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是很喜欢他的叔叔和婶婶,不过每星期大概有两次,叔叔会召见他,两人一起在城堡南面的一个平台上来来回回地走上半个小时。有一天,他们正这样踱着步子,国王对他说:
“孩子,我们必须尽快教你学会骑马和用剑。你知道,我和你的婶婶没有孩子,我死后,就要你来继承王位。你觉得如何,嗯?”
“我不知道,叔叔。”凯斯宾说。
“不知道,嗯?”米拉兹说,“怎么,我很想知道,一个人拥有了王位还会有什么更多的期望!”
“虽然如此,我还是有个希望。”凯斯宾说。
“你希望什么?”国王问他。
“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我可以生活在旧时代。”凯斯宾说。(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年幼的小男孩。)
到前一刻为止,米拉兹国王一直都和某些大人们一样说着令人厌烦的话,而且很显然,他们对凯斯宾正在说什么并不真正感兴趣,不过现在,他忽然眼神凌厉地看了凯斯宾一眼。
“嗯?你指什么?”他说,“你说的旧时代是什么意思?”
“哎呀,你难道不知道吗,叔叔?”凯斯宾说,“那时候一切都和现在不同。那时,所有的动物都会说话,小溪里、树上住着善良的仙女,她们被人称作水泽仙女和森林女神。那时也有很多小矮人。各个森林里还有可爱的小半羊人,他们的双脚像山羊的蹄子。还有……”
“那些都是胡说,骗小孩子的。”国王严厉地说,“小孩子们才会信这些,你听到了吗?你都长这么大了,不能再听信这些胡言乱语。像你这个年纪,应该学着去考虑打仗和探险,而不是成天听童话故事。”
“噢,可是那个年代里也有战争和探险。”凯斯宾说,“而且是非常奇妙的探险。曾经有个白女巫,她封自己为整个国家的女王。她施了魔法,让这里一直是冬天。然后有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从别的地方过来,他们杀死了白女巫,成为了纳尼亚的国王和王后,他们的名字是彼得、苏珊、艾德蒙和露茜。他们统治了很长时间,每个人都过着开心的日子,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阿斯兰……”
“他是谁?”米拉兹问。如果凯斯宾当时年龄稍微大点的话,从叔叔说话的语气中就能听出来,自己最好闭上嘴巴。不过年幼无知的他喋喋不休地讲了起来。
“噢,你不知道吗?”他说,“阿斯兰是从海外来的一头伟大的狮子。”
“是谁一直在告诉你这些无稽之谈?”国王声如惊雷,厉声问他。凯斯宾被吓坏了,不敢说一个字。
“王子殿下,”米拉兹说,他放开凯斯宾的手,“我在等你回答我。看着我的脸。是谁对你说了这一派谎话?”
“奶……奶妈。”凯斯宾支支吾吾地回答,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别吵了,”他叔叔双手抓住凯斯宾的肩膀,使劲地摇他,“不许哭。以后别再让我逮着你谈起——连想也不行——所有这些荒唐的故事。从来就没有过那些国王和女王。怎么可能在同一时间有两位国王?也没有那个叫阿斯兰的人。根本就没有什么狮子。从来没有哪个时代里动物们会说话。你听清楚了没有?”
“知道了,叔叔。”凯斯宾抽泣着回答。
“这件事情我们以后就不要再提了。”国王说。接着,他召来一直站在平台另一端等候吩咐的一个侍从,声音冷冷地吩咐他:“护送王子殿下回房间,传王子殿下的奶妈立刻来见我。”
第二天,凯斯宾才发觉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他的奶妈已经被驱走,甚至都不允许她跟自己来道别,同时他被告知,将有另一名家庭教师来辅导他。
凯斯宾十分想念他的奶妈,为她流了很多眼泪。正因为心里悲痛,他更加经常地想起纳尼亚古老的故事。他每个晚上都会梦到小矮人和森林女神,努力地想让城堡里的小猫、小狗跟他讲话。可是小狗只是冲他摇摇尾巴,小猫也只是对他咕噜咕噜叫。
凯斯宾坚决相信,自己肯定会讨厌这个新家庭教师;然而大约一周之后,新教师到来的时候,他竟然是那种你几乎不可能不去喜欢的人。他是凯斯宾所见过的个子最小、长得最胖的人。他有一把长长的、尖尖的、银色的大胡子,直垂到他的腰部;他的脸是褐色的,上面布满了皱纹,看上去非常博学、非常难看,也非常和蔼。他的声音很严肃,而他的双眼透着欢快,所以啊,除非你真的非常了解他,否则的话,很难知道他什么时候在开玩笑,什么时候是严肃认真的。他的名字是科尼利厄斯博士。
在和科尼利厄斯博士学习的所有科目中,凯斯宾最喜欢的是历史。到目前为止,除了奶妈讲给他的那些故事,他对纳尼亚的历史几乎一无所知,所以当他从博士那里得知,他们的皇室家族是这个国家的移民,不禁大吃一惊。
“这是王子殿下的祖先,凯斯宾一世。”科尼利厄斯博士说,“是他首次征服了纳尼亚,建立了他的王国。也是他把你们整个民族迁移到了这个国家。你们全都是台尔马人——也就是说你们全都来自于台尔马的土地,来自西部山脉遥远的另一边。这也是为什么凯斯宾一世被称作‘征服者凯斯宾’的原因。”
“请别见怪,博士,”有一天,凯斯宾忽然问道,“我们离开台尔马迁徙到这里之前,是什么人住在纳尼亚呢?”
“在台尔马人统治这里之前,没有人类——或者说是极少有人类生活在纳尼亚。”科尼利厄斯博士说。
“那我的曾——曾——曾祖征服的是啥呢?”
“是‘谁’,不是‘啥’,我的王子殿下,”科尼利厄斯博士说,“或许我们该结束历史课,学点语法知识了。”
“噢,求你了,先不要。”凯斯宾恳求。
“我想问的是,难道没有发起战争吗?如果没有人反抗他,为什么会称他为征服者凯斯宾呢?”
“我说的是,原来的纳尼亚只有极少的人类。”博士透过他那双大眼镜片,表情非常奇怪地看着这个小男孩说。
凯斯宾一时间更糊涂了,不一会儿,他的心里猛地跳了起来,“你是不是说,”他微喘着说,“还有其他的东西?你是不是说就像故事里讲的那样?那里曾经有……”
“嘘!”科尼利厄斯博士把自己的脑袋凑到凯斯宾脑袋跟前说,“不要再说了。你难道不知道你的奶妈被驱逐是因为给你讲了古时候的纳尼亚吗?国王不喜欢。如果被他发现我告诉你这些秘密,你肯定会挨鞭子,我的脑袋瓜也得搬家。”
“为什么呢?”凯斯宾还在追问。
“现在该是学习语法的时候了。”科尼利厄斯博士低声说,“王子殿下,你可不可以翻到帕尔维如勒特斯先生所著的《语法园地》第四页,或者翻开《词法凉亭》‘温柔的智慧’这一篇?”
接下来,一直到午饭时间,博士都在讲什么名词、动词之类的,不过我觉得凯斯宾没学进去多少。因为他太兴奋了。他确信,科尼利厄斯博士总有一天会跟自己讲更多关于纳尼亚的事,否则他今天也不会跟自己讲这么多的。
关于这个猜想,他果真没有失望。几天之后,他这位家庭教师说:“今晚我要给你上一堂天文学的课。夜深人静的时候,两颗高贵的行星塔尔瓦(注:意为胜利之王)和阿拉姆比尔(注:意为和平之母),将紧密地擦过,彼此相隔不到一度。这样的交会已经两百年没有发生了,殿下此生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看到。你最好比平时早一点儿上床睡觉。两行星相接的时候一临近,我就来叫醒你。”
这似乎和古老的纳尼亚没有半点联系,而纳尼亚才是凯斯宾真正想要听到的,不过,大半夜起床总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所以听到这话他也很开心。那一晚上床之后,一开始他想,自己可能兴奋得睡不着,没想到很快就睡过去了,当他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摇醒他的时候,似乎才过了几分钟。
他在床上坐起来,发现屋子都洒满了月光。科尼利厄斯博士裹着一条带有帽子的长袍,手里拿着一盏小油灯,站在他的床边。
凯斯宾马上回想起了他们要做的事。他连忙起床,穿上一些衣服。虽然这是盛夏的一个夜晚,不过他觉得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冷。他很高兴,博士把他裹进了一个尺寸正合身的小袍子,然后递给他一双暖和、柔软的半高筒靴,也刚好适合他的脚。片刻之后,两个人就都裹得严严实实的,这样在黑暗的走廊里几乎没人会发现,两个人都穿着软和的鞋子,所以走路也基本不会发出声音,师徒二人离开了屋子。
凯斯宾跟随博士穿过了很多走廊,然后爬上了几段楼梯,终于,穿过角楼的一个小门,他们来到了露天的高台。一边是碉堡上的城垛,一边是陡峭的屋顶;向下看去,一片朦朦胧胧、微微发着光的是城堡中的花园;头顶上是点点繁星和一轮月亮。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了另一个门,门外面可以通往整个城堡最高大的中央塔。科尼利厄斯博士打开锁,他们开始摸黑沿着塔中蜿蜒曲折的楼梯向上爬。凯斯宾变得越来越激动,他以前可从来不被允许爬到这段楼梯上来的。
楼梯很长很陡,不过,当他们爬上塔顶,凯斯宾有机会喘口气的时候,他觉得这么累完全是值得的。从他的右手边望过去,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西部的山脉。左手边是月光下隐约闪现的大河,周遭一片宁静,他甚至可以听到一里之外海狸堤坝那里瀑布流下的声音。抬头仰望,不难找到他们特意来看的那两颗星星。它们正低低地挂在南面的天空,明亮得如同两轮小月亮,而且紧紧挨着。
“它们两个会不会相撞呢?”他用充满敬畏的语气轻声问老师。
“不会,亲爱的王子。”博士说(他也是低声说的),“天空的伟大主宰对它们的舞步了解得非常清楚。你认真地看着它们。这一场相遇是吉祥的征兆,会给悲伤中的纳尼亚王国带来无限益处的。你看,‘胜利之王’塔尔瓦在向‘和平之母’阿拉姆比尔致敬。它们就要最靠近彼此了。”
“好可惜,那棵树挡住了视线。”凯斯宾说,“我们从西边那个塔看的话会更好,虽然它没有这么高。”
科尼利厄斯博士足足有两分钟左右都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塔尔瓦和阿拉姆比尔这两颗星。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向凯斯宾。
“好了,”他说,“你看到的这个景象,当今在世的人谁也没有看到,也不会再看到了。你说的对,我们站在那个小一点的塔上看会观察得更好。而我带你来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凯斯宾抬头看着他,不过博士的帽子把他大部分脸都遮住了。
“这座塔的好处,”科尼利厄斯博士说,“在于我们下面有六间空屋子,一段长长的楼梯,而且楼梯底的门是锁起来的。我们在这里说话不会被别人偷听到。”
“你是不是要告诉我那天你不愿意讲给我听的事啊?”凯斯宾问。
“是的。”博士说,“但是你要记住。你和我绝对不能谈论这些事情,除非在这里——在高塔的塔顶上。”
“嗯,我不会的,向你保证。”凯斯宾说,“不过,求你赶快说吧。”
“听着,”博士说,“所有你听到的关于古老纳尼亚的事情都是真的。它不是人类的领土,而是阿斯兰的国家,这个国家有醒着的树木、可见的水泽仙女,有半羊人和萨梯,有小矮人和巨人,有神灵和半人马,有各种可以说话的兽类。凯斯宾一世所要征服的正是这些家伙。正是你们台尔马人,让所有的兽类、树木、泉水鸦雀无声,是你们屠杀、驱逐了小矮人和半羊人,现在甚至还试图掩盖关于他们的回忆。国王不允许任何人提起他们。”
“噢,我真希望我们没有做出这样的事情。”凯斯宾说,“我很高兴这一切都是真的,虽然都结束了。”
“你们族群中很多人都暗地里这么希望。”科尼利厄斯博士说。
“可是,博士,”凯斯宾说,“你为什么说我们族群呢?毕竟,我觉得你也是个台尔马人。”
“我是吗?”博士反问他。
“嗯,不管怎样你是一个人类啊。”凯斯宾说。
“我是吗?”博士用更加低沉的声音重复道,与此同时,他向后拉下帽子,在月光之下,凯斯宾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脸。
凯斯宾突然间意识到了真相,觉得自己很早以前就应该知道的。科尼利厄斯博士个子这么小,这么胖,还有一把老长老长的胡子。他的脑子里同时闪现出了两个念头:一个是可怕的念头——“他不是一个真正的人类,一点儿都不是人类,他是一个小矮人,他把我带到这里是为了杀掉我。”另一种念头是抑制不住的喜悦——“真正的小矮人依然存活在世界上,我总算见到了一个。”
“看来你终于猜到了,”科尼利厄斯博士说,“或者说基本上猜对了。我不是一个纯正的小矮人。我身上也流着人类的血。很多小矮人躲过了残酷的战争,生存了下来,剃掉大胡子,穿上高跟的鞋子,假扮成人类。他们和你们台尔马人互通婚姻。我就是其中一个,我只是一个半矮人,如果我的宗族——真正的小矮人还有人活在这世上的话,毫无疑问他们会瞧不起我的,称我是叛徒。可是,这么多年以来,我们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民族,没有忘记所有其他纳尼亚快乐的动物伙伴们,没有忘记消失已久的自由生活。”
“我——我很抱歉,博士,”凯斯宾说,“这并不是我的错,你知道的。”
“我说这些事情,并不是要责怪你,亲爱的王子,”博士回答说,“你可能会问,我究竟为什么要讲这些。有两个原因。首先,我这颗老去的心埋藏这些秘密实在是太久了,我的心随着回忆而疼痛,我要不是把它们悄悄倾吐给你听,这颗心都要炸开了。而第二点是,等你当上国王的时候可以帮到我们,因为我知道你也喜爱过去的时代,尽管你是个台尔马人。”
“我愿意,我愿意,”凯斯宾说,“可我怎么能帮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