢？你什么都想知道，像她小时候那样你需要对她了如指掌？你不觉得这是你的幼稚可笑吗？只要她没有在外面鬼混，没有胡闹，没有做让我们感到特别难过的坏事，我觉得这已经是很不错的了，你还希望她怎样？我再说一遍，今后我绝对不再跟你讨论这个问题了，你听清楚了：你也有过她这个年龄段，你一定有过跟她一样的苦恼，这样的苦恼既不能跟老师说，也不能跟同学说，一般也不会跟自己父母说。你不觉得每个时代的孩子都有不同的苦恼？何况这是一个什么年代了？她有苦恼，她在网上跟一些陌生的人聊聊天，通过向陌生人交流倾诉，或者通过看伤感的电视剧哭出来，这都是某种发泄，是人的自身需要，就跟你现在需要对任何人发脾气是一个道理的！”
索菲正要开口反对，孙援挥手说：“你别说话，听我说完。就算小媚在网上有那种虚拟的恋爱，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呢？她还没有发展到偷了家里的钱去跟网友约会，是不是的呢？我觉得你的某些态度要纠正。你不要以为一定要沟通就是交流，有时候你默默地看着她，允许她同时也相信她，这同样也是一种关心。我们应该尽量少指责她，不要自以为你是成功的就特别要求她，要是你还想继续真正做小媚的母亲，你就应该多关心她的内心，像你在教堂里看待那些信徒一样。你可以对所有人说到爱字，为什么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表现出来的好像只有恨？这不是有点奇怪了吗？好了，我说得够多了，我以后绝不重复这些话了，自己好好想想去吧，现在你让我安静。”
说完后孙援合眼睡觉。他不想看着她那双疑虑重重的眼睛，也不想与她继续讨论什么。孙援伸手关灭了床头灯。黑暗中的索菲并不服气地离开卧室，来到客厅，眼泪慢慢在脸上滑落。两人已经好久没有夫妻生活了，今晚自己很想，但是孙援不愿意满足她了。每次遭到孙援拒绝或者推辞后，索菲就在客厅阳台上看黑夜的鸟语林，任凭眼泪无声流淌。索菲知道内心在恨孙援。此刻她站在阳台上，任凭乍暖还寒的夜风吹拂着纷乱的长发，想着自己并不是一个不通情理的人，却被孙援一番看似很有道理的话淹没，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世间哪个做母亲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过得更好一些？她要纠正小媚目前的状态难道有错？这个年龄正是形成良好品德和习惯的时候，就这样放任她等待她怎么行啊？索菲越想越伤心，以至哭出了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