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子擦擦眼泪:“尸地就像传闻中的一样,遍布活尸。骆丘侥幸回来,却也几乎丢了半条命,休养了数月后,担任了镇上的保安官。那之后他的性格就变了,他发疯一样练功,就为着有一天能再去尸地!”她忽然提高声音,“那不是送死的行为吗?‘不知火’里曾有我最重要的亲人、朋友……他们全都死光了!我怎么能再失去他?”
卫矛不说话,看着彩子。
一旁的小玉已经呼呼大睡。
夜更深了。
不知镇的居民大多陷入了沉睡,偶见还亮着灯火的屋子,反而令寂寥更甚。充斥肉眼难辨颗粒的大气,将星空屏蔽得不需要使用网点纸。
一处鹤立鸡群的哨岗上,坐着骆丘,他目光深沉地俯瞰着全镇,又像是在看更遥远的地方。
偶尔,他攥住火铳的手上会浮现出几缕青筋。
偶尔,他会下意识地摸一摸不离身的结界服。
“嘿……”骆丘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一低头,是白天时见过的、被彩子留下来洗盘子的那个穿风衣的小子。
骆丘像一只夜鸟般跃下,身姿轻盈。
“哗,好身手。”卫矛轻轻鼓掌,“如果现在‘不知火’还在,你一定会是头牌。”
骆丘眼神凶冷:“彩子跟你说了什么多余的话吗?”
“也没有说什么。”卫矛习惯性吐舌头,“其实是我自己有事拜托你。”
“哦?”
“我想去尸地。能告诉我怎么去不?”
骆丘略感讶异地打量着貌不惊人的卫矛。
忽然卫矛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
骆丘随即发现,镇外有人来了。
驿站这样的地方,任何时候来人也是有可能的,身为保安官的骆丘很清楚。但,也不能排除白天时候那样,忽然有活尸造访的情况。
来者近了。虽然造型各异,但不是活尸。个别人还叼着烟,灌着酒,活尸总不会这样吧。
“哎呀呀呀。”
谁都不说话的气氛下,忽然插进来这把颇有外交味道的声音,来自那个白爵士。他依然是一身晃眼的白色燕尾服,脸上的表情十分商人。
“骆丘先生,不好意思惊扰你了。这些都是我的客人。”白爵士笑着,“下午得你相救,一直想说好好跟你谈谈的,但太忙,一耽搁就到现在——”
骆丘“哦”了一声:“这些都是你的保镖吗?他们……”犀利的眼神逐一扫过,“……都还算是道上,有点头脸的佣兵吧。”
佣兵们报以各种特色的怪笑。
“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时间有限,只能召集到这么多人手,好在实力个个不俗。”白爵士笑着,“说是我的保镖,也不尽然。骆丘先生,他们都将归你统率。”
骆丘一愣。
“白天时的请求,请容我郑重再说一次。”白爵士语气恭敬,“骆丘先生,请带我去尸地。”
一旁的小透明卫矛一脸被人横刀夺爱的神情。
“失礼了。我稍微向镇民了解了一下,原来您是英雄古兰之后尸地的唯一生还者。”白爵士的语气渐渐激昂,“对于‘不知火’各位的牺牲,我深表敬重与遗憾。听说您也一直对尸地耿耿于怀,那么我想,我们的目的应该是一样的!”
骆丘不语,白爵士继续道:“战后,代步工具的数量与性能均不能与‘地球村’时代同日而语。随处肆虐的妖魔,更让长途跋涉变成一件危机四伏的事。商贸行业受到的冲击尤其严重。作为生意人,我致力于创造更良好的通商环境。第一步,就是诛灭尸地内的所有活尸。众所周知近年以来,从尸地里流窜出来的活尸曾令周边小镇与贸易要道蒙受了多少损失!想到白天居然跟个活尸一路同行,我就后怕不已!”
“白老板好口才。明明是商人算盘,打起来却这么正气凛然。”应召而来的佣兵里,一个黑发垂下来几乎遮住整张脸的女子阴笑,“我们的动机就单纯多了。只要给出足够价码,杀人还是杀活尸都没差。”
另一些佣兵用暧昧的笑容表示同意。一个光头上纹着蜈蚣的瘦高个把正抽着的烟一丢,指着骆丘道:“老子对行动本身没意见,但为何领队的是这家伙?‘不知火’已经是个烂团队,据我所知,这小子是里面最烂的!”
这挑衅立刻惹来一阵不怀好意的笑,笑声中,只见骆丘人影一花,已经矮身在了蜈蚣头跟前,自下而上的一记猛拳毫不犹豫地打碎了他的下巴。蜈蚣头吐着碎牙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时,悍然塞进嘴里的火铳让他吓得双眼都凸了出来!
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只在两秒之内完成。骆丘拨拉着扳机,冷冷地对蜈蚣头、也对所有人说:“如果你们认为,一个失去了所有挚友、并且还是靠着他们的拼死援救才活下来的男人会安于‘最烂’的定位……我会以侮辱死者的罪名,让你后悔自己不是活尸。”
蜈蚣头几乎尿出来了,骆丘将火铳从他嘴里抽出,厌恶地甩着上面的唾液:“不服我的,这就提出来。没有的话,天一亮就出发。”
所有人竟情不自禁地做了个立正动作,只差没有敬礼。白爵士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
“虽然不知道你什么来头、有什么本事。”骆丘对卫矛道,“但,想去尸地,就跟着来吧。”
【启程】
“呐,这是我新学会的花样。”男仔头的女孩伸出双手,一手握着一条彩色的花带,神情得意。
两个男孩,一个皮肤黝黑,用手擦着鼻子;一个身形瘦弱,长得眉清目秀。他们分别接过花带。
“快别上看看。”女孩催促,“绑在手上或者武器上都赞到不行喔!”
“哇靠你在开玩笑。”皮肤黝黑的男孩做嫌弃状,“娘得要死,我们可是未来的佣兵,戴这个去出任务会直接被对手笑死。”
“会吗?”眉清目秀的男孩倒是已经乖乖地绑上了。
“还是阿丘你最好了。”女孩表扬完一个批评另一个,“阿骑你就很过分啊,人家辛辛苦苦编的!”
“明明他的那条编得比我用心,还说我过分?”黝黑男孩翻着白眼,“要送他东西还装模作样也送我一份,遮掩个屁啦,像个傻瓜!”
女孩咬牙切齿地扑上去,三个人闹成一团……
“喂,别玩啦,出任务咯。”不远处一排高大模糊的人影叫道。
“哦。”两个男孩应着,跑过去,一边跑,一边长大。
等他们来到人影前,人影却忽然露出了狞笑。那是一群活尸!他们的手轻而易举地穿过了两个男孩的身体……
彩子猛地睁开眼,浑身冷汗。她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然后大力搓脸,以确定自己身处现实。
讨厌的梦,可怕的梦……她拨开被汗水黏在脸上的发丝,平复心跳。
传来了砰砰的敲门声,伴着小玉中气十足的叫喊:“彩子姐姐,再见啦!”
“吓?”彩子彻底摆脱了梦境,穿着内衣跑过去开门,结果门口不但有小玉,还有卫矛。
彩子大叫一声又把门关上,卫矛凑上来的脸惨遭夷平。
“你有没有搞错!一大清早利用小孩子来偷窥淑女刚睡醒的模样?!”
“……”卫矛委屈地擦着鼻血,“想说受了你的照顾,小玉又喜欢你,所以离开前跟你打个招呼……”
“离开?今天就要走了吗?”
“嗯!我们要去尸地啦!”小玉用宣布要去游乐场的腔调抢答。
“尸地!?”
不知镇的入口,骆丘全副武装,脸上带着不动声色的兴奋,只待全员到齐就出发,却等到了气急败坏的彩子。
“为什么你坚持要去?!”彩子泼辣本色全开,一把揪住骆丘的衣领,“你这条命能捡回来有多么不容易?你非得让再把它送掉吗?”
“我不会死。”骆丘说,“相反,我还会摧毁整个尸地。”
“你凭什么……”彩子感觉浑身无力。
“对不起。”骆丘将她的手掰下来,“总有些事是不得不做的。晃眼一年了,我的心却一直在尸地没回来过,闭上眼就会看见他们。你也想我为他们报仇吧,你也想我为铁骑……”
“铁骑将你当弟弟一样看待,他不会介意你不报仇,但肯定不想你浪费他拼死保住的命。”彩子忧伤地说。
其他人陆续到来了,包括白爵士,包括卫矛与小玉。小玉冲彩子欢快招手。
“我要走了。你保重。”骆丘的目光越过彩子,略微清点了一下人数,点点头。
他迈着大步走出不知镇,走成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慷慨无畏。其他人陆续跟上,与颓站原地的彩子拉开距离。
小玉却丢下卫矛,蹦蹦跳跳地跑回了彩子面前,她问:“呐呐,彩子姐姐,你是不是很想一起去但那个人不带你啊?”
彩子哭笑不得。
“小玉也想你一起去!小玉帮你想办法吧!”
彩子瞪大眼睛。
【风海】
风海是一片不毛之地。
大地像是从天上砸下,碎成龟裂密布的模样。猎猎风吼撕着耳膜,扬起的沙尘将可见度控制在五米甚至更小的范围内。越是深入,越觉日月无光,如临地狱。
“真是一个鬼地方。”白爵士灌下一口酒,抱怨道。
“你其实可以不必来。”走在队伍最前的骆丘头也不回道,“普通人还没到尸地,就会死在路上。”
“嘿嘿,都是为上头做事嘛,表现得勤力些总没有坏处。”白爵士狡猾地笑道,“反正遇到危险,有你们这些大大挡着不是么?”
一行人尽量维持着靠拢的阵型。卫矛处于中间位置,小玉不知为何垫在最后,一路欢蹦乱跳,元气不减。让周围那些需要运力来维持自己不东倒西歪的人刮目相看,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队伍里会有一个小女孩。
“我说队长,”昨夜被骆丘教训过的蜈蚣头沙哑道,“确定没有弄错方向吧?”
“你要不相信,就自己找路吧。”骆丘讥嘲。
“据说风海所以全年无休,是因为这一带的磁场都遭到了破坏。”蜈蚣头又道,“别说指南针,就算黑市高价买来的导航仪也派不上用场。视野又差,风又具有误导性质……所以你到底是凭什么来认路的?”
“这还不简单?”卫矛开口了,语气轻松得不像置身恶劣环境,“沿途走来,每隔一段不都能看见一些枯草吗?”
“那又怎样?”一个背着巨斧的大汉道。
“这种地方有枯草是不奇怪。但知道的人就知道,那叫‘膏肓草’,有着极强的抓地力,属于变异植物的一种。风沙是它的养分,至于枯黄,那是它们的标准形象。”白爵士道。
“那些草是我种的。”骆丘说,“当初离开尸地的时候,我就发誓总有一天要再回来,虽然伤得很重,但我仍沿途洒下了种子。当然了,如果我回不去不知镇,那么留下坐标也是白搭。战友的亡魂保佑,我回来了。”
“可这种草到处都有,怎知道哪些是你种的?”蜈蚣头疑惑。
“我种的草,最初的养分可不是风沙。”骆丘冷笑,“是我的血啊。”
说话间众人又看见了一丛风中凌乱的荒草,它的根部是红色的。
似乎是感到了震撼,接下来好长一段路,不再有言语……
令人抓狂的风持续吹着。
时间举步维艰而又义无反顾地流逝着。一天,一夜……
“有人!”
风化严重的一处戈壁后,三两人影若现。骆丘提醒一声,队伍慢了下来。
进入风海已经十数个小时,还是数十个小时?这是第一次察觉除他们之外的生命反应……生命?
“碰到志同道合的人了么?”巨斧汉粗声粗气道。
“才怪,应该是活尸吧。”蜈蚣头吹了声口哨。
人影清晰了,果然是活尸。它们的步伐摇摇摆摆,却显然不是风吹的。因为它们的每一步都能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哈啊……哈啊……”它们转动着笨拙的眼珠,双手抽搐地摆动着,如被蹩脚操作的木偶。
除了卫矛和小玉,每个人都如临大敌。
“一次看到这么多活尸,其实是好消息。”骆丘豪迈地笑,“说明很接近尸地了!那地方不是封闭式的,常有活尸往外跑。有些会迷失在风海里祸害旅人,有些则幸运地来到人类的世界。”
“哈啊……哈啊……”那几只活尸持续地叫着,声音越来越大。
像是听见了信号般,慢慢的,更多虚浮的身影出现了。
四面八方都有活尸。脚步声融在风里,悄寂鬼祟。当它们残朽的五官渐次清晰,恐惧的威压,也便清晰。
那么多的活尸,将这支队伍重重包围了起来!
虽然是职业佣兵,但说不害怕是骗人的。有人率先承受不住,发出了惊呼,是那个黑发蒙脸的瘦女人。
一个活尸开合了数下嘴巴,吐出一句阴森森的话:“……死……死在这里……”
“那是你们!”骆丘开枪了,强大的火力轰得那活尸后退,与此同时,众佣兵纷纷发难,各自为战!
“老子才不怕什么活尸呢,哗哈哈哈哈!”巨斧汉挥动武器,将逼近的活尸如枯柴一样劈烂!
活尸们像被摁下了什么开关一样加速了,之前还如风中残烛的它们一下子极快地弹动了起来,有些四脚着地如野兽疾驰,有些高高跃起如猛禽饿扑,一击得手的巨斧汉很快被数名活尸缠住,愤怒得大喝。
队伍乱成一团,杀叫不绝,刀光剑影。
卫矛置身战场,表现却十分被动,并不出手,只是灵活地闪过一个个撞过来的活尸。小玉则如同捉迷藏一样在佣兵周围穿梭,见到谁的形势不利,就帮他们给活尸来那么一下。
最不在状况的当属那个黑长直的瘦女人,她居然六神无主,一个不小心还撞上了骆丘。
“搞什么鬼?”骆丘对这猪一样的队友吼叫,直接给了她一巴掌。
女人的头盔连假发一起掉下来,竟露出彩子慌张的脸!
“你……?!”骆丘为之愕然。一头活尸这时扑来。
但小玉从天而降,把那活尸直接压趴下了。
“彩子姐姐不要离开小玉太远哦!”小玉笑容灿烂地说,“小玉会保护你的!”
兵荒马乱风又大再加上刚才的一系列激烈动作,小玉的发髻早已飞脱,头顶的一双耳朵露了出来。
“……妖狐!?”骆丘瞠目结舌,先是出乎意料的青梅竹马,再是出乎意料的传说中的大妖,直到又有活尸来袭,他才恢复清醒。
“砰!”骆丘一枪轰掉那个活尸的脑袋,然后把彩子拉扯过来,几乎是破口大骂般指着戈壁那块对她说:“去那里暂避一下!”
彩子慌忙点头,餐饮女强人的形象在这种场合荡然无存,她跌跌撞撞地朝那里跑去。
一双红丝密布的眼睛穿过风沙,穿过动乱,直勾勾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