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励一个人坐在步行街的长椅上,就着凉水慢慢吃面包。
看着对面的咖啡馆,她有些头疼。
从上个月听到风声起,她就知道去摆平好色、吝啬又得瑟的于总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非自己莫属。谁让自己是如花手下最有希望晋升、对她威胁最大的那一个呢?
咽下最后一口面包,马励把自己的水壶放回大包里,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拿出手机,给对面的咖啡馆拍了张照片,然后发了条微博,@了某个人。
放下手机,马励叹了一口气,头疼稍有缓解,心却钝钝地疼了起来。
今天,是傅青松结婚的日子。
全国人民都在欢度“十·一”,步行街上人山人海,欢声笑语。只有自己,和街边橱窗里的模特一样,被十月的阳光晒得蔫头耷脑,对这些热闹冷眼旁观。
马励闭上眼睛,与傅青松相识、相知、相爱、相决绝的那些过往,如电影片段一样在脑海里闪过。
相爱一千多个日夜,分手只有二十五天,马励从不知道傅青松也会这么雷厉风行,居然这么快就结婚。
拿着手机最后浏览了一遍那些有他的照片,手机里傅青松还在温柔地对着自己笑,马励翻到那个标示着“我爱”的文件夹,沉默了一下,点下了“删除”键。
爱情既然已经死去,就不必再回头张望,再恋恋不舍也不过是往棺材上刻花给骨灰盒美容,没有任何意义。分手后干脆利落不纠缠,是现代女性最好的品质,马励一向想得清楚明白。
“吹起小喇叭,答滴答滴答……”马励的手机欢快地响了起来。
“啊,是于总啊,我马上到,给我一分钟。”
马励迅速收拾好心情,深呼吸,又拿出小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把手机放回包里,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到街对面,推开了咖啡馆的玻璃门。
“随意,起床吃早餐了!”原知秋唰地一下拉开窗帘,耀眼的阳光洒进房间里来。
杨随意闭着眼睛把头缩进被子里:“表姐,你怎么这么早,让我再睡五分钟,再睡五分钟就好了。”
原知秋一把掀开杨随意的被子:“你昨天不是告诉我叫你起床么,都九点半了还早?马励都走了半天了,我一套瑜伽都练完了,你还不起!”
杨随意痛苦地蜷起身体,用双手捂住脸,闷闷地说:“表姐,你早起,那叫勤奋;励姐早起,那叫励志;我早起,只是苦逼而已……表姐你行行好,大放假的就别折磨我了,让我再睡会儿吧。”
原知秋叉着腰站在杨随意的床前:“今天傅青松结婚你忘了?你不是答应马励替她随礼去吗?你再不起我可先去了。”
杨随意把枕头压在头上,闷闷的声音从枕头底下传来:“你先去,帮我占个位子,我随后就到。”
原知秋恨恨地又把被子扯回来丢在杨随意身上:“又不是听讲座,还占个位子……告诉你,你要是不去,我可不会替马励随礼,到时候看你怎么跟她交代。”
杨随意裹紧被子:“我肯定去,红包我都准备好了。”
原知秋扭着腰肢回到自己房间,描眉画眼,精心打扮停当,独自出门去了。
咖啡馆。
随着玻璃门在身后关上,马励迅速切换入工作模式,每迈出一步,嘴角就上翘一点,当接近目标时,马励脸上已经浮现出得体的完美微笑,精神也已经达到一级战备状态。
“于总,您好!”马励站定,向对面的男人伸出手。
于总操着广味普通话伸出手笑说,“马小姐果然敬业,十一假期也肯出来做事,现在这样的好员工可不多喽,我要是你老板,肯定给你升职加薪。”
“于总真是过奖了。加班加点是小职员的义务,鞠躬尽瘁更是业务员的职业操守。奉献不到位,哪有脸跟老板提升职加薪?”马励熟练地寒暄着坐下,招手叫侍应:“给我一杯卡布基诺,冰的。”然后转向于总:“于总,这次给您添麻烦了,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本不该假期打扰您的,可是您之前一直没时间。实在对不起。”马励面带难色:“重新设计您的这个项目可能需要增加一些预算,于总,我今天来,主要是跟您沟通一下这个问题。”
说着打开大包,拿出文件夹在桌面上摊开。
于总却大方地摆着手说:“不忙说这些,你总得先坐下喝点东西喘口气吧,我可没你老板那么刻薄。我听说你们部门规定差旅费都只能报销公交车票,不能报销出租车发票,是吗?”
马励从善如流,合上文件夹,面带微笑说:“您这话可千万别被我们老大听到,您不知道多少人等着这个被她刻薄的机会呢,说实话我还挺珍惜的。再说坐坐公交车也没什么不好,健康又环保。身为职业女性,就必须有这种觉悟——老板要你站着死,你就不能坐着生。这个道理从上班第一天我就明白啦。”
于总笑着摇头:“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在工作上跟人拼死拼活那不是你们的义务呀!刚才我还看到你坐在长椅上啃面包,喝冷水,虐待自己的胃,这样不好。节俭对中年人来说也许是美德,对于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绝对是暴殄天物。你该经常吃一点好的,穿几件漂亮衣服,这才是青年人的本分。我很好奇,以马小姐的人才,为什么还要做这样一份又受气、薪水又不太高的工作?”
马励面上带笑,心中暗讽:富人们整天酒池肉林,山珍海味管够,还要问穷人何不食肉糜?
压下心中思绪万千,马励笑道:“哪个少壮不努力?哪个工作不受气?我恨不得揪着自己头发力争上游,不怕您笑话,我真是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可能是跟您的标准不同,我觉得我的工作性价比还挺高的,我们做销售的就是凭自己手艺赚钱,按劳分配,童叟无欺,我做得还蛮开心的。”
于总一笑:“其实马小姐可以不用这么辛苦的。”
马励愣了一下,笑了笑,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
于总目光灼灼:“我知道以马小姐的聪明,会明白我的意思。”
马励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可是面对这样的直白,平时的伶俐完全使不出来,干脆保持沉默。
于总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我不知道是谁拖累你到这样凄惨的境地,是谁拿走你享受生活的权利。你看看周围的年轻女孩子,多么的轻松恣意,你再看看你,全身的衣服加一起可能还没有她们一个包贵,你不比她们任何一个人差,却这么苛待自己,我看不下去。”
“让我来照顾你。”于总的声音诚恳得像真的饱含感情一样,握住马励放在桌面上的手:“你就不必再受这种委屈。”
马励强忍住心中的恶心,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假装去抚头发:“于总,我不需要同情,即使我全身的衣服加一起没有别人的一个包贵,我也不认为我就比任何人贱。用钱买来的只能是人体,绝不会是人。您说对吗?”
于总把马励的拒绝当成了讨价还价的筹码,靠在椅背上:“你开个价。”
马励深呼吸,直视于总的眼睛,笑容不减:“于总,我承认我爱钱,但我有希望,我有梦想,我相信自己的双手能赚来我需要的一切,所以我不需要嗟来之食。请您收回刚才说过的话,我就当您跟我开了个玩笑。”
或许成功人士多少都有些偏执,于总再一次把马励的态度当成了欲迎还拒,胸有成竹地说:“希望和梦想能当饭吃吗?你还太年轻,不知道梦想跟现实之间有多么大的距离。只要你愿意,你马上就可以住进城郊的别墅,开上宝马mini,别那么天真,少奋斗几十年不好吗?”他亲热地转到马励身边坐下,嘴巴贴着她的耳朵说:“怎么样?我给的条件已经不算差了,你还要再考虑吗?”
马励全身紧绷,眼睛紧盯着面前的杯子,强忍着拿起咖啡泼向于总的冲动,尽管脑海中已经无数次这样幻想过。不过想想刚交上去的升职报告,想想房租水电和亲爱的妈妈,她还是强作镇定地说:“于总,要不您还是先看看合同,我人小福薄命又硬,恐怕经不起您的厚爱。您看看周围的美女那么多,您的美意还是留给那些有需要的人吧!”
于总更加兴味盎然,把手臂自然而然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好像他以前曾经做过无数次一样,嘴唇贴得更近,就快亲到马励脸上:“可是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就喜欢你身上那股生机勃勃、永不服输的劲儿。”
马励身体一震,怒气上涌,去他的合同,去他的升职加薪,去他的大客户,老娘再也不想忍了!
马励伸手去拿面前的咖啡杯,可是没等她把脑中的想法付诸于行动,有人比她快了一步。
马励眼睁睁地看着原本放在自己面前的那杯卡布基诺,被一只涂抹着大红蔻丹的手飞快地抓起来,一抖,一扬,里面黑褐色的液体呈泼散状迅速向自己飞过来,准确地着陆在自己的脸上,角度、速度、方位都掌握的非常好,一滴也没有浪费。
动作很熟练,效果很可观。
马励完全来不及格挡,只飞快地闭上了眼睛,任凭冰凉的咖啡从头顶、脸颊一路流下,流进低胸连衣裙里。马励一时睁不开眼睛,只听到尖利的声音扎进耳朵:“于四福你个老不要脸的,你在干什么?!你不是说出来谈生意,怎么跟一个女人在这里鬼混?臭不要脸的狐狸精!穿得花里胡哨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勾引别人老公,还不是为了那几个臭钱……”
马励站起来,胸前粘腻腻的一片,眼前朦朦胧胧的,看到一个一身明黄的影子张牙舞爪地扯着于总在咆哮,另一个黑色的人影拦在中间,而于总则浑身僵硬脸色铁青地杵在那里不发一言,几个人像是在表演荒诞剧。
而自己,这个最佳女配角,终于功德圆满,可以谢幕退场。
混乱中马励抓起自己的大包,飞快地离开案发现场。
快步穿过指指点点的围观人群,马励伸手去推玻璃门,可是在门开的那一瞬间,马励却停住了。
凭什么我要遭受这样的羞辱?发生这种事是我的错吗?反正这事公司早晚会知道,自己也没什么好下场了,马励心一横,牙一咬,扭身又回到卡座边。
河东狮吼还在持续:“小妖精你别走!你个不要脸的小娼妇,为了几个臭钱什么都敢卖的贱女人……于四福你个王八蛋,你忘恩负义吃里扒外……”
看到折回来的马励,正在纠缠的三个人都愣住了,于太太一时也忘了控诉。
马励迅速拿起桌子上的另一杯咖啡对着于总的脸用力泼去,看到于总茫然中被浇个结结实实,马励露出满意的笑容,笑着说:“于总,这就是我经过慎重考虑后给您的回答。”说完用力把咖啡杯高高举起,重重摔在地上,“呯”的一声巨响,碎片四溅。
没等人们反应过来,马励再次飞速离开,百忙之中还不忘带上桌上的文件夹。
咖啡厅的玻璃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那惨烈的一幕。马励轻轻松了一口气,心情却难免低落。
明明是为了工作,明明有了准备,却还是遭受无妄之灾。就因为自己穷,男人就觉得自己没有节操、会乐意被豢养?就因为自己穷,于太太就认为自己是主动勾引的那一个而不是被骚扰?
商业街上依旧熙熙攘攘,马励飞快地走着,好像这样就能把刚才难堪的那一幕甩出记忆。直到,路人纷纷射过来的奇怪眼光提醒了她。
马励低头看了看自己,连衣裙溅上了凌乱的咖啡渍,几绺头发粘在了脖子上,想必脸上也一定很精彩,马励停下脚步,她觉得自己必须找个地方整理一下。
马励拐进街边的商场。
咖啡馆里,案发现场。
“小姨夫,今天这事儿的确是你不对,就算是谈生意看合同也不用挨得那么近啊!”史锐一看着于四福狼狈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一丝嘲笑。
于四福用纸巾抹着脸,眼中火苗闪烁。
史锐一给了于四福一个眼色,“快给我小姨陪个不是,夫妻俩有什么事儿不能说开呢?你看我小姨多疼你,那么生气也是用咖啡泼别人,都没舍得泼你。你再看看外面的女人,多心狠手辣!”
于四福咬牙切齿地:“这个泼妇……”
“于四福,你别以为自己的丑事神不知鬼不觉,有人把地址、照片都发给我了!还好锐一直到这家咖啡馆,开车带我过来。”于太太兀自不肯善罢甘休:“哼,搅合了你的好事,你心里不定怎么恨我呢吧?”
于四福皱着眉头说:“都跟你解释了,是她非要说合同上有个条款一定要我仔细看,还说合同内容要保密不能大声说怕隔墙有耳,所以我才坐在她身边的嘛!就算她故意想勾搭我,我也不可能搭理她,咱们结婚这么多年,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
于太太哼了一声:“我就是知道你是什么人,才更要盯紧了看牢了,自从你手里有了几个钱,这都第几次了?这么些年来你消停过吗你?于四福,你可别忘了,你的钱是怎么来的!要不是我娘家,你能有今天?”
“哎呀好端端的你又说这些干什么。” 于四福尴尬地看了史锐一一眼。
史锐一仿佛什么也没听到,笑眯眯地劝说:“小姨,我看您这就是冤枉我小姨夫了。你想啊,要是我小姨夫真的有什么想法,肯定不会选在这个地方,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能做什么呢?再说要是真有什么事儿,她怎么会用咖啡泼我小姨夫呢?”
于四福感激地看了一眼史锐一眼:“对啊,要是我真想干坏事,到哪个酒店度假村不行呢?又怎么会被你找到?我是正正经经来谈生意的,谁知道她是来勾引我的!”
史锐一回了于四福一个“同是男人我懂的”,含义颇深的微笑。
于太太嘟嘟囔囔:“反正这个女人妖妖娆娆的,一脸穷酸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都是一门心思想着攀高枝儿傍大款!以后你不准再跟她接触,什么合同什么生意,都给我停了,知道不?”
“好好好,都听你的,再说你看今天闹成这样子,我还能跟她有什么吗……”于四福一边殷勤地扶着太太,一边跟史锐一打招呼:“锐一,那我们先走了!”
史锐一笑着摇摇头,送于四福和于太太出了咖啡馆大门,然后结了账,赔了咖啡馆的杯子,自己也离开咖啡馆去赴约。
商场洗手间里。
看着镜子里自己红红的眼圈,马励苦笑,自己还是不够强大,不能完全控制情绪,还是会为了受到不公平的对待而感到委屈。
吸了吸鼻子,马励告诉自己不准哭。
遇到挫折不哭,受到委屈不哭,穿上高跟鞋,涂上口红,又是一条好汉。
她拿出口红对着镜子仔细地涂,心情渐渐恢复平静。
马励步出商场,又恢复了固有的精神风貌,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只是身上的廉价连衣裙色牢度实在太差,原本的几何图案被咖啡晕染得模糊成了不规则地图,内衣的轮廓也若隐若现。实在忍不了路人狐疑的眼神,马励咬了咬牙,又回头转入商场。
史锐一双手插裤袋,正悠闲地沿着步行街向前走,忽然看到刚被咖啡洗礼过的女孩从商场大门走了出来,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拐了回去。
史锐一抬手看了看表,犹豫了一下,也抬腿进了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