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克里欧·伊士拉做了一个梦,那是他很少能清楚记起来的梦之一:
在黑得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他趴在悬崖上,望着下面一片燃烧的花海,撕心裂肺地哭号。血红的火光刺进他的眼里,让他的心脏也剧痛起来。他疯狂地喊着、叫着,身体却不能移动半分。那翻卷的火苗像有生命一样飞快地在峭壁上攀爬,把他包裹在里面,接着有人在身后扼住了他的脖子,尖锐的利器刺进了他的身体,疼痛蔓延到每个毛孔——
“去死吧!骗子!骗子!骗子……”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窒息的时候,有人摇着他的肩膀弄醒了他。
菲弥洛斯皱着眉头,黑色双眸里包含的东西说不上讨厌,更多的是嘲弄:“你突然叫起来还真是吓了我一跳!怎么,做噩梦了?”
克里欧用手背盖在眼睛上,感到了一阵凉意,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眼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撑着坐起来:“……谢谢,我或许是梦到了什么吧,可是想不起来了……”
菲弥洛斯哼了一声,从床边站了起来:“蹩脚的谎话你永远说不腻。”
游吟诗人没有反驳,默默地披上外套下了床。他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看着清晨中忙碌的仆人和侍卫,他们的脸上都藏着不安。站岗的人比昨天多了一倍,在每个角落都可以看到挟着兵器的壮汉——看来那位年轻的女亲王有着值得称赞的行动力。
这时,一个穿着绛红色长裙的身影从台阶下走过来,克里欧皱了皱眉:“女官来了……菲弥洛斯,别让她看见你!”
“哦,这个我当然明白。”金发的男人嘲弄地笑道,“如果让这位亲王殿下知道你跟一个妖魔贵族在一起,恐怕她对你就不会那么信任了!”
当贾迈斯夫人敲门进来的时候,黑鹰正好展开翅膀飞出了窗户。她向游吟诗人问了早安,然后告诉他米亚尔亲王和布鲁哈林大公正在等候他一起吃早餐。
“我梳洗以后马上就去,夫人。”克里欧试探性地问,“不过,为什么殿下会给予我这样的恩赐?”
“啊,或许是感谢您的帮助……而且,今天国王陛下的祭司会到达,殿下希望您暂时充当他们的助手。”
法玛西斯帝国崇尚创始神凯亚,国王和教廷分别执掌着世俗和神灵的领域。现任的国王罗捷克斯二世并没像他的父亲一样贪婪到侵占教廷的权力,却享受着父亲打下的良好基础——教廷的势力至今略逊于皇权,所以国内可以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这次来的祭司是供职于主神殿的高级祭司,差遣他们是皇族才有的特权。这些年龄在五十岁左右的男人都剃着光头,脑门上刺了一个深红色的圆形光轮,长长的绣金长袍表明了他们尊贵的身份,胸前挂着的串珠用长短不同的样式告诉别人他们之间地位和等级的差异。
克里欧·伊士拉在米亚尔亲王的身后看着这些表情严肃的人,他们脸上都有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没有丝毫要休息的意思。领头的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上前来,双手交叠在胸前给金发的少女行了个礼。
“殿下,主神殿一等祭司费莫拉德向您问好。”他的声音低沉而洪亮,仿佛一口铜铸的大钟,克里欧知道这是祭司的特质——任何咒文都需要一个悦耳的声音来念颂。
“欢迎您的到来,祭司阁下。”少女亲王用颇具威严的声音说,“我和阿卡罗亚的人民都在盼望着你们呢,请坐下吧,我必须立刻告诉你们这里的情况。”
在有着典雅穹顶的大厅中,米亚尔亲王和她的未婚夫让祭司们坐在王座两边铺着羊皮的椅子上,向他们详细地描述了亲王和布鲁哈林大公分别遇到的妖魔以及王宫内部的吃人事件。
当金发的少女提到那个救了她的游吟诗人的时候,祭司们把好奇和探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没有开过口的黑发男人身上。
祭司们互相交换了怀疑的眼神,然后高个子的费莫拉德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您好,伊士拉先生。”老祭司打量着这个黑发的男人,“对不起,看来您也跟妖魔打过交道,可以告诉我们您来自什么地方吗?”
克里欧站起来:“很抱歉,阁下,我生来就到处流浪,哪里都是我的故乡。”
“您在哪儿学到的除妖方法呢?”
“我曾经在一些神殿演唱过,好心的祭司们告诉我一般情况下该怎样防身。”
“您也学习了巫术吗?”
“没有,我不会任何魔法,黑魔法更是绝对不会去碰的。”
“是这样啊……”老祭司淡淡地点了点头,“那么您真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
游吟诗人低头欠欠身,墨石般的长发流水一样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脸。坐在王座上的两个年轻人互相望了一眼,布鲁哈林大公站起来,对所有人说:“好了,各位。现在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是找到隐藏在王宫中的妖魔,明天晚上的‘狂欢之夜’是关系到阿卡罗亚未来一年的稳定和人民生计的大事,我们不想再发生任何意外。”
“这是我们的责任……”费莫拉德向王座行了个礼,其他的祭司都站起身来鞠躬。
金发少女高兴地走下王座:“我相信各位。那么现在我可以为你们做些什么呢?”
费莫拉德想了想:“我们要在王宫里设祭坛,殿下,这样我们可以在五个小时后把隐藏的妖魔引出来。”
米亚尔亲王有些好奇地问:“用祭坛引出来?怎么做呢?”
“是用幻术吧?”布鲁哈林大公猜测。
“您真是非常聪明。”老祭司点点头,“那么,就请尽快为我们准备一个空旷的房间吧。”
“这完全没有问题。”弗拉拍拍手,一个侍卫从外面跑进来,亲王命令他立刻把最西边的椭圆形大厅打开,并派二十个守卫过去,不准任何人靠近。
“接下来就看各位的了?”她翘着嘴角看了看所有的人,然后望着没有出声的游吟诗人笑了笑,“伊士拉先生,您也和我们一起去,可以吗?”
“我乐意听从您的吩咐,殿下,可是我害怕会打搅祭司阁下的工作。”
“哦,您不用担心这个,伊士拉先生。”表情严肃的费莫拉德回应道,“实际上在制造幻术的过程中,我们更需要您的保护。”
“是,阁下。”游吟诗人再次垂下头,眼角看见窗外不远处的黑鹰在低低地盘旋。
阿卡罗亚是一个隶属于帝国的自治城邦,所以米亚尔亲王没有在神殿里设立高等祭司的权力,所有的山神神殿中只能有一些维持日常祭祀的普通祭司和低等祭司,他们不会操纵魔法。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局面,一方面是因为前任国王对于宗教势力分外警惕,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早在数百年前妖魔就已经被驱赶到地下深处,没有人会料想到高级妖魔们会再次出现在阳光下。
年轻的亲王恐怕也很少看见祭司们施法的场面,她睁大了眼睛注视着那十个光头的男人用身上带着的白垩在地上画出了巨大、规整的圆形光轮,但是光轮中间却与众不同地套着一个倒放的五角星。
“那是什么?”亲王指了指地上的图案,问身边的黑发男人。
“应该是白魔法的幻术阵,殿下。”克里欧·伊士拉回答,“祭司们需要用这个来让妖魔产生幻觉,让它们以为这里有它们最喜欢的食物,从隐藏的地方出来。”
“是这样……”弗拉兴致勃勃地点点头,“那我们现在就什么也不用做了,是吗?”
“这得看法术的效果,殿下……”
布鲁哈林大公扶着未婚妻的腰轻声劝道:“仪式会持续很长的时间呢,弗拉,你可以去准备明晚的事情,我在这里守着就足够了,况且……”他看了看旁边这个男人,“还有伊士拉先生呢。”
金发的少女看了看外面全副武装的守卫,点点头:“嗯,好的。”她在未婚夫的脸上吻了吻,“阿斯那,有你在真是太好了,我一直以为你只会给我找碴儿呢!”
“以后有机会让你知道我比你想象的更有用!”贵族青年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子,把她送出了房间。
宽敞的椭圆形大厅里,所有的窗户都被封了起来,只有屋子四个角上的火盆提供光亮。天顶上开了一个方形的窗口,光柱从那里直落在地上的白垩图案上。
祭司们站在各自的方位,唱着古老神秘的咒语。他们的声音低沉却非常动听,像用铜钟奏响的乐曲,在空旷的四壁中间回荡,一直传到人的心脏中心去。
克里欧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耳边熟悉的咒语。
“您还好吧,伊士拉先生?”温和的男声在游吟诗人旁边响起来。
克里欧睁开眼睛:“我很好,殿下。”
“您看起来对这样的仪式不太喜欢。”
“不……完全没有,殿下。”
棕色头发的青年移开了视线:“把您也扯到这样的事情中来实在是很抱歉,但是目前我们需要一切可以给我们提供帮助的力量。”
“这是我的荣幸,殿下。”克里欧银灰色的眼珠转向布鲁哈林大公。
“这段时间有点奇怪,以前阿卡罗亚没有出现过吃人的妖魔,充其量也只是很低级的梦魇虫罢了。伊士拉先生,您知道吗,就在我来这里的路上也遇到了有人被妖魔袭击的消息。”
游吟诗人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诧异。
“是一个叫法比海尔的村子里发生的事情,死掉了好几个人。不过他们不像那个侍女一样成了干尸,而是被活活撕成了碎片。”大公皱着眉头,“那情形……太可怕了!我真是没有想到在这片土地上会发生如此的惨剧。”
“当时殿下亲眼看到了尸体吗?”
“是的,我们去的时候他们还没有掩埋尸体,雪地上一片红色,根本看不出那些肉可以组成一个人!”
“会是野兽干的吗?”
“没有野兽会特意去吃人的眼珠、心脏和大脑吧?听村民说所有的尸体都少了这三样东西。而且,附近的野兽已经很多年没有袭击人了,它们最多也就是把家畜咬死拖回山上而已。”
游吟诗人浅色的眸子闪动了一下,低声道:“我明白了……殿下,这是一种正在进化的妖魔,很难对付,或许连祭司都没有办法。”
布鲁哈林大公试探地问:“您既然知道,那一定有消灭它们的方法,对吧?”
“不,殿下,我没有任何法力。您知道,祭司们才能拥有白魔法,而邪恶的黑魔法只有巫师才会,我与两者都不相干。”游吟诗人露出遗憾的表情,“不过……我知道有些东西可以对付它们。您知道骸卵吗?”
“骸卵?”年轻贵族的眼里充满了迷惑,“那是什么?”
“是一种鸟蛋大小的东西,表面布满了筋骨,硬得像块石头。传说有了它就可以制服所有的妖魔,甚至包括……包括最高级的妖魔王……”
布鲁哈林大公的眼睛里透露出奇异的光,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故事:“竟然有这样的宝物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您知道那个……骸卵的来历吗?”
“我是在很多年前听一个瞎眼的老祭司说的:洪荒时代,创始神凯亚的骑士卡西斯在猎杀妖魔的战争中战死,神怜悯他,让他的尸体化成了一个卵。谁拿到了这枚卵,就可以运用神赋予其中的法力来控制所有的妖魔,甚至毁灭它们。”
“这只是个神话吧。”布鲁哈林大公笑道,“否则怎么从来没有那个东西出现的消息呢?”
“不,殿下,许多年前它曾经出现过……在很远的东方……”克里欧重新垂下头,让头发遮住了脸颊。
祭司们的吟唱还在继续,节奏却快了很多,声音在高高低低地起伏着,越来越急促。温度仿佛在上升,在白垩图案上方的空气中浮现出了一些扭曲的人物,隐隐约约地活动着,就像有生命一样。
克里欧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喃喃说道:“来了……”
从大厅天顶上的方孔中陆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很多黑乎乎的东西从那里爬了进来,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中,能依稀辨认出那是很多老鼠大小的长着鳞片的东西。它们发出像蛇一样咝咝的声音,一点点朝下面爬过来。
克里欧知道,此刻在它们的眼睛里只看到鲜活的人的肉体,它们甚至可以闻到人肉的香味——当然了,这些都是祭司们制造的幻觉。他把视线收了回来,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身边那位站得笔挺的青年贵族——
布鲁哈林大公的侧面完美无缺,他背着双手,明亮的眼睛望着天顶,毫无惊异与恐惧的神色。
游吟诗人用手摸着背上的七弦琴,悄悄握住了利剑的剑柄。
空气中的旋律变得令人不安了,祭司们的额头上也开始渗出汗珠。他们的表情严肃,目光全部聚集在自己的脚尖,仿佛没有发觉头顶的方孔中爬进来的东西。
长着鳞片的黑影都是与那加达兽一样低等的小妖魔,只是凭着本能朝这里靠拢。它们的眼睛发出绿幽幽的光,让人毛骨悚然。
“伊士拉先生,”布鲁哈林大公担心地看着毫无防备的祭司们,“您觉得我们该不该叫一些侍卫进来?”
“不,殿下。”游吟诗人从七弦琴中抽出了铮亮的长剑,“现在我还可以尽点力呢。”
他的话音刚落,天花板上响起了“吱”的一声尖叫,紧接着一团黑影扑向了地上的圆形图案。克里欧扬起银色的利刃,那个小妖魔立刻断成两截摔在圆圈外,乌黑的血液在空气中散发出难闻的腥臭味。
但是这并没有阻止它那些贪婪愚蠢的同伴,第二只、第三只……妖魔接连不断地朝地面扑来,数量越来越多,游吟诗人已来不及杀死它们了。妖魔们开始在白垩图案上盘踞,有的甚至抓伤了祭司,黑色和红色的血液流淌在光轮上,逐渐把白色的线条染黑了,而空气中的幻象也在慢慢消失。
就在这个时候,领头的费莫拉德祭司突然大吼一声,声音就像炸雷似的震动了每个人的耳朵。祭司们立刻停下来,迅速地散开成一个更大的圆形,口中的咒语也变成了铿锵有力的吟诵。地上的白垩光轮瞬间发出刺眼的光芒,所有的妖魔都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到其中。祭司们伸出手,合拢十指正对着那里高唱凯亚的圣名,接着“嘭”的一声,整个光轮图案燃起了大火,熊熊的火焰直蹿起两人多高。
妖魔在火光中发出嘶哑的惨叫,恶臭弥漫在整个大厅中,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克里欧把剑重新插回七弦琴,退到原来的位置。布鲁哈林大公的脸有些僵硬,紧皱着眉——他似乎对这恶心的场景充满了反感。
“出去透透气吧,殿下。”克里欧对青年贵族说道,“那会让您感觉好点。”
“不、不。”大公对他笑了笑,“我……只是讨厌这味道。我很好,真的……”
游吟诗人不再说什么了,他把注意力放在那些结束了仪式的祭司身上。费莫拉德和他的同伴一起看着那堆燃烧的大火,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席地坐下。
“阁下,完成了吗?”布鲁哈林大公问道。
“不,殿下。”祭司摇摇头,“正如您看到的,我们只是用低级幻术把一些没有智力的小妖魔吸引了过来,真正危险的妖魔是不会上钩的。休息之后,我们还要继续更难的咒术。”
“是这样啊……”布鲁哈林大公皱着眉头,“那还需要什么呢?我马上去准备。”
“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们准备一些食物和酒,我们需要恢复体力。对了,还有止血的药。”
“好的。”青年贵族挺拔的背影离开了这个黑暗而令人窒息的大厅。
克里欧也靠着一根巨大的石柱坐了下来,他感觉手臂因为不停挥动长剑而有些麻木,而对面那位老祭司探究的目光也让他不舒服。这时,天顶的方孔上传来了一声鸣叫,接着一个矫健的黑影便从那里俯冲下来,轻巧地落在他的肩上。
费莫拉德祭司很有兴趣地观察着游吟诗人肩上的鹰:“真是不错的宠物,伊士拉先生,没有想到您还能饲养这么高傲的动物。”
“不,阁下。”克里欧解释道,“他不是我的宠物,我只是捕获了他,让他能帮我做些事情罢了。”
“哦?”老祭司眯着眼睛打量着那只正在梳理羽毛的猛禽,“它能干什么?”
“很多事,有些您无法想象。”
“您在哪里得到它的?”
“啊,好像是乌特米勒山脉……或许还要更远一些,太久了,我都记不清楚了。”
费莫拉德祭司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一边为受伤的祭司包扎,一边问起了那个被害侍女的情况,他也赞同游吟诗人做出的判断。“我想您是对的,伊士拉先生。不过现在看来,库露没有受到幻术的影响,要知道这里面——”他朝那堆焦尸抬了抬下巴,“——可没有一只库露啊。”
“它们有智慧,妖力也强得多,自然可以抗拒一定程度的幻术。”
老祭司望着平静的年轻人,问道:“如果,伊士拉先生,我是说如果我们的幻术失败了,没有把库露引出来,那怎么办呢?”
“它们当然会出来的……我认为它们的耐心有限。”游吟诗人银灰色的眸子望着自己肩上的黑鹰,后者用深邃的眼睛注视着他,“况且我和菲弥洛斯都有能力找到它们。”
老祭司不再说什么,他闭上眼睛,和其他人一起调整自己的呼吸,为接下来的仪式积蓄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