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霓虹璀璨,喧嚣不息。神情疲惫的罗青松,拉开家门,回望一眼夜空,将霓虹和喧嚣关在了门外。
宽大的床上,妻子黎果像只猫,卷卧在床的一角,睡得无声无息。罗青松蹑手蹑脚上了床,慢慢躺下,深舒一口气,闭上眼,祈盼尽快进入梦乡。忽然,走廊传来父亲拖拖沓沓脚步声,如发丝入耳,痒起一根清醒的神经。脚步拖进卫生间,又很快拖出来,再拖向厨房,拖向客厅,又拖回卫生间门口,静止不动了。罗青松动起疑惑的双眼。刚要起身下床,脚步声又拖回了父亲房间。罗青松再次舒口气,闭上眼,努力安抚那根警醒的神经。就在逐渐眯入睡时,父亲的脚步再次拖沓出来,疑似停在卫生间门口。罗青松所有神经瞬间惊醒,他拍拍黎果,小声问:“果,晚饭吃什么了?爸怎么连续起夜?”黎果睡眼惺忪:“什么?什么吃什么?腊肠,西红柿。”罗青松翻身下床:“你睡吧,我去看看。”
罗青松正要抬手开门,脚步声又一步步走近。他怕深更半夜突然开门惊吓父亲,便收回抬起的手。脚步声拖拖沓沓趟过门口,再次趟进父亲的房间,随后传来插销声。罗青松疑惑了,父亲夜里从不插门呀。为不影响妻子睡觉,罗青松决定躺在客厅沙发上,假如父亲再出来,探个究竟。
夜光钟显示,已是凌晨一点。几分钟后,无数只瞌睡虫黑压压阻断了罗青松所有意识通道,忽悠一下跌进梦乡……前天晚上,罗青松接到留学加拿大时的学友郝易茅打来的电话,说她正在香港参加学术研讨会,计划到深圳看看他。还不无嫉妒地说:“听说坐上上市公司董事长的宝座了,恭喜呀。”从那一刻起,到刚刚跌入梦乡,在不足三十个小时里,他一直处于前所未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惶之中。
这个电话很意外。九年前,罗青松从加拿大回国后,就和郝易茅失去了联系。原因既简单又复杂。当他把回国决定告诉郝易茅时,遭到郝易茅的莫名反对。郝易茅之所以反对,从理性上分析,她出国留学目的十分明确,即定居国外,脱离国内不尽人意的环境,和罗青松最初的想法一致;从感性上讲,罗青松改变初衷决定回国,扰乱了郝易茅的个人计划,也就是说,她对罗青松逐渐生出的恋情必须自行割断。当时罗青松很困惑,他们的关系仅仅是比较密切的同一国家的同学关系。郝易茅请求他留在加拿大,才算是她对罗青松感情的正式表露。可罗青松骨子里并不认可她的感情,自然也就回绝了她。所以,他并不觉得不妥。可郝易茅呢,极度愤慨,说罗青松无心无情,还放出狠话,断定罗青松回国后一定后悔终生。所谓后悔,一是指罗青松拒绝接受她的感情,二是指回国后的事业前途必遭厄运。为缓和气氛,罗青松解释说,我不能让父亲一个人孤独生活。罗青松临回国前请她吃饭,以示安慰,都被她断然拒绝。事后,罗青松偶尔自问:我错在哪里?哪怕同学期间,她郝易茅在情感方面明显地袒露过也行呀!可个别同学并不这么看,他们认为罗青松对郝易茅的情感表露有失察觉,他的情商太低。罗青松不予承认的同时,果断放弃了对这个问题的纠结,回国后也就没再联系郝易茅。
如今郝易茅突然到访,自然勾起罗青松对往事的回忆和对此次见面的种种推测,几乎一夜未眠。早晨上班,他把必须处理的工作提早安排,并取消了下午一个会议,匆忙赶往沙头角口岸。见面时,两人相隔十几米,静静目视对方足足十几秒,才一同露出淡淡的微笑,而后缓缓走近,迟疑地拥抱一下。为尽地主之谊,罗青松领郝易茅在深圳转了一圈,又应郝易茅的要求,参观了他的公司。坐在罗青松宽大敞亮的办公室里,郝易茅举止矜持,话不多,情绪也不高。她可能想起了当初对罗青松回国放出的狠话。随交谈深入,罗青松从她的只言片语中,理解了她的不佳情绪来源于她的工作无成就感,婚姻似乎也不如意。中午吃饭时,郝易茅还表示,要在深圳多待几天,晚上吃饭时,突然变卦,说她明天就离开深圳。郝易茅莫名其妙的情绪变化,令罗青松手足无措,不知应该再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几乎失去了掌控能力。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还是郝易茅身上?他隐约意识到,这样的见面等同于相互折磨和伤害。当他把郝易茅送回宾馆准备离开时,郝易茅突然失神落魄,流出两行细细的泪线。罗青松没敢正视她,说:“明早我过来陪你吃早茶。”郝易茅淡淡地说:“不用来了。”
罗青松带着无以言表的疲惫逃回了家。此次见面的结局,注定又是一次不欢而散。这种不欢而散对罗青松并不新鲜,过了就过了,只不过是“愧欠”的心结又增进一些罢了。回到家,若不是父亲的异常举动,疲乏出的困虫早就应该把他送进梦乡了。
罗青松在沙发上睡了大约半小时,父亲再次开门的声音惊醒了他。父亲的步子慢而短促,先走向卫生间,刚到卫生间门口,又转向客厅,站在落地窗前往外望。尽管已是后半夜,透过窗帘,窗外的霓虹依然闪烁。父亲呆了一会儿,转回身,竟然原地打起转。罗青松一惊,忽地从沙发上站起。父亲好像并没发现他,一步一步走向走廊。为不惊吓父亲,等父亲离开一段距离后,罗青松先咳嗽一声,轻声问:“爸,你不舒服?”黑暗中,父亲毫无惊诧感,十分自然地接过罗青松的话,说:“没呢。”罗青松问:“咋总起夜?”父亲说:“没呢,没事走走。”罗青松伸手打开吊灯。灯光下,父亲嘴角流出一线口水。罗青松慌忙走上前,问:“爸,你这是咋啦?”父亲说:“回家睡觉。”
罗青松仿佛挨了一闷棒,脚底蹿出一股凉气,老爹这是糊涂啦!
毫无疑问,年过七十的父亲,出现了老年痴呆迹象。这是个不祥预兆。罗青松再次躺回沙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清晨五点,启明的光亮渗进客厅时,他才迷迷糊糊进入浅睡眠状态。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再次惊醒罗青松。他第一反应,是郝易茅打来的。遂睁开眼瞅了瞅墙上的钟,整八点。心说,她还算讲究。等摸过手机才发现,电话是公司副总经理胡之灵打来的。胡之灵此刻正在浙江义乌参加林业博览会。
年初,林博会筹备期间,罗青松曾接到主办方邀请,邀请人是他曾经就读中国农业大学的校友西西,西西希望罗青松把他主持培育的抗寒速生林苗“寒衫2号”项目带去宣传,探探未来市场。罗青松当时就婉然谢绝了。“寒衫2号”从种植到成材需要六年,尽管实验基地模拟高寒条件试植三年,并达到了三年应有的预期效果,但未来三年是否出现变异,尚需实践证明。提早推向市场,假如出现问题,对公司和项目本身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低调实验,是他的方针。可就在博览会开幕前夕,公司内部提出,是不是可以通过这次博览会,以招商试种的方式,在北方高寒地区寻找合作伙伴,实地试种和模拟试种并进,一旦成功,起码可以省出或提前三年进行推广。就算失败了,尚属六年实验期内,负面影响有限。罗青松觉得这个建议多少有些道理,便决定由副总经理胡之灵带队去义乌出席博览会,也算给了西西一个面子。开幕第二天,也就是昨天,郝易茅正在参观公司时,他接过胡之灵的电话,胡之灵说:“西西对你没来义乌很失望呀。”罗青松笑了笑,含含糊糊想把这个话题转移。胡之灵又加一句:“看来所有惦记你的女人都是色盲。”罗青松下意识瞅瞅郝易茅,应付道:“是色盲,是色盲。”胡之灵调侃两句后转入正题,极其悲观地告诉他,“寒衫2号”几乎无人问津。据胡之灵讲,一位内蒙古林业厅的人和她攀谈过,说现在谈合作的互惠互利太早,实验种植期间你们应适当地给点补贴,这个项目或许有人接。罗青松听罢,恍然大悟,对胡之灵说:“看来我们的招商方案出台过急,考虑不周,责任在我。”他要求胡之灵坚持到闭幕,收集信息听听意见也是收获。胡之灵结束通话前感叹说:“出师不利!”
出师不利的胡之灵,卡在早晨八点整来电话,想必有重要消息告知。罗青松接通后抢先说:“谢谢关照,让我睡个难得的懒觉。”胡之灵说:“昨晚我想挂了,又一想,算了,太晚了。”罗青松问:“有喜讯?”胡之灵兴奋地说:“想请你来一趟义乌,和新客户见见面,我会给你一个意外惊喜。”罗青松暗自振奋,口气却在调侃:“我有必要去吗?该怎么办你办就是了!”胡之灵朗朗笑道:“青松,旗开得胜。你若不参与,我的成绩显得太辉煌,我怕承受不起。”随后哈哈大笑。
胡之灵很少直呼罗青松的名字。胡之灵也并非是个缺乏决策能力的人。她这是在变相告知,收获重大,胜券在握,场面上需要他这个董事长撑一下门面。罗青松据此推测,新客户一定是重量级人物。于是,不假思索地说:“好,我今天就飞过去。”若换了别人,罗青松一定会刨根问底后才能作出决定是不是去义乌。没把握,胡之灵不会轻易让他出山。平时,胡之灵偶尔会在罗青松面前卖卖关子,调节一下两人之间的尴尬关系。罗青松始终把握一个原则,像今天这样的关子,你不明说,我不深问,让她的关子继续演绎,算是一种趣味调剂和应和,同样也是为了调节两人之间的尴尬关系。两人合作多年,积累的果实当属这种含而不露的默契。不过,罗青松心里明镜,三十六岁尚未出阁的胡之灵,对他已经显露出心事重重,只是她的职业女性特征,把心事掩盖了,比他罗青松更能装糊涂。为此,罗青松已经感觉累了,甚至对两人的未来走向和结局难以预测。情感问题上装糊涂,工作上尽可能顺应胡之灵,是罗青松目前采取的既定方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