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刚回家的那几天,沈惠娘的脸上很无光,她逢人就说:‘西弟小漾只不过是身体不好,办理了休学,一年过后还是要回学校去读书的。’她对西弟小漾是又气又恨,心想如果她是小学时就没有读或者是初中时就没有读还好,可现在她花大力气供她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她竟然在半道上衰落了下来,这不是叫她这么多年的付出没有一点声响吗?‘不行,不管怎么说,你还得要去给我读,非考个大学不可,否则我沈惠娘的脸往哪儿搁?’
“西弟小漾看到,母亲在附近女人的眼里,已经是一副没有男人也能撑起整个天空、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也要把他们培养成大学生的强势形象,她绝不会允许自己败坏了她的这种形象。只是碍于她身体的缘故,她强忍着什么也没有说。但西弟小漾知道,她总有一天要发作,把生活的一切不顺推到自己身上。所以她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最多一年,也就是在家最多待一年,一年过后她就离开,不会给母亲增加负担。
“家里的空气很好,地面是青石板、上面是木楼的古老的德贤居有一种天然的地气,让她感觉待在家里不是那么头晕。由此她想到了自己是不适宜住大城市大楼房的,而适宜去住山洞或树林,或者就像爱斯基摩人那样寒冷的地方。因为有病,沈惠娘不敢喊她出去做什么事情,于是她便承包了家里所有的家务,但凡有一点好菜也是留给母亲和弟妹们。由于她天性中有一种美的底蕴,她把整座大宅收拾得疏朗雅致,艺术氛围十分浓郁。你看,地面的石板简直看不到灰尘,天井的石板是那么干净;石水缸上放着一瓶淡紫色的水浮莲花;屏风的上面贴上了她自己画的一幅梅花。
“因为每天的家务并不需要多少时间,整理完下面大厅后,她又开始布置自己的房间。她先是仿郑板桥的风格画了一幅竹石图贴在她书房的屏风上,又画了一幅牡丹的小画贴在她独坐的那张圆凳上。感觉不错之后,她开始产生越来越多的奇思妙想。她把枣园里那些树叶开花死了变得很轻的枣树桩搬到她的楼上,一个放在前面书房,一个放在后面卧室,见枣树桩上面残存的一些枝丫酷似梅花,她便真的用纸仿制作了一些梅花——绿梅——固定在这些枝丫上,叫人乍一看,活生生一树梅花。
“小蝉先前还不明白她的意思,问她把这一个枯树桩搬进家来作甚,见她这么一装点,不由连声称奇。因为没有钱买花盆——也不敢向母亲要钱买花盆,她趁天黑时和小蝉从外面挖回来一些黑胶泥,和水过后做成了两个花盆。晾干过后,一个的里面种上了一棵类似兰花的植物,置放在书房左边的带梅花的树桩上,一个的里面种上一棵颇有造型的紫薇花,放在卧室靠窗下的树桩上。
“兰花草和紫薇树都是她有意到外面去找来的——她似乎对做这一些事情特别感兴趣。小蝉和福仔简直是越来越兴奋,说没想到泥土也能做花盆,随便这么一棵植物也能做盆景。西弟小漾也是越来越欣赏自己,好似自己怎么想就能怎么成。因为受这种思想的影响,她还从外面找回来一些石头,立在案头或盆景的树桩下,这样就更多增加了一些自然气息。而后她又绘画制作了两把小扇,一把团扇和一把芭蕉扇,挂在书房进卧室与屏风相对应的窗下——挂在这里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只要她稍一觉得热,就会取下其中的一把来拿在手中扇。
“本来,她的书房和卧室已经很有趣了,洋溢着一种浓浓的书香闺楼气息,可她觉得还不够,还有什么大手笔的事情等待着她去发现。一日,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竟然是一个国画里寥寥数笔画出来的白衣女,她就像是风、水、墨一样在同样是水墨画里的荷花间渗透、穿行,而后渐变,变成了一朵丰腴洁白吐着嫩黄花心的荷花,与墨色的荷叶一起,微醉,沉睡在柔柔的月光里。醒来后她想:‘这个梦境怎么会这样熟悉?我好像就是古代里的一个人,只不过是睡着了,来到现今。’她看一看古典床屏里的素白的蚊帐,忽然想:‘我要是能把梦境里的那一幅荷花图画在蚊帐上该有多好,这样就可以每天都枕着荷花睡了。’
“刚这样想时,她还有些害怕,不敢真这么去做,可后来一想,为什么不可以呢?国画有很大的随意性,即使某一个地方画得不好,泼个墨,随意一掩盖就可以过去,不定还有更奇妙的效果产生。
“真这样想了,她就开始考虑了。在哪儿画是个大问题,书桌太小,不能大范围地铺开,会影响绘画效果。她想到了楼下堂屋的地上,因为是石板,平而且宽。但这样就必须要把握好沈惠娘外出的时间,最好是带着福仔去走亲戚。不过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沈惠娘带着福仔去了外婆家,要两天以后才能回来。她把蚊帐取下来拿到清泉溪边去洗,一边洗一边想着在蚊帐的哪一部分画些什么,怎样把蚊帐铺开。为使画的效果好,她不能等蚊帐干,最好半干,这样就有墨渗透的效果。‘如果不够,必要时还得加水。’她想。
“她和小蝉把堂屋的地面清洗得很干净,用抹布抹干,然后把半干的蚊帐整理好了铺在地上,把事先准备好的一碗墨拿出来。
“‘姐,你真的要画啊?’小蝉问。西弟小漾看出了她的紧张,对她说:‘没事的,你不用害怕。但是在这个过程里,你最好不要说话。’
“西弟小漾开始画,勾、勒、点、皴、渲,不只是用笔,有时还用大大的一团布。印象中的效果出来了,清晰、饱满,淡雅、端庄,花蕊似乎吐着清香。
“‘只用了水和墨,淡淡的一点绿和花蕊的黄,画出来的效果竟是这么好,就好像是活的一样。’小蝉说。
“西弟小漾也感觉到非常满意,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时而把头侧向这边、时而把头歪向那边地欣赏,看看哪儿好像稍有不够,又上前添上几笔。‘好了,够了。只等着再干一些就可以挂到床上去了。那样,我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卧在芙蓉花丛间、闻香而眠的美人!’她得意地旋转了一圈。
“把蚊帐挂上去后,她瞅瞅卧室左侧的墙壁太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周敦颐的《爱莲说》题了上去,又到外面书房的墙壁题上柳永的《雪梅香》。”
欧阳建辉:“她平常其实很胆小的,没想到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倒是胆大,不怕沈惠娘骂。”
吉丫:“这个时候胆大的缘故,是因为她看得很清楚,自己已经是一个过了时的、正在被社会淘汰的女性,她认为沈惠娘越早认清这个事实越好。
“沈惠娘本来是很少进她的书房和卧室的。自从她休学回来这么长时间,沈惠娘就没有进去过。可是有一天下午,她半道上回来没见着西弟小漾,喊人也不应,以为她睡着了,就到她的楼上去敲门,而后推门进去,这才发现,她的书房和卧室天堂般美丽。
“她一个人坐了很长时间,因为太过惊奇和不可思议了,她把你的母亲也喊了去,说:‘我直接以为我是走错了,走进了电影里古代那些人的闺楼。我怎么也不明白我的女儿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每天在家里就是做这些事情。’
“如此,她觉得对西弟小漾的命运反而没有把握了,说:‘她既然是古代的一个女子,只不过是还遗留在现在的人间,那说不定她哪天走就会哪天走的。你看她的病,多奇怪的一种病,直让我想到古代的林黛玉。’
“你的母亲也沉默了,说:‘那你以后就对她好一点。’
“除了前面所说的沈惠娘认为她是最后一个古典女说不定哪时候走就哪时候走不再骂,另外就是西弟小漾也确实没什么可让她骂。她为家庭做出了那么多,带来那么多快乐,就连沈惠娘也时常忍俊不禁。比如说小孩,每天都会有很多的小孩到她的家里来听她讲笑话和故事,她再把这些故事延伸和扩展到他们身上,让所有的人都大笑不已。只要她说一声‘我们采蘑菇去’,后面保准会有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缺菜的季节,她似乎总有办法从各种水藻野菜中找出各种人可以吃的菜、可口的菜,让沈惠娘吃过后赞不绝口。她把芍药园她家荒芜的一块菜地整理出来,种上了葱、蒜和白菜,每天黄昏时都要荷一把锄头往她的菜地去。”
欧阳建辉:“我的四弟在给我的来信中也说过她的一些故事,说她和小时候一样好玩,讨孩子们喜欢。我可以想象得出来,没有黑珍珠等女孩在的南屋,她是怎样一个自由自在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