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场上已经有许多人抢草了，虽然每人五十斤，是定量供应，但大家知道，分不到麦草的人家是年年都有的，因此，人们在草垛四周挤成一团。
尹树父亲把绳子一理，屁股左歪右挤，杀开一条路，冲了上去。硕大的麦草垛就像一块饼屑，四周围着的人就像啃饼屑的蚂蚁。尹树知道自己插不上手，他呆呆地望上几眼，便跑到牛屋门口，看尹老瞎搓绳子。
绳子在尹老瞎的屁股后边一圈一圈地摞着。尹老瞎有一把搓绳子的好手艺。绳子从他手上往屁股后边吐，匀称、光滑、结实，圆滚滚的，就像青梢蛇，就像少女的细腰。每年秋忙结束了，尹老瞎都要被生产队请去搓几天绳子（冬天，水利工地上，要用很多绳子）。尹树喜欢看尹老瞎搓绳子，也喜欢尹老瞎的绳子。尹树把尹老瞎的绳子摸在手里，心里有一种快乐的感受，觉得那不是绳子，觉得那就是一根蜡树条，硬邦邦的有筋道。
怎么不去抢草？尹老瞎头也不抬地对尹树说。
尹树嗫嚅了一会儿，说，我想要一根绳子，一小截也行。
尹老瞎两手停下来，喘一口气，说，你要绳子做么？
玩。
瞎，玩，绳子有什么好玩？你想让队长扣我工分啊小狗日的？一边玩去！
尹树鼓着腮帮，用手比划着搓了两下，又搓两下。尹树学着尹老瞎，往手心吐一口唾沫，模拟着搓几下，忍不住说，我也会搓。
尹树知道自己吹牛了，禁不住红了脸。
你也会搓？你还小，没手劲，别瞎忙。
要有劲才行么？尹树望一眼抢草的人。尹树没有望到父亲。
当然。尹老瞎说，不过你父亲不行，他有劲也不会搓。你父亲是个没用处的人。
尹树这是第一次听人说他父亲没用处。他不知道尹老瞎为什么说他父亲没用处，只是想，他要做一个有用处的人，等长两岁，就是再过两年，最多三年，一定要会搓绳子，做一个有用的人。
尹老瞎别过光秃的脑门，瞥一眼尹树，说，好吧，我死前，一定教会你搓绳。我还教你搓细麻绳，编蓑衣用的那种。将来，也能帮你媳妇搓纳鞋底的麻线。
听了尹老瞎的话，尹树心里有些激动，但还是不踏实，他不知道尹老瞎哪天才能教他搓绳子。死前是个什么概念呢？死前的日子太长了，尹老瞎要是一百岁不死，要是一千岁不死，他什么时候才能教他？尹树蹲在地上，两只手托住下巴，细长的眼睛眯瞪着，看尹老瞎的绳子从他屁股底下一截一截地吐出来。尹老瞎搓几把，屁股一欠，绳子就往后吐一截。有时候他没看到尹老瞎欠屁股，甚至手上都没有停顿，绳子就从屁眼里吐出来了。
尹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尹老瞎终于叹口气，说，学什么不好哩，这孩子。
尹老瞎把手里的绳子放下来，捡几根细麻，说，尹树，给你几根细麻，你搓给我看看。
这是尹树第一次搓绳子，他心里忐忑着，既兴奋，又紧张。尹树当然是搓不成像样的绳子了，那两股黄麻，互相像有仇似的，稀松地绞在一起，而且，结头处的麻刺很长，或粗或细，或弯或拐，像一根带着许多枝杈的小树枝。尹树对自己的绳子很不满意，也很心急，心里一油，突然想哭，但他没有哭出声来，他父亲喊他了。他父亲挑着比他还高的两捆草，喊他回家。他故意听不见他父亲的喊，把头埋进腿里，继续搓绳子。尹树的眼泪流下来，滴在他搓的绳子上。他没想到搓绳子这么难。
打谷场上嘈杂的人声渐渐消失了，那个巨大的草垛也随着消失的人声而无影无踪。这时候，一个女孩嘤嘤的哭声突然响起。尹树抬眼看去，他看到了桃子。
桃子孤独地站在空旷的打谷场上。她的四周是蹦跳的麻雀，她的脚下只有一把麦草，又潮又黑，成了草饼子，严格地说，那都不是麦草了，那是草垛底部的一堆草肥。
桃子的哭声好像还没有开始，就被哇啦哇啦的狗叫声盖了下去。
尹树知道那不是狗叫，那是寡妇张娥的叫声。
寡妇张娥出现在桥头，她顺着桥坡一路奔跑着，齐耳的短发轻飘地抖起来。其实，她跑得很累。她怀里抱着她第三个女儿杏子，她的二女儿梅子被她紧紧地拽在手里，一路连滚带爬地跟着她。
张娥骂着，跑着，梅子几乎被她拎在半空。梅子只比桃子小两岁，而比杏子大五岁。梅子一直想挣脱张娥的手，可张娥把她死死地钳着。梅子只能越跑越踉跄了。而杏子的小脑袋也在张娥的胳膊上颠簸着。
尹树听不清张娥在叫什么。她的叫声焦急而歇斯底里，就像哭，就像笑，或者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就像无数条狗一起乱叫。张娥在快到桃子跟前时，丢掉手上的梅子，又紧跑两步，拾起地上的绳子，劈头盖脸就往桃子的身上抽。
桃子没有跑，绳子抽在她身上时，她跳起来。张娥抽一下，她跳一下。张娥转着圈子抽，桃子就转着圈子跳。张娥一边抽一边骂，你个死没用的！你个死没用的！桃子脚下就像装了弹簧一样，在她的抽打和骂声中，不停地跳动。
突然的，哭声大作了。
哭声让张娥住了手。不过那不是桃子的哭，而是张娥胳膊上的杏子在哭。杏子显然没见过眼前的阵势，只有一岁多的她被吓得哇哇大哭。张娥颠着杏子，腾出一只手，从衣服里拎出一只油瓶一样的奶瓶，草草了事地把奶头塞进杏子的嘴里。杏子并不领情，她吐出黑色的奶头，继续哇哇地哭着，同时，小手还拼命地捞着空气，像什么东西没有得到一样。
队长丁干成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了。
丁干成的出现，吓了张娥一跳，连不远处的尹树都感到奇怪，丁干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他总不会藏在地底下吧？他总不会从天而降吧？
哪有你这样打孩子的！丁干成批评她了。
丁干成肩上扛着一杆大秤，身上还粘有不少草屑。他拿烟袋戳张娥一下，说，不能这样打孩子，会把孩子打伤的。
我气死了，张娥说，我上药房去给梅子打针，指望桃子来称草，她连一根草都没抢着！
明年补给你。丁干成说，我把这事也忘了。
明年？张娥拿手臂擦一下嘴角的白沫，说，你说得轻巧，明年？今年怎么过？床上一根铺草都没有，杏子的窝篮也没有草塞，锅门口更是没一根草屑了！你一马放到明年，我操你一家子丁干成，等到明年，我一家四口早就饿死两对了！
你家过的这叫什么日子。丁干成把烟袋往嘴里一塞，气鼓鼓地走了。
张娥扭过头，看着队长矮小的背景，在那片刻，她有些发呆。突然刮来一阵风，卷起地上的草屑。张娥在飞起的草屑里没有站稳，她挪一下步子，大声嚷道，你说我过什么日子？我一个妇道人家，还有三个没断奶的屁丫头，你说我过什么日子！你队长要是没眼瞎，你怎么迟不分草，早不分草，你趁我上药店你分草啊？
丁干成像没听到她的话一样，迈着一双短腿，咚咚咚地赶紧走着，生怕他短了理，让张娥揪住小辫子。张娥果然揪住他小辫子了。张娥丢开桃子，拎起梅子，小跑几步，把梅子也丢了。张娥追上丁干成，说，我等不到明年，你是队长，你要把短我的麦草分给我！
丁干成是个没本事的队长，他知道分出去的草，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二百斤，少一斤都不行！张娥嚷着。
丁干成在前边紧紧地走，张娥在后边紧紧地追。张娥还不知道，她说的话都是废话，丁干成连一句都听不进去，因为生产队的麦草，已经分完了，丁干成就是想分，也无能为力了。
张娥扯了丁干成一把，说，你是死人啊，你就不能吭一声！
丁干成站住了。他再次用烟袋戳一下张娥，咧开嘴，露出黄牙，说，再说一遍，明年补给你家。
丁干成和张娥的身影被村头高高矮矮的杂树丛遮住了，张娥喋喋不休的声音也消失了，孤独的桃子这才哭一声。她的一声哭好像还没有开始，就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打谷场上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正在搓绳子的尹老瞎，另一个是也在搓绳子的尹树。桃子咬了咬嘴唇，似乎把哭给咽了下去，然后，弯下腰，提起她脚边的一个草捆，又用脚踢散了另一堆黑色的烂草饼，往尹树这边走来。桃子走得慢，草捆打着她的膝盖，她看上去歪歪扭扭的。
我抢到草了。我绳子短，只抢到这一小捆……一小捆，太小了。我另一根绳子更短。桃子走到尹树和尹老瞎跟前，吸一下鼻涕，说，你们俩搓绳子？
尹树看到她拎着的小草捆，还没有一只枕头大，忍不住想笑。
尹树没有笑，他说，你刚才哭一声，我都听到了，你怎么不哭？
有什么好哭的，我不想哭，你要是不看我，我兴许就哭了。
你怎么不跑？你要是跑，你妈的绳子就抽不到你了。
废话，我当然知道，可我妈打不到我，她会更难受的。
啊？是这样啊，那你不疼吗？
你才不疼了。
我当然不疼，我又没挨打。
哈哈，疼。桃子笑了，她的牙齿是白色的。
我妈要是打我，我就跑。我妈一次也打不到我。
你妈是校长，她也会打人？
我妈打人可疼了，生疼。
尹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炫耀的，只觉得，这样说，会减轻桃子的疼痛。
桃子对疼痛显然没有多少感知，也不想纠缠这些话，她看着尹老瞎屁股下的绳子，说，我要是有绳子，我也能抢很多草，我绳子有多长，就能捆多长的草。
尹树觉得尹老瞎不会把绳子割一截给桃子的，因此，他就代表尹老瞎说，这是生产队的绳子，不能给你。
谁要啦？我又没要。
桃子嘴上说不要，她心里还是特别想要。桃子看看她捆草的绳子，这根绳子确实太短了，她本来是抱了好几抱草的，可她的绳子根本捆不住这么多草。她捆不住草，再去抱草时，绳子上的草就被别人抢去了。桃子还是不停地抱草，她抱的草都是为别人抱的，后来她发现了，只好先把草捆起来。她也不知道绳子怎么会这么短，只能捆一个小草把。后来她就抢不到草了，因为草垛越来越小，她根本就挤不上去。
你把草拿回家吧，还能凑顿火。尹老瞎说。尹老瞎是为她好，他怕她那点可怜的草丢了。
尹老瞎抬起眼睛，看着桃子。其实，尹老瞎看不到桃子，尹老瞎天生青光眼，只能看到桃子的影子。
这是麦草，舍不得烧火，要给杏子塞窝篮用。桃子说着，挪挪脚，没有走，她看到尹树屁股下新搓的绳子了。尹树搓的绳子太丑了，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尹树把腿并拢起来，不想让她看到丑陋无比的绳子。但是桃子对他这根新搓的绳子特别感兴趣，又绕到他身后看了。尹树的绳子粗粗细细，歪歪扭扭，松松垮垮，不像是一根绳子。他只恨自己屁股太小，遮不住绳子。
桃子还是走了。
桃子拎着枕头大小的一个小草捆，走在村街上。小草捆打在她的腿胯上，不时地掉下一根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