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夏天,我的眼睛就不够用了。夏天的城市街道上,有无数迷人的风景——女孩们越来越不把自己的美丽当回事了,她们随心所欲地展示自己年轻的容颜,气势汹汹把美丽随处抛洒,似乎她们的美丽就是自家菜园里的韭菜,可以一茬一茬地生长。你说,我的眼睛能够用吗?我恨不得长一百双眼睛,透过车窗玻璃,把所有的漂亮女孩尽收眼底。事实上,我身边已经有很多女孩了。女孩们乐意跟我玩,我知道她们为了什么。我也知道,我穷得除了钞票,剩下的只有女孩们了。我还知道,我如果连钞票都没有,那我还能有什么呢?所以,钞票对于我来说,应该比女人还重要。所以,我天天都在想一个字,钱。我想着,如何把钱,从别人的口袋里,拿到我的口袋里。
我开着我的“红旗”轿车,天天穿梭在女人和金钱之间。女人和金钱就像一双可人的小手,时时抓挠我的心。当我看着一个比一个嚣张的女孩,我就像饥饿几天的乞丐见到丰盛的美味,或者像一个输光了的赌徒渴望得到钞票一样。这么说,你大致就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说白了,我是个不在乎钱和女人的人(也许特别在乎),我是个喜欢玩玩、喜欢混混日子的人,我还是个混蛋,或者垃圾,或者别的什么,随便你怎么说吧。
简单介绍一下,我是一个建筑包工头,来自市郊某贫困山区。但是我不贫困,前面说过了,我口袋里有不少钱。我知道我的钱意味着什么。我的钱就像漂亮女孩的脸蛋,是资本,可以像吐口痰一样地随意和无所谓,可以让一些本不属于我的工程顺理成章地归在我的名下,可以让那些漂亮女孩轻易地搭上我的轿车。
不过,现在,我的车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是去找吴兴科的。吴兴科是和我一起吃喝玩乐的朋友,他是富丽娱乐大世界的老板,我去找他,还能有什么事呢?玩。这几天,因为工作上的疲劳,又因为和李露丝闹了点别扭,心里很空。空就是无聊,空就是无所事事,空就是想玩。我们这些人,三十出头了,心里是不能空的,必须有事情让我们去忙,不然的话,我们就很不像话地乱玩了。何况李露丝……他妈的,我不想提她了,我早晚要收拾这个女人!
街边的梧桐树悄悄地从我身边闪过。正是中午时分,路上几无人迹,只有一些车辆慌张地驶过。我没有把车开得太快。我喜欢慢慢开车,慢慢胡思乱想一些实实在在或不着边际的问题。慢慢欣赏路上的风景。在路过盐河桥时,桥上的那个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
中午的太阳很毒,就像开水一样迎面浇下。据说今年还有什么太阳黑子,能把皮肤晒成鱼鳞状。女孩们一边冤声载道,一边打起了太阳伞。而这个伏在桥栏上的女孩竟然在烈日下临河张望。她想干什么呢?玩酷吗?想死吗?玩酷我可以陪陪她,想死就有点麻烦了。我可不想当个见义勇为的模范,可我又不能见死不救。我换挡、减速。我看到女孩的背影很瘦削,穿一件过时的连衣裙,秀丽的长发用一根白色发卡随便地绾在脑后。我放下车窗玻璃,对她“嗨”了一声。对方没有一点反应。事后我想,如果她当时应一声或转头看我一眼,我或许一踩油门就过去了。正是她的一言不发和旁若无人,才让我感到好奇,才让我停好车,去跟她搭讪。
请不要用道德的眼光来衡量我,也不要以为我是个自作多情的人。但是,你也许会说,怎么好意思和一个陌生女孩子打招呼呢?不怕人家不理你弄个难看吗?你要是这样认为,你就错了,你就太不了解我了。跟你实话实说吧,风流无度的男人都习惯于自作多情,或者说,习惯于厚着脸皮和漂亮女孩子没话找话说。是的,我就是这个德性,经验告诉我,我的这种德性屡试不爽。我在她的侧面也仿着她的姿势临河而立。我对着河水说,想跳下去吗?河水太脏了,你瞧,那么浑浊,烂菜帮、塑料袋、卫生纸到处都是,不想活的话,找条干净的河,我可以义务送你去。你也可以去跳海,对了,能死在海里是许多名人一生的梦想。怎么样?选择跳海,这种死才叫浪漫,才叫刺激。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陪陪你。
我估计我的话能对她有所触动,不论她想死或不想死,她都不会无动于衷的。我相信我是个有点幽默感的人。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我听到一个爽爽的像白日清风一样平静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悠悠地飘来,又仿佛恋恋地离去,还略带着回音。
我转过头来。我说,是啊……
我相信我在那一刻被惊呆了。我说是啊的时候,看到一张微笑的脸。我还从没见过像她这么干净的女孩。她就像刚出土的草芽,没有蒙受一丝纤尘,而且你还明明感到她的心地也一片善良。我已经习惯了那些红唇、灰唇、蓝唇,习惯了浓重的脂粉和细腰丰臀,在如此清风明月面前,我一下子也油不起来了。我似乎还有点形秽和无地自容。她瓷器般光洁的面庞,明亮而纯净的眼睛,还有那嘴角稍稍泛起的微笑,都让你的心不得不跟着也变得单纯起来,哪怕有半点的杂念都是要不得的,都是对她的无礼和冒犯。她就像一面明镜,能照见人的心灵。
我说是啊……可我话还没有说完,就惊在那里,说不下去了。
她依然是那样的微笑,依然是那样的声音,你认错人了吧?
有了这个绝好的台阶,我赶忙说,对对,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是……那个,那个李露丝的,对不起,真对不起啊。
真糟糕,我怎么说出这个让人讨嫌的名字!
没关系的。她脸红一下,似乎是她做错了什么事。
我发现,这么热的天,她的脸上竟没有一丝汗滴。这是不是可以说,她的心异常平静呢?也许我的判断没有错,因为她没有化妆,没有化妆的漂亮女孩子,意味着她的心平静如水。
你在干什么?大中午的。
我这时候的关心,是真诚的。在这样的女孩面前,你也会自然变得真诚起来。
不干什么,我看看。
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
你要去哪里呢?我有车,我真的可以送你一程。
也许是我的真诚打动了她,她芫尔一笑,说,随便吧。
那么,我们去吃冷饮?我小心而谨慎地邀请道。
嗯——她快乐地说,还是随便……随便吧!
我得意得都快忘形了。在车上,我知道她叫丁童童。我还想跟她说点什么,但是,我这张平日里能说会道的嘴,这时候也变得拙口钝腮了。我怕我的一不留心,会冲撞了她,甚至会伤着她。在丁童童面前,我才知道,做流氓容易,做绅士真难。
冷饮店里的丁童童,安静地坐在我对面,我们只各要了一份冰淇淋和一杯可乐。她不让我买太贵的冷饮。她认真地吃着冰淇淋,神情专注而平静。她白皙而细长的手指捏着小塑料匙,把冰淇淋小心地送进口中。她抬起头来,简约地一笑,说,你说谁要自杀?她的问话让我一时难以回过神来。她跳跃的幅度太大了。我说,我是开玩笑的,谁想死呢?这么好的生活。她顿了一下,轻声说,是啊。她眼里迅速流过一丝忧郁。她没有掩饰她的忧郁。她说是啊,神情就一下子黯淡了,仿佛不幸正飞速向她跑来。她把小塑料匙轻轻地转动,转动,似乎想从冰淇淋里找到某种答案。我的心也一下子肃然了,是什么因缘让她突然变得这样伤感呢?她又说话了,她说,你说,有些人,为什么要自杀?这个问题真是太大太严峻了,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不想活。可我没有这样说,她的凄楚和哀伤的样子,让我不得不谨慎地选择说话的语感和方式。我说,可能他们内心里有自杀的因子吧,要么,他们就是受到某种伤害和打击,要么,就是命中注定。丁童童悄悄地叹息一声,对我的话没有表示肯定也没有表示否定。
接下来,我们的谈话就有些困难。她略略低着头,小塑料匙搅动着融化了的冰淇淋。我看到她颀长的脖颈上细细的绒毛,看到她清瘦的胳膊,看到她手臂上蓝色的血管,我仿佛听到她血液流动的声音。是啊,冷饮店里的人很少,除了墙角那儿的一对情侣,偌大的冷饮店里只有我们两人。这种空旷的感觉更增加了忧伤的气氛。我还得找点话说,可说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平时的口若悬河和卖弄风情今天跑到哪去了。我憋了半天,只说出来这样一句蠢话。我说,我送你回家吧?她没有动,却说,你也相信命?我不得不跟着她跑回到原来的思路上去。我说,命就是命运,命运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是的确存在于我们的生活。看来我还是个秉性难改的家伙,一不小心,又开始了我的滔滔不绝了,什么是命运呢?命运就是生活事先对我们作了安排,我们在一生下来的时候,不,也许更早,那时候,命运就已经存在了,它像一个魔,决定着我们的一生,它看不见,摸不着,但它确实存在,就像电波或者磁场,命运也是一种波,我们都被这种波所控制,你想改变吗?那么好了,你要改变的,正是命运事先安排的那样,不多不少,就像今天,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为什么会让我们在这人世的一隅相逢并相识?这就是命运。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以为,我的谬论会引起她的不屑或嘲笑。但是,她却虔诚地看着我,仿佛我的话是真理。
我看她并不讨厌我的夸夸其谈,也就肆意妄为地大谈人生、命运,大谈生与死、情与仇、爱与恨,大谈人间和地狱、善良和权术、垃圾和狗屎。我有我对上述问题独特的理解和论点。我把我在江湖上学来的歪理学术,不顾廉耻地向她兜售。我就像一个小摊贩,先把好货放在前面卖,到最后都是垃圾和狗屎了;我还像电视台或报社的三流记者,能把垃圾和狗屎美化得鲜艳夺目光彩照人。我从丁童童的面部表情上可以看出来,她就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对我的话或吃惊或欢喜。她在欢笑的时候,我看到她整齐的牙齿和鲜嫩的口舌。这让我特别的感动,我觉得她真是不被尘世污染的仙女。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我的手机不识时务地叫了几遍,我自然没有理会它。到后来,我干脆把手机关了。
我还是提出来送她回家。她没有反对,也没有说随便。但是,我问她家住哪儿的时候,她又说随便了。这怎么好随便呢?我说,你家住哪里,我好送你啊。我总不能把你送到荒岛上吧。有意思的是,她笑着还是说了声随便。那你就再也回不了家喽,我说,你要被困在岛上,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岛,四面是茫茫大海,谁去救你?她说,我不要人救,我一个人生活一辈子。我说,那可不行,要是那样,我可以去陪你。她认真地说,你不怕孤独?我说,那么你呢?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点啊,我可以陪你聊天,讲故事讲笑话。她说,那可不行,要是我们两人,被困在荒岛上,生活一辈子,你光是会讲笑话还不行,你还得会做些别的。我说,那当然,我会买菜、做饭。她说,你别逗了,你到哪儿去买菜啊?你拿什么做饭啊?别忘了,荒岛上只有我们两人。我说,总是要活下来的,比如钓鱼,比如开荒。我一兼多职,干什么都行。她听了我的话,脸红一下之后,突然大声笑了。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开朗的笑,却是她第二次的脸红。她笑完之后,笑意还依恋在脸上。她说,其他角色都是次要的,我看你最好先做一个医生,一个接生医生。她这句幽默的话,我差一点没有理解,当我领会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我也被逗得哈哈大笑了。
这么说来,我就放心了,至少说明她还不是仙女,她还是个人间的女孩子,还是个能和我们说说笑笑的快乐的姑娘。
可是,我问她到哪儿下车,她却不肯告诉我。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叹息着说,随便吧。
怎么还能随便呢?我看她一眼。我就有点吃惊了。她又变得忧郁和悲伤,而且眼里还饱含着泪水。这样的,我就不知说些什么了。我要把她送回家的愿望当然也就落了空。她是在桥头让我停车的。她坚决地说,我就在这儿下车。
丁童童下车后,说了声谢谢你,就匆匆地往桥的另一端走去了。
桥的另一端是一个住宅小区,式样差不多的小楼多得数不清。我只能猜想,丁童童就住在小区的某一幢楼房里。她是干什么的呢?她在哪儿上班?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无端的忧郁和悲伤,又为了什么?
丁童童在我心里有点模糊了。
我第一次对女孩失去准确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