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可问题是,她要怎样才能感觉到呢?她没有感觉到。一直以来,她是多么想要一个温暖的眼神,一句鼓励的语言,可是没有。她能感觉到的就是自己被丢在了路边,她背着一个沉重的背篼,她背不动了,望着漆黑的过路人的影,没有一个人伸出一双手去;她被一个鬼魅的影纠缠着,不知道何处可以躲避,也没有人能够护她,把她拉在自己的身边;她病了,独自一个人行走得太累太累,也没有一个人上前扶她,把昏迷的她拥在怀中。当然这些都是她在梦中的场景,但反映到现实生活里呢?”
欧阳建辉:“所以时隔这么多年,当我终于可以这样出现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她会那样紧紧地搂着我,大声地哭泣——如果我是爱她的,为什么要这样呢?是啊,为什么要这样呢?这就牵涉一个问题:每个人都会身不由己,不是什么人什么事都可以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就比如她小的时候,我改变不了她的父母家庭,改变不了欺辱她的社会环境。
“她哭得够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离开我,说:‘你是什么时候回的家?’
“我给她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说:‘昨天下雪以前。’
“‘难怪我会想到‘风雪夜归人’的诗句。’她轻声嗫嚅地说。
“我不是很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问:‘听说你生病休学了?’
“‘是生病休学了。’
“‘那么现在好些了吗?’
“‘我要是什么都不想,就会好些。但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好起来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已经好不起来了。’她忽然在我的面前感到有些自卑和退缩。
“‘我要去山&平原之家看看,你去吗?’我试探地问,想要知道她对我还有多少感情多少信任。
“‘你是说,你让我和你一起去吗?’她问,看了看附近有没有人。
“‘当然是了。’我向她伸开双臂,等着她飞到我的身上。
“‘那我去!’她果然十分高兴地跳跃到我的身上,用手勾勒着我的脖子。天啊,只要她一靠近我,我就感觉她还是那么爱我,我也还是那么爱她——就像她小时候说过的,无论多长时间我都会等她,等她慢慢长大。
“我放开她,牵着她的一只手往芍药园后面的一条小路走,这样山合村就没人可以看到我们。但是这条路很不好走,是一条田埂小路,从芍药园下去有一个比较高的台阶。我下去后,回头把她从上面抱下来。她孩子气地笑笑说真希望我永远这样抱着她。
“我们走过水田到狮子山的大路口,绕过小部分山,确定再没有人可以看到我们的时候,她忽然站在原地不动了,用一双眼睛哀怨地看着我,说:‘建辉哥,我想让你背一背我,就像我小时候的那样,可以吗?’
“我看了看她,那哀怨的眼神就像一个很深的湖泊,只要我稍一拒绝,就会溢出泪水来,所以我说:‘好啊,不过等我把大衣脱下来。’
“我把她背在背上,她给我抱着衣服,说:‘建辉哥,你说人为什么要长大啊?’
“我知道她肯定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不愿长大,就说:‘不长大有什么好呢?’
“‘当然是好了,不长大就不会变老,人也不会分开。’
“‘你不想和谁分开呢?’我本来是要像她小时候那样试探她,让她说出真话来。可是她没有说话,不仅没有说话,还趴在我的肩头上哭了起来。
“我把她放下,扶着她不停抖动的双肩,问:‘你怎么了?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吧,说出来就不难受了。’
“她摇了摇头,还是不肯说话。
“一会儿我又把她背在背上,说:‘西弟小漾,还是去读书吧,好好读书,将来考一个好的学校,出来后分配一个好的工作。’
“她说:‘那你为什么不好好考一个学校,出来后分配一个好的工作呀?’
“我说:‘那我不是后悔了吗?你看我现在,多难啊!要创业了才发现自己知识不够,和人交往了才发现自己文化水平不行。’
“她没有说话,一直把头靠在我的肩头。
“‘好,到啦!’到了山&平原之家后,我把她放下来。
“看到雪地里的房子,她似乎又高兴起来,说:‘真好啊,还有这样一个家!’
“‘我也很高兴,还有这样一个家!’我说,‘因为有这样一个家的存在,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任何时候我在外面过得不好了,我都可以回到这里的这个家。’但是如果在这个家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不是更好吗?我心里说。
“我带她进山&平原之家后面的竹园,看着雪地里一片片的空地,说:‘可惜了,一直没有管理。’
“‘我要是住在这里,就在这里种菜,那里种花。’她飞快地跑到我的对面,把后花园的每个角角落落都指点了个遍。这次是我发了一会儿呆,没有说话。
“我进山&平原之家的厨房,在那里生起一堆火,把西弟小漾叫来,让她靠在我的身上。那时我想,我要是没有去深圳,没有去深圳的那些体验,没有受到鼓舞开公司办企业,没有欠下老同学的那么多钱,我一定会留下来和她在这里做一世的夫妻,听从我所愿地爱她,尽我所能地补偿她,让她这一辈子欢欣快乐,不再流下一滴泪水。可是,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我了,我已经习惯了上层人士的思想,体验到了一个成功男士魅力的重要,当我出入各种高档酒会,自认为举止高雅,风度翩翩时,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去的方向。
“‘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她永远只是人生活的幻想;只有当自我价值实现,爱情才会有所附丽。’我是这样想。所以尽管心里渴望,但当真正的爱情来临,我却选择的是放弃。
“西弟小漾抬起头来看了看我,想要询问,但是我没有让她说话。没有让她说话的目的是不想让她知道我的思想。我只想静静地抱着她坐在炉火旁,让她有一天想起来的时候能够知道,我是爱她的,而且永远爱她。”
吉丫:“其实在你背着她对她说好好读书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你们是不会在一起的。她也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和你在一起。你能像那样地背着她在雪地里走,让她重温旧梦,抱着她在火炉边烤火,让她备感温馨,已经够了,她已经知足了。她没有要求更多。”
欧阳建辉:“不过我的心里是曾想过给她更多、爱她更多的。我对她的感情不单是男女之间的感情——她对我的也是——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半亲人之间的信任。正是因为这样的爱,我没法把她一辈子放下;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爱,她丝毫也不会责难我。我爱她,她会很高兴地接受;我不爱她,她会很自觉地离开。因为没有把握像我所想象中的那样爱护她一辈子,给她所需要的,所以希望她能好好读书,考一个好的学校出去,将来能有一个好的工作。这样至少不至于生活太苦。可是她的命运又岂能是我所能把握的呢?就好像是听到一个来自遥远的声音:‘那时候即使是苦,你也不知道了,只要你不知道,我怎么苦都行。’
“大概在九点钟的时候,我送她回去,因为我还要在山&平原之家劳动和整理一下,在家的这段时间我就住在这里。我把她送到狮子山的路口,对她说:‘自己去了?’
“她笑了笑,正要笑着跑开,我又把她拉住了,叹息着把她拉向自己的怀里,心里不止一次地说:‘我是爱她的……’怎么办呢?我不能舍弃她,我放不开她,如果这一次我把她放弃,可能我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可是我能带她走吗?我确信她在我身边能快乐吗?她似乎能听见我的叹息,看见我思想的挣扎,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肩上,一动不动。我把她的头抬起来,真正像个男人而不是像个亲人那样吻了她。我看到她的眼里闪耀着泪花。”
吉丫:“对她而言,世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不能主动爱你。如果可以允许她爱,她将不知会有多爱多爱。可是她只能被动地接受,因为她不知道你对她到底爱得有多深,你是否会不再丢开她。
“‘一个女子爱上了别人,似乎就只有等待着别人来主宰自己的命运。’她后来对我叙述的时候这样说。她对你是没有把握的,正如你对她的没有把握。她心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当你把她抱在身上坐在炉火边的时候,当她欲言又止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她是想说,这一堆炉火和你的拥抱会一直在她的心里那么温暖下去,不管从此以后你们将是怎样的两地分离、永不再见,此生此世,她不会忘记。”
欧阳建辉:“她接受过我的吻之后,慢慢地走了。我回山&平原之家。那以后,我们很少见面,因为有黑珍珠等在的南屋,她实在不愿出去。除青青等几个没人理的孩子外,其他都簇拥到了黑珍珠的旁边。这对她是一个打击,不小的打击,认为即使是孩子也是知道趋炎附势的。心里一冷,秋水塘边越热闹,她在家里便越冷清。好在她还有她的菜地,所以每到黄昏,她便荷把锄头到芍药园去,在那里锄挖、守它们到很长时间。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黑暗中在芍药园的破墙后喊住了她,说:‘西弟小漾,我们能好好谈吗?’
“她手上提着一个篮子,肩上荷着一把锄头,低垂了双眼,完全就像当年的林黛玉,说:‘你是说现在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如果可以的话,你回去把东西放了,跟我到山&平原之家去。我在这里等你。’
“她略微地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表示答应。
“我带着她往山&平原之家走,走到狮子山的后面问:‘西弟小漾,你还像你小时候那样爱我,还像你小时候那样信任我吗?’因为我觉得今天晚上必须要把所有的话说出来。
“‘这得要取决于你。’她说。
“‘取决于我?你的意思是,我爱你你就爱我,我不爱你你就不爱我?’
“‘是,但好像也不是。’她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要我自己去领会。
“我叹了口气,说:‘那你知道我的感情,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她说:‘知道。’还是只说到一半。
“我终于还是决定不再打哑谜了,把什么都说出来:‘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因为你从小就把自己许给了我,我甚至觉得爱你是我的责任。我没有办法爱上别人,总觉得有一个人在等我,总觉得你的一双眼睛在望着我。可是你能叫我怎么办呢?我想说:西弟小漾,让我爱你吧,让我全身心地爱你,不顾将来,就顾这一刻!可是我能那么做吗?你确定我那样做不会伤害你吗?’顿了顿,我又说:‘你如果不是现在这种状况,你能更成熟更成长一些就好了。’我的意思她还是太小了,不能为自己承担。
“‘我也觉得自己的力量还是太渺小了,不能为自己承担,所以才总是渴望外在的力量。’她有些自惭形秽地说。
“‘那你是希望我把你带走呢,还是去找你的母亲提亲,娶了你?’
“西弟小漾没有说话,她也知道我是绝不可能去向她的母亲提亲的,她的母亲也绝不会答应。
“‘已经到山&平原之家了。’我说。我们已经走到了山&平原之家外面的大草坪。
“‘你要是也爱我,想要把我拿走,你任何时候都可以把我拿走。但是我不需要你为我感到愧疚,这是我自愿的事情。’她说。
“‘我怎么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要你!’我说,抱着她,几乎是在痛苦地呻吟。‘要不,还是让我送你回去吧!’我说,有些不忍心地抚了抚她的发际。
“‘让我和你在一起!’她说,就像是一个患了软骨病的人。
“‘虽然我也很想抱你在我的怀里度过一个晚上,但我还是有些顾虑:万一你的母亲明天早上发现了呢?’
“‘你不用担心,她会以为我是去了君兰家。’她说,声音里已然是有了一些甜蜜。
“‘君兰是谁?’我表示有些好奇地问。
“‘她是我远堂伯父年前从外面退休带回来的一个孙女,有先天性心脏病。正好,听说我也是生病退学的,便托我的母亲说动我经常去那里陪她,有时吃住都在那里。’
“‘哦?’我感到有些高兴,把她的身体更进一步拉近往上抱着吻了吻。
“‘我不想和你分开,我要和你在一起,’她说,‘哪怕就是今天晚上,你抱着我坐在门口都行。’
“我们就像在那个夏夜一样面对面睡在一起,但是什么也没有做。无数次我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西弟小漾,我希望你好。’
“西弟小漾懂得我的意思,对我说:‘建辉哥,没事的,你去吧,你不用担心我。你要是遇上了合适的女孩,就和她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