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胖子稍稍平复一点后和方明风说,他毕业后虽然回家工作了,但是工作地点在家乡旁边的另一个大城市。当时自己觉得留在家里那个小城市肯定没什么出息和将来,毕业后雄心勃勃的自己,一如愣头青般压根没跟爸妈商量就去了大城市。觉得大城市大浪淘沙,自己终能出人头地,闯出一番事业来,到时候衣锦怀乡,荣耀门楣。而他爸其实那时候已经查出来肝癌晚期了,只是一直没告诉胖子。本以为好不容易熬到儿子大学毕业,终于能在人生的最后子承膝下,也能笑着闭眼,死而无憾了。但老人家没想到等来的是儿子告诉自己说,要去隔壁大城市闯荡,工作已经落实,在家呆三天就走。老人家眼神里掩饰不住的失落。当时,胖子妈一听发火了,和胖子大吵了一架。胖子对老妈的不理解和不支持感到无比的愤怒和失望。儿子有理想,父母不是应该给与支持么?而不是第一时间出来反对!于是胖子一怒之下摔门而出,拿了还未整理出来的行李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家。在跨出啊家门的最后一瞬间,胖子只听到父亲沉重的一声叹息。可是,胖子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声叹息,竟是自己听到父亲的最后一次声音,这一声叹息,竟成了父亲最后的遗言。
离家后胖子事业风生水起,深受领导赏识,职位更是平步青云,可以说在大学那帮同学中,胖子的事业最为成功。而胖子从小就是一身傲气的人,为了和父母堵一口气,更是两年多没回家。正当胖子刚刚上任部门经理后,收拾行李,准备穿地人模狗样地回家让父母认识到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如何明智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家中表妹哭着对胖子说自己父亲去世了,胖子瞬间傻了过去。两年前的一幕突然如昨日般那么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眼前,胖子此时才知道为什么父母曾经那么地盼望着自己毕业后回家,为什么自己决定离家发展后母亲如此巨大的反应,为什么自己背着行囊离开的那一刹那父亲如此浓浓的叹息。这一声叹息中,不知包含有多少的失望。而在这两年中,自己根本无法想象这个面对着镜子一天天倒数着自己生命的老人,在家中一天天期待地望着门口认真而又失落的眼神,在床上一天天怕影响儿子工作忍受着疼痛却默默祝福流泪的背影。
垂死病中惊坐起,入眠梦中乍见儿;
双目昏花恍见影,老泪横流空欢喜。
前年幼籽今年苗,春风凄凄盼天高;
阎王索命跪求君,惟求一面享人伦。
喉结顶嗓声未至,高喊儿名盼回音;
拳拳紧握十指心,眼眼怒睁怨阎君。
当方明风乘坐最近一趟飞机赶到胖子家时,才发现胖子一直跪在家门口。邻居说胖子从回来后胖子母亲死活不让胖子进屋看父亲,于是胖子在门口跪了将近一天了。
方明风进屋,只见胖子母亲满眼血丝、脸色苍白,披头散发,如同一个女鬼,怒目而视着方明风,只冷冷地说道:“出去!畜生的同类不会是好东西!”
“阿姨,您节哀,保重身体。”
“出去!”说完,胖子母亲转而温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不再理会方明风。
天色已暗,道士们已经在门口搭好台,咿咿呀呀地开始唱起长调。老天似乎都不忍心听到这人世间最悲伤的曲调,也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屋内胖子父亲穿着一套干净整洁的中山装,紧闭着双眼,安静地躺在木板上。屋内亲朋好友看着睡着的挚爱,嘤嘤地留着眼泪,而门外道士和着调子,唱起孟姜女哭长城。木板下长明灯幽幽地燃着,
人死如灯灭,却怕魂不归;幽幽明灯燃,冷冷黄泉路。
方明风走到胖子身边,对着胖子说道:“胖子,你妈现在坐在你爸旁边寸步不离,家里没人主事,你爸的丧事还得办啊。你如果还有点孝心,你起来,把你爸的丧事办的顺顺当当些,让你爸也走得舒舒服服些。”
“恩!”胖子终于干涩地应了声,自己站了起来,去安排丧事了。
方明风跟在胖子身边打着下手,这才发现经过两年的历练,胖子确实能力长进了一大截,出色的事业确实不是空穴来风。安排哪些人买菜主办白宴,哪些人联系厨师,哪些人预定火葬,哪些人购置冥币花圈……一切在方明风看来毫无头绪的事都被胖子安排的仅仅有条。而在这几天中,胖子一直少言寡语,只是认真地关注着丧礼的每个细节。而胖子母亲则一直陪在胖子父亲身边,仿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新嫁未谋面的丈夫,看着英俊挺拔的新人,时不时露出回忆中的娇羞。母子两人,均是几天未曾合过眼。一个沉浸在幻想中,一个沉默在现实中。
终于到了火化的日子,当胖子父亲被推进火化室的瞬间,胖子母亲死死抓住了胖子父亲。随着众人的拦抱,胖子母亲的手从胖子父亲的脸颊、身子、手臂一直抓到裤腿,最后只能在泪眼阑珊中透过指缝望着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爱人渐渐远去,等待出来的却是一小盒带有火焰余温的骨灰而已。而胖子随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也终于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爸!——”
当胖子捧着一盒骨灰出来的时候,双眼涣散,只是一个劲地喃喃自语着:“没了,没了,没了……”
丧事终,人群散,整个家里只余下东倒西歪的布置,尚留有体温的桌椅,仿佛还能看到前一刻来来往往的人影。但这些人影,终究不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这个家,从此少了一个人的声音,多了一个人的寂寞。胖子母亲把方明风叫到了跟前,对方明风说道:“明风,前几天阿姨对着你大骂实在对不住。”
“阿姨,胖子是我的好兄弟,你骂我也是不过分的。”方明风小心翼翼地回答着。
“哼!明风,他还在那跪着?”
“恩,阿姨,外头一直下着雨,胖子从叔叔下葬后就一直在后院里跪在叔叔坟前。胖子这些天也是没怎么休息,他一直在内疚自责。我怕他这样下去把身体弄垮了。阿姨,您和胖子现在都需要好好休息。叔叔在天上也不希望你们娘俩就这样倒下了啊。”
“内疚?自责?呵呵,现在知道后悔了?他爱跪就跪着吧,他的事与我无关!”
“阿姨,”
“你别再说了!”胖子母亲把方明风的话给打断了。
雨越下越大,安静地都听得到雨滴狠狠地砸地声,而此时的胖子已被淋的浑身湿透。当方明风打着伞来到胖子身边的时候,已分不清胖子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也许只有胖子自己知道,顺着脸颊滑过嘴角的时候是咸是淡。
“胖子,你妈让你进去。”方明风拍了拍胖子的肩膀。
当胖子站在他母亲面前低着头喊了声“妈”时,胖子母亲目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儿子,冷冷地说道:“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也别叫我妈。这是你爸临走之前嘱咐我交给你的,你拿着可以走了,回你的大城市去!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说完,胖子母亲将一封书信放在桌上后,自顾自开始整理起这个满目狼藉的家了。
胖子捏着这封父亲的绝笔信,颤抖着打开信封,泪水啪嗒啪嗒落在父亲的笔迹上,家书抵万金!当胖子读完信后,看着母亲佝偻着拿着扫把的背影,连忙上前握住扫把柄哽咽地说道:“妈,我来!”
胖子母亲狠狠地把胖子的手从扫把上甩开,自己又认真的打扫起来。胖子又上前,这次紧紧握住了扫把,“妈,我来!”
胖子母亲见甩不开胖子,就转身拿起抹布擦起桌子来。胖子扫完地又立马去抢着擦桌子,而胖子母亲每次一看胖子过来就转身忙另一件事。这倔强的母子俩,在沉默中拼命地抢着干活。
方明风走了过去,对胖子母亲说道:“阿姨,您先去休息吧,这里我和胖子打扫就行,您休息完后再来替我们。”
方明风边说边扶着胖子母亲进了卧室。
一个家,父亲是黄天,母亲是厚土。天黑了,但地上的灯亮了,家依旧是家。若地上的灯都灭了,那归家的方向也没了,家也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