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缠绵的乐章自指尖泻下,在这落红满径的时节,却让人想起那姹紫嫣红的满园春色。流畅清丽的音符飞扬在暮春的暖风中,细细去听,有如灌下一盅微烫的薄酒,甘美醇香又沁人心脾。
一曲《杨花慢》被白羽聆演绎得淋漓尽致。
白羽聆衣袖轻拂,一个干净利落的当心画,了结了整首乐曲。半晌,一阵清脆寂寥的掌声响起,白羽笙缓步踏进凉亭,煦风穿庭而过,掀起他素白长衫的衣摆,白衣凌风,单薄得恍如展开了一张轻若蝶翼的宣纸。
“阿聆的技艺,又有长进了啊。”白羽笙的嘴角挂着一抹明朗的笑意,踱到白羽聆身畔,由衷地赞美。
“哥又在说笑了。”白羽聆轻抚弦索,波澜不惊地道。
“哪里,你对《杨花慢》情韵意象的揣摩,又更深了一层。”白羽笙放眼远眺,满池碧绿无涯的荷叶映进他淡淡的泛着微光的眼底。
白羽聆沉默半晌,将话说开:“过不了多久,这满池的荷花,就要竞相开放了。”
“待到那时,在水榭上辟一片天地,阿聆你拨弦而歌,为兄我秉一盏美酒静享天籁,倒也乐得逍遥。”白羽笙笑靥依旧,俊美的容颜衬着亭外明丽的风光,让人目眩神迷。
白羽聆亦莞然浅笑:“既然有这份雅兴,何乐而不为呢?”说罢再度拨弦,这一次,她选择弹奏一首踏青时节男女互诉衷情时常唱的小调。这首曲子名为《醉芙蕖》,相传是前朝一名乐坊琴伎深慕一名富家公子,然而那公子已经婚配且誓不另娶,她只得将这颗苦情种子埋进内心,任其生出寂寞纠缠的青藤。后来乱世风烟乍起,那名富家公子的妻子被仇家买通,诬告丈夫私下结党谋逆,富家公子因而被捕,最终冤死狱中。其妻携巨额家产出逃,却惨被山贼劫杀在山林里。琴伎冒着极大的风险去狱中领回公子尸骸,将其安葬在祖坟,并作《醉芙蕖》献予公子亡魂,以纤尘不染的芙蕖喻指自己对他的不渝深情。再后来,乐坊败落,老板遣散了所有伶人,那琴伎得以退籍从良之后,甘愿剃度出家,终是凄然圆寂。《醉芙蕖》虽出自风尘女子之手,却是曲风高雅,音韵婉转,故在民间传唱甚广,即便经历朝代更替的动荡,也依然流传至今。
白羽笙偏过头,不言地看着妹妹秀美的侧影。他与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并非从小一起长大,白羽聆幼时因为战乱与家人失散在了余杭,三年前白羽笙因公事前往余杭才得以寻回,十余年不见,当年那个幼小的女孩子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白羽聆玉葱般修长的十指在琵琶上轻拢慢捻,将《醉芙蕖》里隐匿却执著的爱慕释放在灵动的指尖。乱世飘零,人若草芥,仿佛唯有那几近覆没的爱情可以在水深火热中卑微而顽强地绵延苟存,即便经历血与火的侵蚀,也永远不会褪色。
对于自己,也是这样的么?
白羽笙抬起头,心中泛起了些许悲伤。
白羽聆手指一挑,《醉芙蕖》了结在这悠扬惆怅的长音中。
当白羽笙再度将目光投向她时,发现她已微微侧过身子,那双漆黑明亮的双瞳安静地看着自己,眼中竟有一丝不可名状的凄凉。
“哥,今天清早郑妈从集市上回来,说又出了事。”白羽聆认真地看着兄长,“夜后……又出手了?”
白羽笙有些惊诧——她也知道了?
“而且这次听说是我们……认识的人?”白羽聆继续问道。
白羽笙沉思良久,淡淡地道:“夜后手中,已是血债累累了啊……”
“哥你告诉我。”白羽聆怀着琵琶站起身,见兄长顾左右而言其他,她不由地有些不安。
“右尊将军叶霆钧,昨夜在回府路上,于偏巷中遇刺。”白羽笙转过脸,不再去看她。
“右尊将军……”白羽聆重新坐了回去,片刻之后:“叶将军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竟都会被夜后暗杀,那夜后的存在,不是会毁掉整个齐国么?”
白羽笙勾起嘴角苦笑:“天下早已经乱了,夜后的行刺,不过是加快了这个乱世倾覆的速度,我闻说江夏王萧宝玄竟妄想将京城献给叛军头领崔惠景,如此看来,这乱世妖魔横行、人人自危,我们不过……都是飘萍。”
都是飘萍。
白羽聆突然觉得很伤悲,昨夜在筵席上还与众宾客举杯论道的右尊将军,如今已被那个不曾露面的绝顶刺客刺杀。虽然未曾与叶霆钧交谈过只言片语,但那个豪迈不羁的右尊将军却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听说夜后每次出手,都会搭上很多条性命?”白羽聆迟疑着问道。
“昨夜护送右尊将军回府的亲兵几乎全军覆没。”白羽笙悠悠地吐出一口气,“不过还好的是,夜后这一次没有赶尽杀绝——叶公子还活着。”
那个寂寞的年轻人么?白羽聆心中翻涌起漠漠无尽的悲哀。她还记得昨日寿筵自己还坐在珠帘后拨弦时,透过晶莹的珠帘她看见那个年轻人虽面朝着自己,可他的目光,却是说不出的雾意苍茫,是明月也照不穿的遥远彼岸。从那时起,自己便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些许好奇,起初她以为自己只不过是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赋予了这个年轻人如此落寞的眼神,后来她才知道,自己真正想看透的,不过是他眼中的孤独。
而现在,他的父亲走了,不知他的人生,是否会更加的萧索孤单?
“叶公子是叶家唯一的血脉,想必夜后也不想让名将的风采失传罢?”白羽聆无端地笑了,笑容背后,却隐隐地有些难过。
“昨日见过了叶公子,是个很好的年轻人。”白羽笙的声音中透着惋惜,“但他的眼神,总感觉有些淡漠,全然没有他父亲的豪情与霸气。”
“也许有朝一日,他血脉里埋藏已久的名将气概就会显现出来。”白羽聆抬眼,远望亭外碧蓝的青天。
“你我也是名将之后,可也并非是有所谓‘名将气概’的人啊。”白羽笙对妹妹的固执有些无奈。
“可是,哥,你曾经也是有热血与梦想的!但你现在,为什么……”白羽聆骤然提高了声调。她兀自笑着,却是鼻子一酸,险些坠下泪来。
白羽笙愣住了,看着妹妹倔强的眼神,他不知从何作答。
他确实是有过热血与梦想的人。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可以力挽狂澜。
可那些年少轻狂,终究是消逝在乱世卷起的漫漫黄沙中。尽管他知道,自己还年轻,但他已经不想再那么做了。
因为人最终还是会累的。
“阿聆……”白羽笙后半句话哽在咽喉,胸腔中苦水漫涌。
白羽聆敛去了微笑,抱着琵琶侧过了脸。继而她缓缓勾弦,一首华美而哀伤的断肠曲在空中氤氲地荡漾开,那曲风哀怨至极,凝滞了暮春温润的空气,让人几乎快要窒息。
《荒沙赋》。
白羽笙倒退数步,默然转身离去,仿佛这悲伤弥漫的气氛容不得半点触忤——即便此时本应该是欢愉。
走过狭长的回廊,白羽笙踏进白府的后厅,站定在墙上一幅精致的工笔画前,画卷上,一名女子手持弯弓傲然而立,青色裙裾迎风翻飞,白狐坎肩遮不住她的轻秀身形。画作的一侧,画师用浓墨题着飘逸的一列字:
青云衣兮白霓裳,引长矢兮射天狼。
白羽笙怔怔地看着这幅至美的画作。良久,他抬起右手,手指轻柔地抚过画中女子的脸庞。
终究都是过去的事了啊。
凉亭里,白羽聆尽情地演绎着《荒沙赋》。在《荒沙赋》的高潮,疾风骤雨般的旋律撕裂了暮春祥和的氛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疼痛,在渐渐升腾,仿佛这个动乱的世界真的坍塌成了荒沙万里,曾经那些炽热的理想与信念也在熊熊烈火中灰飞烟灭。
白羽聆享受着自己难得的激昂与迷醉。蓦地,她手指在弦索上一扫,风雨骤然停止。一滴眼泪悄然坠落,打在弦索上,敲出最后一个音符。
永元二年四月初四,拥兵反齐的平西将军崔景慧兵败溃逃,被杀死在蟹浦。
永元二年四月初十,齐国江夏王萧宝玄伏法被诛。
永元二年四月十三,为稳定乱世人心,齐国国主萧宝卷大赦天下。
多少个满目疮痍的日日夜夜弹指间,转瞬而过。即便大赦天下,也赦不尽满世的悲凉与创伤。
夜里,叶归澜赤裸上身,将上衣围在腰间,席地坐于府中的水塘旁,在一块扁平的石板上来回磨着“鬼啸”,身侧搁着已经磨好的“血馥”。在守孝的四十九天里他都没有机会接触这两柄刀,今晚从刀架上取下来,唯恐不够锋锐,便拿到水塘边磨砺——仿佛今后的人生,都要在满目的狰狞血色中度过了一样。
父亲的葬礼并不奢华,一方面是父亲平生厌恶铺张浪费,即便未留下半字遗言,叶归澜也明白父亲丧事从简的意愿;另一方面是现在正值飘摇乱世,盗墓之风猖獗,叶归澜不想让丧事太过显眼,从而引起盗墓贼的注意,以至于让父亲的安息之地成为他们垂涎的目标。
右尊将军遇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齐国。在这一个多月里,叶归澜除了独自在府第守灵,还要迎送前来吊唁的亲友。守孝期满后,他遣散了大部分家仆,仅留下一名厨娘和几名守卫。
今后的路,便要自己一个人走了。
自从叶归澜的母亲病逝后,叶霆钧再未另娶,在外人眼中,叶府门第清高,偌大的府院,别说歌伎舞女,连半个侍妾都没有。但事实上,叶霆钧生前一心忙于练兵演武,叶归澜又是一副云淡风清的性子,家中蓄养女眷,确实是件多余的事。
叶归澜翻过鬼啸,看鬼啸不可一世的刀刃在月光下闪耀着凌厉的光芒,这柄霸刀锋锐依旧,即便它的主人将它遗留在这个了乱世,但它仍然可以不羁地展现它绝伦的风采。
叶归澜拿起布巾小心拭干了刀面的水迹,将鬼啸缓缓推入刀鞘,再提起一旁的血馥,起身朝厅堂走去。
来到厅堂,他将两柄宝刀放在刀架上,继而穿上上衣。想到已经很久没有披着一身夜色在街巷里散步了,他取下一柄短刀别在腰间,转身大步迈出厅堂,穿过前院出了府第。
拐过几条街道,叶归澜走上了建康城里最为繁华的月华大街。扑面而来的繁荣喧嚣人让他有点不大适应,毕竟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热闹了。
在月华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程,叶归澜发现今夜月华大街的喧闹程度有些非同寻常。街道两边挂着各种各样的花灯,男女老少一齐涌上街头,走街串巷,摩肩接踵,精美的花灯辉映着人们的笑颜,恍若一个将醒未醒的美梦。
叶归澜有些惊异: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建康城里怎会举行如此盛大的花灯节?看着人们满足的微笑,他难以相信自己生活在一个荒乱的年代。其实这样不是挺好么?即便世事荒凉哀鸿遍野,生活在京城的人们依然可以逍遥沉醉,在奢靡中不知不觉地走向衰亡。
叶归澜继续前行,走马观花地看着各式花灯,他突然想起今天是五月初五。
是端阳节啊,难怪会有如此热闹的气氛。
街边一个小孩的哭闹声吸引了叶归澜的注意,他转过头,看见一个小男孩正缠着他的父亲买糖人,那父亲禁不住儿子的闹腾,只得给他买了一个糖吹的小猴,小孩立即眉开眼笑,高举着糖猴在父亲的叮嘱声中和其他孩子跑远了。
每个人儿时都有过缠着父母买糖吃的经历罢?叶归澜脸上浮起微笑,却又转瞬即逝——自己已经不是小孩了,更何况自己的父亲已经走远。
叶归澜抬起头,仰望夜空中那一轮新月。分明是清幽的月光,在他看来却是那样刺目,仿佛那弯细如柳眉的新月化作了一枚弯刀,剜开了他心口最脆弱的地方。
很久没去栖月阁饮酒了,自己已经快要淡忘青醴的味道。想到栖月阁就在月华大街的尽头,于是叶归澜动身朝栖月阁的方向走去。
笛声。
叶归澜停下脚步,转过了身。
辽远的笛声自远方飘来,那笛声高亢嘹亮,竟盖过了吵嚷的人群,遥遥地传到他耳里。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竟自动向街道两侧分流,就像有尊贵官员的车辇驾临月华大街。叶归澜亦跟着人群让到街道的一旁。
一名年轻女子吹着玉笛缓步踏来,那女子一身素雅的藕色罗裙,一头乌发没有绾成繁复的发髻,而是束成一个简单的马尾,任凭四尺青丝垂落腰际。
女子微低着头,手指在玉笛上灵巧地飞动,一首再寻常不过的端阳小调,在她吹来竟然恍如高山流水。笛声在人群中蜿蜒飘散,人群出奇的静默,仿佛此时的半点嘈杂都是对这人间绝响的亵渎。
女子的步履轻盈得宛如踏云而来,半晌,她缓缓抬起了头,叶归澜看清楚了她的脸,并非是寻常仕女温润如玉的面庞,那张脸秀窄尖小,皮肤苍白得毫无血色,在花灯的辉映下焕发出白瓷一样的寒光。
随着女子的前行,她的目光徐徐扫过街道一侧的众人。当她的目光拂过叶归澜的时候,年轻人下意识地按住了刀柄,他看见女子的双眸静如深潭,却分明带着凛冽的肃杀!
那便是冷漠了么,即便在这暖意融融的佳节?
待叶归澜回过神来时,女子已吹着玉笛从他面前走过,四尺青丝在花灯的映照下流转着乌亮的光芒。
女子渐行渐远,自始自终都不曾有过片刻停留。绝美的笛声渐渐小了下去,最终消失在静谧的夜色里。
众人如梦初醒,慢慢地恢复了女子光临之前的喧嚣,月华大街繁华如初,丝毫没有任何女子来过的痕迹,就如同她不曾来临。
过客。叶归澜想着,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那女子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虚空,突然来临,之后又不留半分眷恋地离去,而且彻头彻尾都笼罩着刺骨的阴寒,伴着眼角深重的戾气,着实让人心悸。
终究都只是个过客,唯独那双满是戾气的眼睛。
叶归澜回过头,看见不远处题着“栖月阁”三字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便继续向前走去。
武陵。山坳里的一处偏院。
“西门姑娘近日来在建康可有音讯?”湖南的山堂里,一名中年男子靠在门框上,低头擦着火镰。他一身简洁的粗布麻衣,此时突兀地敞开,露出肌肉纠结的胸膛。
“没有。但我相信一切安好。”坐在桌前的老者轻轻摇头,声音如金属摩擦般刺耳。
“没有音讯,这……”中年男子终于擦燃了火镰,点燃了桌上的火烛,屋里顿时亮堂起来“若出了差错,长老的一世英名不就毁了么?”
“残雪是我的得意门生。”老者抬起头,斜切过鼻梁的刀疤足有三寸长,在烛光里阴森慑人,“我心中自有分寸。”
中年男子听到这里不由地皱了皱眉,似乎对老者的自负有些不悦,却不便发作:“西门姑娘年纪轻轻就被委以如此重任,看来长老对她可是寄予了莫大的希望啊。”
“残雪的天资与悟性确实让人惊叹,又是那样的命格。”老者低沉地笑了起来,却话锋一转:“可她天生性情孤傲,眼中戾气太重,三年前初出茅庐时就因此险些命丧‘九重渊’杀阵。现在建康城里人人都如惊弓之鸟,她这性子能否将自己藏得住,全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中年男子的浓眉不经意地一扬,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所以长老您……”
“所以我也为自己留了后路。”老者脸上的刀疤可怖地扭曲着,他伸出枯槁的手,不动声色地捏死了一只从木桌上爬过的蜘蛛。
“您老可真是精打细算啊。”中年男子怔了片刻,跟着老者一起笑了起来。
白府。
白羽笙秉一盏淡酒,斜倚在长椅上,眉间带着淡而又淡的喜悦,尽显倾世风流。
白羽聆跪坐在一边的玉簟上,从容地往紫砂杯中参茶。她既没有与兄长一同出门去赏花灯,也没有弹起她心爱的琵琶,在这样的良辰佳节里,白府上下倒显得有些冷清。
斟上一杯好茶,白羽聆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忽地停了下来:“哥,你听。”
府第外由远而近地传来悦耳的笛声,那笛声越过围墙穿过府院,依旧清晰可闻。
“是《忆端阳》啊。”白羽笙淡然一笑。
“看来,是故人来了。”白羽聆放下茶杯,长身而起。
“三年不见,她还是那般笛不离手。这一曲《忆端阳》,我们初识之时她就已然烂熟,如今一晃便是三年,也不知道换换。”白羽笙笑言,继而阖上了双眼,静静地聆听这美妙的旋律。那笛声高昂又不失婉转,像清晨树林里黄莺曼歌那样清澈动人。
一曲旧时的笛音,承载着过往所有缱绻悱恻的情意,时隔三年,久违的思恋,在这个夜晚缓缓诉来。
“是啊,有的人挂在这后堂里的画像,也不知道换换。”白羽聆调侃道,继而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走到兄长身边,取走了白羽笙手中的酒觥,“何况造访故人,自然会携来共同熟知的回忆啊,我们还不快去欢迎?”
白羽笙缓缓睁开眼睛,干净澄澈的双瞳如漫漫长夜般空寂深远。
青碧色的酒酿在白瓷杯中漾起一圈圈细纹,叶归澜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杯盏,侧身俯瞰窗外繁弦急管的世界。端阳节的到来给夜色中的建康平添了一抹让人迷乱的奢华,即便建康城外饿殍遍野,即便这红灯绿酒掩盖不住齐国的创伤。
叶归澜神色淡漠,他端起瓷杯,悠然地饮了一口青醴,作为栖月阁的招牌,青醴带着一分特别的甘冽,含在口中,那不易捕捉的丝缕香甜便在舌尖化开,再配上其翡翠般诱人的色泽,足以让青醴名动建康。
花灯明灭,照不穿的,是乱世的苍凉,只会让这个俗世愈发地荒唐错乱。叶归澜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激流中的一叶扁舟,在风雨中飘摇不定,永远不知道自己覆没的地方在哪里,终是在经历一系列无谓的挣扎之后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随波逐流,便意味着沉沦进这个谬世了么?纵使如此,叶归澜知道,自己仍然会选择反抗。夜后的出现让他的生活偏离了原来的轨道,让原本波澜不惊的人生风云激变。
夜后,我们还会再交锋,我绝不会放过你,我要亲手让你来为我父亲殉葬!
端着瓷杯的手猛然发力,一声脆响,酒滴横飞,白瓷杯在叶归澜手中裂成碎片。
店小二闻声赶来,见状急忙掏出抹布清理桌上的碎瓷片:“叶公子您没事罢?”
“还好,谢谢。”叶归澜淡淡地道,随意拭干了手上的残酒,“只是这酒杯……”
“无妨无妨,叶公子您等等,小的给公子换个酒杯。”店小二说罢转身跑开了。不一会儿,他又拿着一个干净的瓷杯跑了回来,将瓷杯搁在桌上:“叶公子慢用。”
“还真麻烦你了。”叶归澜再次道谢,纵使现实悲凉、内心霜寒,但听着一个伙计无意间的关切话语,他心中还是泛起了久违的温情。
“哦,对了,公子以后就叫我小南罢。”
“小南?”叶归澜重复道。
“欸!叶公子有事就叫我啊!”店小二欢喜地应了一声,便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叶归澜重新倒上青醴,靠在窗台上。月华大街依旧是一派庸俗的繁华,繁华得有些让人难过。成群结队的小孩高叫着在人群间追逐嬉戏,忽而聚拢又忽而散开,玩的不外乎都是些简单乏味的游戏,他们却乐此不疲;大腹便便的富人被莺莺燕燕簇拥,大笑着走出乐坊,还恋恋不舍地掐着怀中丽人的脸蛋。——所谓乱世逍遥,指的就是这两类人罢?
叶归澜知道,守孝期一过,他便要着手练刀了。他从小疏于世事,父亲一走,自己在建康便再无什么亲眷友人可言,而夜后的脚步不会停留,自己唯有尽快地提高自己尚显生涩的刀法,才能极力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与这个杀父的妖魔相抗衡。
叶归澜想着,一仰脖,痛快地饮尽了一杯青醴,名酿淌过咽喉,留下直袭肺腑的香醇。当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月华大街时,却看见几名官兵模样的人走进了栖月阁。
不出所料,店小二略带窘迫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几位军爷,你们这是……”
沉重的马靴踩着木梯一路踏上来,几名官兵面色阴沉地走上二楼,鹰隼般的目光随着头部的转动向四周冷厉地扫视,确实不像来喝酒的,倒像是在搜寻什么人。蓦地,为首的官兵看到了坐在窗边的叶归澜,眼神缓和了几分,然后他与同行向叶归澜快步走了过去。
“叶公子。”为首官兵站定在叶归澜身前,行了个军礼。亲兵营中的亲兵卒业之后除了部分被朝廷官员选去做护卫外,大多都被分到了官兵阵中,所以好些官兵都认识叶归澜,对右尊将军的儿子多多少少有些敬重。
“这位兄台行色匆匆,在这端阳佳节……都有公事缠身么?”叶归澜往瓷杯斟了一杯青醴,再抬起头,眼神疏淡地打量官兵一脸的风尘。
“这世道,确实怠慢不得。”官兵说得不卑不亢,直接切入了正题:“不瞒叶公子讲,卑职是在搜寻一个人。”
果真如此。叶归澜心中一怔,抿了一口青醴,用他惯有的缓慢腔调问道:“是逃犯么?”
“不是。不知叶公子有没有注意到不久之前月华大街上一个吹笛姑娘的行踪?”
吹笛姑娘?叶归澜愣了片刻,脑海中浮现起那个年轻女子吹笛而来声震八方的景象。
“穿着淡紫色的裙,皮肤特别的白。”官兵一丝不苟地描述着那个女子的特征。
“她……惹下了什么乱子么?”
“乱子倒没什么。只是因为她并非建康居民,城门守卫那里却没有关于她入城的任何记载。”
为避免京城混入逆党,建康的各个城门对进出百姓的盘查自然尤其严格,不是建康居民的百姓一般不会轻易放入,即便放进来,都会有必要的记载。看来是这几名官兵是想将那个不知用什么途径进入建康的女子的底细调查清楚。
“是说她来历不明罢?”叶归澜神情淡漠。
“是啊。那姑娘倒也胆大,都成卑职等人搜寻的目标了,刚才还在月华大街上吹笛,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但卑职又不好四处打听,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骚乱。”官兵顿了顿,继续说:“最近又出了夜后这个行踪离奇的杀手,建康加紧了对流动百姓的监管——特别是女人。”
听到这里,叶归澜的思绪回到了那个让他刻骨铭心记得的夜晚:鬼魅般戴着鎏银面具的女人步步浴血,对她所有的抗争都将在那冷酷绝伦的歹毒之下化为乌有。她所向披靡,不可一世,终是用那柄携满罪恶的短刀贯穿了父亲的头颅,只给自己留下一个洒满月光的背影。
“那姑娘……似乎是一路往东边去了。”叶归澜只记得那名女子吹着玉笛顺着月华大街向东渐渐走远。
“卑职谢过叶公子!”为首的官兵一抱拳,转身与另外两名官兵疾步离去,就如同他们来时那般匆忙。
叶归澜继续饮着孤酒,他的印象中,那名女子有一头锦缎般漂亮的青丝,而她的眼神,却始终充斥着彻骨的霜寒。
数里之外的一处豪宅。
屋顶上,一双红褐色的眼睛在凝望星空。
“小霭。”婢女端着盛放糕点的银盘,蹑手蹑足地爬上屋顶,却不尊称主上一声“小姐”,“尝尝新做的锦糖酥。”
檐上之人伸手拈了一块锦糖酥放进嘴里,细细嚼过之后,她偏过脸看着婢女,红褐色的双瞳在月光下如琥珀般透亮:“告诉厨子一声,下次还要少放点糖哦。”
“好,知道了。”婢女将着银盘放在檐上之人身旁,准备从房檐上下去。
“小衾你等等。”檐上之人叫住了她,“桂花末还要磨得更细,而且火候也有些过了。”
“知道啦!”婢女一副颇为懊丧的样子,撅起嘴扶着竹梯小心地往下移。
檐上之人突然不可遏止地大笑起来,让已经移到一半的婢女有些莫名其妙,不由地停止了动作。
“小衾,我尝得出来,这回的锦糖酥是你做的。”檐上之人翻身趴在房檐边,对小衾露出一个邪恶而干净的笑容。
“那未免也太失败了点,居然还被小霭尝出来了。”小衾愈发地觉得自己倍受打击。
“没有啦,其实很好吃的,我刚才是故意找你茬。”檐上之人手肘支在瓦楞上,手掌托起脑袋,倒是很享受的样子。
“真的?”小衾顿觉心中如拨云见日般洒满阳光,于是心满意足地继续往下移动。
“欸,那是哦。不过有一个事实小衾你不得不面对。”檐上之人笑得如夏花般灿烂,“你是不是看成龙凤糕的配方了?我吃在嘴里怎么觉得是块龙凤糕呢?”
哐当——!
底下传来小衾摔落地面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