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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阴云(1)

1

没谁说得清,这沟的历史有多长。更没谁说得清,这南北绵延起伏重重叠叠的二山,最终去了哪里。就连东家庄地,对这沟也是陌生的,对这山也是陌生的,甭看他在沟里活了六十年。

这沟深着哩。

沟从遥远处的马牙雪山来,据说古时那儿曾有个樵夫,为救老母,上山砍柴,在山上遇到一对下棋的神仙。樵夫是个棋迷,一看见下棋,便走不动路。他蹑手蹑脚走过去,站边上看,云里雾里,刀光剑影,这一看就是七天七夜,一盘棋还没杀出个胜负。樵夫没累,神仙累了,想歇会儿再下,这才发现身后还有个站着看棋的人。神仙一问,樵夫竟站了七天七夜,神仙不相信,樵夫遂发誓,神仙道,你也用不着发啥誓,快下山看看吧。樵夫这才记起老母,记起上山是为采药来的,神仙说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你采药还有何用?樵夫揣着一肚子疑惑下山,山下哪儿还有过去的影子!这变化,怕不只是几千年!樵夫想起病榻上的老母,想起自个儿为一盘棋误了老母性命,泪哗哗流下来。没想,这泪一落地上,平展展的地立刻开了道口子,泪顺口而下,冲开一道河,这河便成了沙河,这水便成了终年不断的沙河水。

东家庄地听这个传说的时候,才五岁,躺在爷爷怀里。爷爷的胸脯又绵又软,跟奶妈仁顺嫂的没啥两样。只是,爷爷边讲边抚着他的头:“地儿,记住了,将来这沟是你的,河也是你的,南北二山,还是你的。你要让沟变得更像沟,河变得更像河,山变得……”

“更像山!”五岁的庄地抢着说。

爷爷笑了。爷爷那一笑,含着对下河院这唯一的孙子无限的爱意,还有深深的担忧和不死的期望。活了六十年的庄地到现在才明白,爷爷那笑是有无限深意的。那深意,便是指望着这沟能为庄家曲幽,这河能为庄家绵延,这山能为庄家起伏,这天呀,能为庄家蓝。只是,这怕是个梦,真的是个梦。

可人有梦多好。

要是没梦,他庄地能活到现在?要是没梦,他庄地能单枪匹马地将偌大的下河院撑到现在?要是没梦,他庄地还能在危机四伏的下河院装没事人似的,轻轻松松,该咋受活还咋受活?

人得有梦!

东家庄地的梦是让六根那一声腾给惊醒的!

奶妈仁顺嫂猫一样溜进来时,庄地的心是起伏的,跟沟里的菜子地一样起伏,跟南北二山的脉络一样起伏。这起伏,不只是充满了对奶妈仁顺嫂的等待,活到今儿个,这等待越来越不那么急切,也不那么揪人。他是想到了媳妇灯芯,想到了因媳妇灯芯带给这个家的希望。

是的,希望。还能有啥比希望更能令人起伏不定的呢?

奶妈仁顺嫂打里掩了门,跟惯常一样,边解扣子边到炕上。这个动作有点儿急,而且一次比一次急,这也由不得奶妈,自打灯芯进了门,她的心思一天比一天重,怕也一天比一天多。对东家,奶妈仁顺嫂就有了更急、更切的想法。只是,这想法她没法儿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或者,也只有这个方式,才是她仁顺嫂的方式。

奶妈仁顺嫂抖着身子偎过来时,东家庄地并没动,他还沉浸在刚才的妄想里,那妄想里有他的儿子命旺,更有媳妇灯芯。一想到媳妇,东家庄地就没法儿把心思集中起来,甚至,常常是飘飘忽忽的,头重脚轻的,是云里雾里的,是带了某种罪孽的。这罪孽,还是在后山半仙刘瞎子那句话上。谁都不知道,媳妇灯芯娶过来第十天,东家庄地偷偷去了趟后山,下河院没一个人知道,包括跟他最近的奶妈仁顺嫂。他去不为别的,只问了后山半仙一句话:“我要是给你二十石菜子,外加一匹走马,能不能让她给我冲好,而且只冲这一回!”

后山半仙没正面回答他,捻着胡须沉吟半天,道:“不要你的菜子,不要你的马,只要东家一句话。”

“啥话?”

“要是媳妇做了啥犯禁犯忌的事,你饶得了她?”

庄地不语了。

这可是个难咬的核桃,不但难咬,还难咽。下河院的规矩是铁,禁忌是钢,纵使他庄地自个儿犯了,怕也到黄泉下还要挨祖宗的惩罚。让一个新娶过门的媳妇犯,犯了还得饶过,庄地不敢想。

“那好,东家请回吧,这事,你另请高人。”半仙捻着胡须的手停下来,猛地指住门,指住让东家庄地死心的路。

东家庄地偏是不死心,磨蹭了一会儿,又问:“能不能说透彻点儿?”

“不能!”

半仙很干脆,这干脆就意味着天机不可泄露。东家庄地懂了,娃是有救的,就看他自个儿有没这个决心救。这决心,便是顺了半仙的意,听他的。

“我饶!”

庄地自个儿都没想到,能答得这么干脆。

“那好,说出的话,吐出的痰,一口出去,就是钉子上的铁。”半仙说。东家庄地逼迫地“嗯”了一声。半仙说完,又捻起了胡须,仿佛,他的锦囊妙计藏在那半尺长的花白胡须里。半晌,半仙神神秘秘道:“你娶的不只是一个媳妇,是下河院的救命娘娘,是你庄家上辈子的恩人。还有,她身上,附着三房松枝的魂。”话刚说这儿,庄地顿然没了脸色,头皮上唰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妈妈哟,要真是这样,我这不是往家里搬阎王吗?不娶了,不冲了,这就休,这就让她回!庄地差点儿就把心虚的话说出口。

半仙又开口了:“你也甭怕,冤有头,债有主,虽说她身上附了三房的魂,但上身时我给她指过路,只帮你,不害你,冤冤相报,何时是头?你知道理亏,她也就能瞑目了。只是,对媳妇,你千万不可再错,再错,怕就没机会了。”

说完这句,半仙便沉沉地闭了口,任凭东家庄地再怎么问,他就像坐化了般,只闻见进出气的声儿,闻不见一丝活人的味。东家庄地这才想,他又是神上身了,便重重磕了个感恩的头,出来了。

一路上,东家庄地都是那句话——得饶。

饶是很难的。活人一世,最难的就是你能饶人,饶恕别人也饶恕自己,比惩罚要难,比雪恨要难,难几倍。东家庄地这才饶了几次,就有些饶不下去了。未开怀就出门,他饶。满沟里乱窜,他饶。跟下人们胡乱打听,他还饶。甚至,甚至不明不白飘出那味儿,药味儿,他还得硬装闻不见,得饶。这一路饶下去,还不知饶出个啥。

可不饶又能咋?

脸上有双手抚过来,绵的手,热的手,奶妈仁顺嫂的手。大约是见他没反应,冷酷酷的,奶妈仁顺嫂更切了。头偎他怀里,像个娃,像头猫,像个……庄地推了一下,没推开,反把冤家那两只肉糖糖给推到了手里。妈妈哟,几天没摸,竟绵成这个样。庄地心里一下就没了媳妇,没了愁也没了伤,坐起身,颤颤地搂了她,头在她怀里蠕动起来。庄地的动静鼓舞了奶妈,使她心里哗一下亮起来,老亲亲还念着我哩,老亲亲还馋着我哩。她哼了一声,一下,就把整个身子喂了过去。

睡房里发出一连串窣窣声,那是每一次的前奏,是东家庄地独一无二的前曲儿。他要先把女人全身拱个遍,猪拱墙根一样,一寸也不放过。嘴拱着,手还要乱抓。那抓也是他独有的,似挠,似撕,似揪,似掐,传到奶妈身上,却是怪怪的一种痒,一种痛,一种舒服,一种快乐。极尽挑逗!

奶妈仁顺嫂迅速瘫软下去,身子里发出一种浪,滚滚的,铺天盖地。

接着,就该亮油灯了,只听“哧”一声,一根洋火燃起来,扑闪了两下,火苗儿传给油灯,屋子里朦胧起来。洋火熄灭的当儿,正戏开演了。东家庄地闷腾腾就发出一声唤:“我的冤家儿哎,我的仁娘……”仁顺嫂呀呀了两声,白生生的奶子刚从命旺嘴里掖出来,又稀里哗啦叼进庄地嘴里。这景致,外头的六根哪儿见过?

六根真正算是开了眼界,此后好长一阵,他都停止在这个夜晚出不来。想不出,真是想不出,世上还有这个玩法,世上还有拿野女人当娘的,不只当娘,也当丫头,当猪,当狗,当一切能当的物什。

只是,这当里,是含了无限蕴意的,是含了一个男人一生的。六根尽管咀嚼了无数遍,还是不能把里面的韵味给咀嚼出来。

他又怎能轻易就咀嚼出来呢?

六根的记忆里,庄地那个贪呀,比年轻汉子还强百倍,一头栽下去,恨不得把硕大的奶子全吃上。手也跟着动了,先在仁顺嫂腿上,后又到屁股上。抖颤的双手没几下就将仁顺嫂的裤子褪了,全褪了。浑圆肥硕的屁股,映得油灯不停地晃,晃得外头偷看的六根都想叫,都想吼。里面,东家庄地还在贪,还在婪,他吃的那个香哟,简直能把人馋死!他吃的那个细法哟,简直让六根想不顾一切跳进去,也狠咬上两口。

真是意想不到,女人还能用来吃,还能用来舔,还能用来细细地咂摸。

六根陷入了困境,关于女人的困境。之前,六根只知道别人的女人是用来偷看的,用来臆想的。自个儿的呢,是用来打,用来出气的,用来像驴像马一样使唤的。可这晚,给了他太多的意外,太多的新鲜,这些新鲜反馈到柳条儿身上,还是一顿打,更毒更狠的打,除了打,六根找不到别的破解的办法。

终于,庄地不吃了,吃足了,吃美了,吃过瘾了。仁顺嫂舒展开身子,缓缓躺下去……

屋里是非常吃劲的声音,东家庄地显然力不从心,他现在越来越不能对付她了。想想当年的勇猛,无不沮丧地折起身子说:“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就听仁顺嫂梦呓般喃喃道:“缓缓再来吧,老亲亲,今黑里说啥也得行。”

听听,这骚货!

风从远处刮过来,吼儿吼儿的,廊下的油灯几盏灭了,院里越发显得昏暗,显得迷离。空荡荡的院子,只有风的声音。后院的狗好不容易汪汪了两声,又不叫了。

死一般的寂。

终于,屋里安静下来,努力再次以失败告终,引得仁顺嫂嘤嘤哭了几声。庄地替她抺去泪,说:“往后你少来吧,老了,我想图个静。”仁顺嫂贴他怀里,鼻子一抽一抽地说:“你终于不要我了,你个……”

那只丧门星猫头鹰就是这时扎下来的,腾一声,六根差点儿没摔死。

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后,仁顺嫂一个蹦子跳下炕,衣裳都顾不得穿,赤着身子就想往外跑。东家庄地也有片刻的愣怔,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

“慌个啥,上来。”

“人,外头有人。”仁顺嫂吓死了,她一下就想到了管家六根,想到了那双狼眼。

“上来!”东家庄地重重喝了一声,奶妈仁顺嫂就不明白了,明明外头有人听窗根,还上来?

“上来,我估摸着行了。”东家庄地的声音里突然多出股味儿,狠味儿,辣味儿,狼味儿。

奶妈仁顺嫂哆嗦片刻,战战兢兢掉转身,上了炕。

东家庄地二话不说,压上去,没想,这回真行了,很行。

炕上折腾出一片子湿,沙河的浪仿佛冲了过来。

东家庄地认定偷听的不是别人,是媳妇灯芯。

白日里他看见过灯芯,在后墙那儿转悠,但他没想到,她会搭上梯子爬上来。第二天他在后墙那儿转悠了好长一会儿,冲后院的木手子说:“找人把梯子劈了,当烧柴。”

东家庄地之所以不让奶妈仁顺嫂往外追,就是瞬间想起了后山半仙——她做啥事都得饶!但他没想到,二番仁顺嫂上炕,他居然行了,还很行。事后东家庄地也觉有些怪,咋就在惊吓中突然行了呢?想了很久,忽然就明白了。

“你想看,就只管看!”东家庄地莫名其妙就冲西厢吼了这么一声,吼过,心里竟很舒服。

奶妈仁顺嫂却没这么想,那夜,庄地很行的时候,她一点不行,不只是不行,心里还着实闹着慌,所以东家庄地在她身上做了些啥,一点也不晓得,只记得稀里哗啦一阵响,自个儿的身子像是被捣碎了一般。

三更时候,仁顺嫂走了出来,一路胆战心惊,走得极尽艰难。刚拐过墙角,腾地跳出个人,仁顺嫂吓个半死,要叫,嘴被堵上了。

等进了自个儿的耳房,点了油灯,看清堵她嘴的是少奶奶灯芯时,奶妈仁顺嫂就不能不叫了。

“天啊——”

2

管家六根死里逃命,竟躲过了一劫。不过,事后他也着实迷惑,下河院咋就没追哩?按说,东家庄地要追,他是逃不过去的,就算他命大,逃出了下河院,还能逃出这条沟?

管家六根揣着忐忑不安的心,坐立不安地熬过了三天,下河院一派平静,一点儿异样也没有。怪,怪死了。兴许他们炕上弄得太紧,没听见?管家六根禁不住抱了侥幸。三天后他装模作样进了上房,想探点儿动静。东家庄地正在抽水烟,投入得很,边上侍候的,竟成了奶妈仁顺嫂。

管家六根啥也没说,吓得退了出来。

不要脸,真不要脸,竟然,竟然明摆起来!管家六根一边恨,一边往外走,抬头一望就看见了丫头葱儿。

“你过来!”管家六根喝了一声。

丫头葱儿怯怯地看住他,目光里尽是怕。

“我问你,东家,东家这两天说啥了没?”

丫头葱儿躲过脸,直摇头。

“你聋了还是哑了,问你话哩。”

丫头葱儿还是摇头。这个十来岁的孩子,打一进门,就怕上了管家六根,只要逢着他,免不了腿抖。

“葱儿!”西厢那边突然响过来一声,管家六根一看,少奶奶灯芯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一袭布衫,脸色阴得怕人。

管家六根放过葱儿,揣着一肚子心事走了出来。

是个陷阱,一定是个陷阱!站在村巷里,管家六根一次次冒出这个可怕的念头。甭看他们啥也不说,心里,还不知咋个算计呢,说不定……不行,不能这么干等,我得干点儿什么,得抢在老东西下手之前,干点什么,可干点什么呢?他们连被窝里的事都不在乎,不抓把柄还好,一抓,还把他们抓到了明处,你瞧刚才那个亲热,那个近,还真当成四房了。这么想着,管家六根看见了中医李三慢。

中药!

管家六根想到中药的同时,脑子里哗地跳出二房水上漂,跳出当初那惨烈的一幕。我不信整不过你条老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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