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战后第183年。
辐射尘尚未完全散去,仍旧以妖娆的姿态与空气混为一谈。浑浊的。暧昧的。
干裂与焦灼,在苍茫的大地上随处可见。代表着生命与希望的绿意,时常却只愿吝啬地裸露一星半点。
莫以名状的变异生物,以猥琐的姿态蜷缩在岩缝之中,一面瑟瑟发抖,一面疯狂成长。
旷野里屹立着两道人影。
与这个晦涩的世界相比,他们显得多么渺小,渺小得像两个黑点,却又多么突兀,突兀得触目惊心。
“乖,是该回去的时候咯。”
“就凭你?”
激烈的动作代替了言语,飞速移动的黑点,化成了两道黑线,如风如沙,交缠相错。
火光与刀光如星芒闪烁,锈与血的腥甜依稀可辨。
良久,黑线渐渐慢了下来,重新变回两个近在咫尺的人影。
然后……
“以吾之名,在此结印!”
一切,重归寂静。
【魔术】
无边无际的大地上,只有风在不知疲倦地奔跑。带着沙尘与硝烟,将景色吹向远方,再拉回来。
如此盛大的荒芜,将吭哧吭哧的蒸汽声也衬得分外空洞。
这是一辆小型客运机车,蒸汽带动的车轮碾过不规则的大地,留下一道长长的省略号,似在为颠沛流离作出形象的注解。
车厢无节奏地晃动着,单调沉闷,直至,一个年轻的声音拨云见日般清晰响起——
“嗨!女士们先生们!相逢即是有缘!长途漫漫你一定无心睡眠,醒着又发愁无聊的时间如何打发……”
车厢内的乘客不足十位,引起所有人注意的是个少年。他约摸十六七岁,一双眼睛懒散地半睁着,半长不短的乱发从破旧的渔夫帽下伸出,一条细细长长的辫子软趴趴地伏在后脖颈。脏兮兮的风衣缀满补丁,一派风尘仆仆的旅人模样。
“我们就是为了解决您的烦恼而出现的哦!我们是您杀人灭口的必备毒药!”
与少年一唱一和的,是个六七岁大的小女孩,醒目的麻色长发在头顶团成两个圆髻,仿佛什么小动物的耳朵似的,宽宽大大的衣裤有一种泡泡般的蓬松质感,配上那张红扑扑的圆脸,相当之萌。
但少年听了她的话却忧郁地掩住了面:“是‘居家旅行的必备良药’啦……”
“咦——有什么不一样吗?”小女孩夸张地叫起来。
“差超多的好不好?啊,指望你会背熟台词的我真是蠢毙了。”
“蠢毙了!蠢毙了!小卫是蠢材——”
一位女乘客率先“扑哧”笑了出来,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少女穿着紧身金属甲胄,腰间挎着复古风格的佩剑,看样子像是一个流浪于城镇之间的独立佣兵。只是在这片火药与蒸汽动力武器早已泛滥的大陆上,仅带一把冷兵器就敢孤身上路的佣兵,不是绝对的菜鸟就是绝对的高手。而随着少女的笑声,人们爆发出一阵哄笑,车厢内原本沉闷的气氛仿佛紧绷的螺丝被拧松了一样。笑声中少年开始翻白眼,而小女孩却越发欢欣鼓舞。
“你们表演得好有趣啊。”女剑士好容易止住笑,“你们是搞笑艺人吗?”
“啥?搞笑艺人!绝对不是啊!”少年的表情像受到了伤害,“刚才那不算。我想表演的是魔术啊!”
“噢,你们是魔术师?”说话的是一位戴单片眼镜的绅士,“一点儿都不像嘛!”
“接下来等我露一手,各位就会觉得像了。”少年自信地说,“然后,如果大家觉得还不错,有钱的捧个钱场……”
“没钱的捧去火葬场!”小女孩再次响亮地接上。
“……不要把内心话说出来!我们的专业格调就是被你给一步步破坏的啊!”少年作抓狂状,车厢内的笑声比刚才更大了。
“我明白了。”女剑士把玩着一枚硬币,“演出精彩的话,我一定会付观赏费的。”
斑驳的划痕与精细的花雕显示,这是大战前旧时代的货币。只有彼时的冲压技术才能在金属上铭刻出这样细致的纹路,而战后整个世界的工业水准倒退了几百年,仅靠浇铸手艺制造的货币就粗糙多了。也因此,旧时代的硬币在这个混乱年代仍旧得以流通,且因为数量稀少而价值更高。
“哦哦……这位小姐,还有大家,请看好了。”少年眼巴巴地看着那枚稀有的硬币,“现在我的手里空空的。”
“你得把袖子拉高。”女剑士提醒,“如果只是借着速度和角度从袖子里掏出什么来,那可不够值回票价。”
“哈啊……那当然。”少年闻言一愣,随即二话不说地捋高了袖子,让两条并不强壮的胳膊无遮无拦地裸露在外。
“请看好。”他平伸双臂,维持着双掌合十的架势,然后猛地打开,立刻有一副这个时代最流行的“钢&焰”卡牌华丽地在他手心呈扇形开放。
“噢!”车厢内响起低低的惊叹与掌声,算是对少年带来的第一个惊奇表示认可了。
“小卫好棒噢——”小女孩雀跃。
只有女剑士的反应与众不同,她凝视着少年的双手,脑袋歪成个疑惑的弧度。
“您还满意吗?”少年问客户。
“啊……不错。”女剑士将硬币弹到他的手里,“我有个要求。”
“请说请说。”
“再表演一次。我刚才没看清楚。”女剑士一脸的认真和不服输。
少年正想说些什么,刺耳的刹车声忽然响起,然后整个车厢天旋地转,“哐咚!”伴随着一声闷响,蒸汽机车华丽地翻了。
把握住抛锚的那一瞬间,女剑士敏捷地从车窗跳了出去。
一头足有小山高的蜘蛛张牙舞爪地横在道路中间,野猪般的獠牙从它的嘴里伸出。
“哇——小卫你看!好大的虫喔!”
“那是受到核辐射污染的变异生物。嘘,不要看它的眼睛。”
女剑士惊讶地转头,看到那个变魔术的少年与小女孩站在她身后。一旁的机车四脚朝天,车轮空转,车厢里传来七荤八素的呻吟。
蜘蛛动了,它迈动着八条长满倒刺的爪子,飞快地向三人爬来。“刷!”蜘蛛挥起一只爪子,女剑士忙挺剑相抵,“当!”发出金属接触时特有的钝响。
“哇,好帅哦!”近距离看如此庞然怪物,小女孩却没有丝毫怯场,她甚至挣开攥着她手的少年,朝蜘蛛跑去。
“啊!笨蛋!”少年和女剑士同时大叫。
“咕噜噜噜……”蜘蛛的嘴里发出不爽的怪响,毫不客气地对小女孩展开攻击,利爪在地上凿出一个个坑,却被小女孩轻轻松松地闪过。
“嘻嘻……哈哈……很好玩啊,小卫!”小女孩甚至回过头来对少年打招呼,而蜘蛛的一只爪子就在这时冲着她的后脑勺削来……
爪子划了个空。一顶帽子旋转着飞来,不偏不倚地盖住了小女孩的脑袋,女剑士目瞪口呆。因为她看见,小女孩在那一盖之下,仿佛被那帽子给吞进去似的,消失了。
那是魔术少年的帽子。
少年懒散的双眼射出异样的光芒,不等帽子落地,他已经用极快的速度跑过去将它拾起。然后做了一个轻微的抖动动作,帽子的下面就又现出了小女孩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嬉皮笑脸。
女剑士花了三秒来消化这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仿佛幻视般的现象,然后飞奔向前,赶在蜘蛛发动下一波攻击前,一剑刺进了它的嘴里。耀武扬威的蜘蛛霎时间变得萎靡不振,八只凶器般的爪子都蜷缩了起来,身体不断颤抖。
“原来这种蜘蛛的弱点在嘴巴上喔。”少年恢复了原来的神情,懒懒地凑过来,“你赢了。要杀死它吗?”
女剑士却将剑抽了出来。蜘蛛不痛了,立刻又变得生机勃勃,但它却没有再轻举妄动,而是警惕地保持了距离。
“给你一点小小的教训。现在你走吧。”女剑士说,“不要再随便袭击人类。否则下一次你真会死的。”
蜘蛛静静地听着。
“找个安全的地方修炼吧。进化成更高级一些的形态,生存起来就容易多了。但还是那句话,不要袭击人类。”
蜘蛛动了,它盯着女剑士,用倒退的方式缓缓离去。虽然还是那样张牙舞爪,却不再流露杀气。
“了不起。”少年斜斜竖起大拇指,“难得看见一个英雄会放过猎物。”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妖魔,多少异形?”女剑士自嘲般说,“任你本事再大,有办法全部杀光吗?寻求共存,才是王道。”
“有道理。小玉,快给姐姐鼓鼓掌……”少年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语气,但是从中已能感到他对女剑士真正的敬意了。
而那小女孩的眼睛却盯着别处。某座风化的石丘上,站着一群披坚执锐、神色剽悍的汉子。他们遥望着女剑士,笑容冷漠而轻蔑。
【酒话】
这是角马镇唯一的一家旅馆,“金属疲劳”。奇怪的店名与风格都令人怀想起旧时代西部片中经常出现的荒野小旅馆。一楼是酒吧,一支由镇上居民拼凑的乐队正在演出。手风琴、木吉他、笛子、口琴……共同冶炼着一曲民谣,简简单单,热热闹闹。在这样的气氛中,酒吧的客人们或开怀畅饮,或吆五喝六玩着“钢&焰”卡牌赌博。乐声与嘈杂混作一团,喧嚣地升向夜空。酒吧的一角坐着少年、小女孩与女剑士。同乘一辆车又一齐与蜘蛛对峙,这样的缘分构成了他们在这里共同举杯的理由。
小女孩捧着一个足有她腰粗的杯子,咕嘟咕嘟畅饮着蜂蜜酒,看着无比豪迈。
“啧啧,这么喝不要紧吧?”女剑士咂着嘴,“虽然喝起来是甜的,但酒精浓度不低耶。”
“放心吧,她醉不了。”少年啃着热狗,“你就算给她上纯伏特加,她也顶得住。”
“……乖乖。”女剑士摇头,“这个世界真大啊。”然后她对少年伸出手:“一直还没自我介绍,我叫雷莉。”
少年握住她的手:“我叫卫矛。”
“为毛?”
“嗯,卫矛。”
“为毛叫卫矛?”
“……大概就是为了引出这句吐槽吧……”
正埋首喝酒的小女孩这时像刚练完憋气一样把脸猛地从杯子里拔起来,“噗哈——”她吐出一大口酒气,“我叫小玉!”
“你好,小玉。”雷莉摸摸她的头。
“姐姐身上的味道好好闻哦。”小玉鼻子耸动。
“是吗?怎么说我也是个女生嘛。”雷莉心情大好。
“跟枯草的味道一模一样呢!”
雷莉从位子上摔下去后,卫矛敲了小玉一下:“我们今天有东西吃有地方住,都是这位姐姐在请啊,你怎么能实话实说呢!”
“哈哈,实话喔……”雷莉沮丧地爬起来坐好。
“那,我跟姐姐说个秘密,作为道歉吧。”小玉认真地想了想,凑近雷莉耳畔,“人家是小卫的妻子哦!”
雷莉直接把一口酒喷在了卫矛脸上。
“喂喂,她乱说的啦!”卫矛擦着一头一脸的酒泡,表情尴尬。
“不是吗小卫?小卫!”小玉跳上卫矛的背,像拉缰绳一样拉着他的辫子,拉得他哇哇大叫。周围人看到了,立刻报以响亮的笑声与口哨。
“卫矛,我是一个剑士。虽然不是一流的,但对自己也有些信心。”欣赏完闹剧后,雷莉恢复了学术派的神情,就像在车里提出让卫矛再表演一次时那样,“可是我怎样也想不通,你是怎么把小玉给变没的。而且说实话,我连你怎么变出卡牌的都看不穿!”
“魔术都是障眼法,认真你就输了。”卫矛贼贼地笑着,“而且我们的行规是不能随便泄露真相的。”
“障眼法吗……”雷莉不信任地打量着卫矛,“我倒宁可相信你是用了什么法术。喂,难道你是能力者?”
“嗷,这里的酒好烈。”卫矛把额头“咚”地敲在桌面上,一副喝醉了的模样,用这种拙劣的方式逃避雷莉的问题。
雷莉正想继续不依不饶,有人走过来了。来者脸上遍布伤痕,下巴则爬满了黑胡子,浓密得能当围脖,看上去分外狰狞——正是雷莉放走大王蜘蛛后,出现在石丘上的那群人的首领。
“宅心仁厚的女侠,我代表大家敬您一杯。”黑胡子举着酒杯道。
雷莉却没有反应,她冷冷地看着黑胡子:“我没兴趣跟说话阴阳怪气的人喝酒。”
“哈哈哈哈!”黑胡子大笑,一扬脖喝干了杯中酒,“雷大姐头,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只在不该娘的时候犯娘呢。”
“啊啊,所以你们也想像以前一样嘲笑本小姐的做事风格?”
“大家都是干斩妖除魔这一行的。都像你那样,那还斩个毛,除个蛋呀。”黑胡子一抹嘴,“还是说,你自己就是妖魔,所以不忍心对同类下手?”
“闭嘴。要对我指手画脚,等你们本事大过我再说吧。”雷莉一手按在剑上,“还是我们立刻出去打一架?”这句话故意高声说给黑胡子的同伴们听。
黑胡子等人果然色变,其中几个直接操起了家伙。
剑拔弩张中,乐队也停止了演奏。乐手们茫然地互看着。没有介入余地的卫矛仿佛一个电灯泡。而小玉已经喝饱了酒,正用酒杯玩堆积木。
这时,存在感薄弱的酒吧老板开口了:“各位客人,何必这么麻烦呢?”
众人看老板,老板维持着生意人的媚笑继续道:“大家聚集到我们小镇,只为了一个目的不是么?那已经是最好的较量方式了。”
酒吧安静了下来。不在状况的只有卫矛和小玉,而那些刚才还饮酒作乐的客人,个个露出了好胜的笑,气场与一分钟前截然相反。
“说的不错。”一位裤腿上挎着两把短火铳的金发青年道,“谁能够拔起古兰之剑,谁就是被选中的强者。”
“强者的实力毋庸置疑。”一个巫婆模样的女士道,“他的理念当然也是绝对正确的。否则怎有继承灵剑的资格?”
“有多少力气,留到明天拔剑的时候去使吧。”一名穿着蒸汽动力铠甲的老人捋着他的山羊须。
气氛又恢复了热烈。黑胡子冷笑一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核战、震灾、瘟疫、妖魔祸乱……这个世界还可以更烂一些吗?”老板边擦杯子边自言自语,“英雄嘛,当然是越多越好。觉得自己有实力的,都到角马山上去吧。”
“小卫,”小玉郁闷地抱怨,“他们说的话都好难懂喔。”
“其实不难懂,大家在说英雄的故事呢。”雷莉微笑着捏捏小玉,一下子从英姿飒爽的女剑士变成了温柔的保姆,“小玉喜欢听故事吗?”
“喜欢!小卫每晚都会给我讲故事哦!”小玉眼睛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