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刺耳的笑声穿过宅邸,伴随着愤怒的低吼与遍野的哀鸿。李遐玉将李遐龄紧紧地搂在怀中,捂住他的双耳。分明身前依偎着阿弟,身后还有谢琰,她却觉得自己的血肉筋骨都已经被寒风与噩耗冻得寸寸成冰。
世间一切仿佛都已经远去,只余下他们三人仍然活在这个漆黑的小密室当中。只要想到或许长泽县城内如今已是十不存一,甚至仅剩下他们,她便觉得冰冷刺骨、心痛难当。念及生死不知的阿爷与阿娘,她既惊惶恐惧,又忿恨之极。然而,无论情绪如何激烈,她都不能再表露出半分,反倒要强作镇定,安抚年幼的阿弟。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不过是片刻之间,夹杂着猖狂大笑、惨嚎哭喊的声音终于渐渐远去。谢琰静静听了半晌,直至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这才微微动了动,低声道:“薛延陀人许是已经走了,咱们出去看看?”
“算算时辰,大概已经过去一日一夜,我们也不应该仅仅只是躲在此处空等。”李遐玉回道。她忧心孙氏的安危,若不是顾念着她留下的话,早便忍耐不住了。
两人因许久不曾饮食的缘故,声音都有些低哑。李遐龄则并未发声,似是已经昏过去了。
谢琰试着挪动身子,却发觉因太久不曾动,浑身早已是麻木不堪。他拧起眉,索性忍痛往后一撞,将青石砖都撞飞出去,自己也倒在浴池底部,挣扎了许久才坐起来。这番动静虽然并不小,却似乎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李遐玉仔细听了听,方小心翼翼地钻出密室。
因着长时间都只能保持同一姿势,她亦觉得身子酸痛得很,已经没有气力将李遐龄也抱出来了。不过,不待她请谢琰相助,他便已经再度躬身进入密室,将李遐龄夹带而出。他们在小浴池中休息了片刻,确定宅院里确实没有动静之后,这才推开头顶的浴斛。
外头果然已经入夜,一片静谧。恍然间,李遐玉甚至觉得,他们所经历的那一夜都只是个噩梦而已。然而,被踢坏的门在寒风中轻轻摆动,发出吱呀的声响;院子里满是脏污,白雪覆盖之处皆已经被践踏成了泥水;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完全掩盖住了昔日家中温暖的熏香气息——这一切都提醒着她:城破家亡,才是事实。
耳房内空无一人,李遐玉猛然清醒过来,唤着“阿娘”便奔向正房。然而,甫踏进正房,她便瞧见威娘倒卧在床榻前,身下血泊已经凝结成冰。她仍怀着一丝希望,将威娘翻过来,试了试她的鼻息。然而,这个脸色青白的忠婢却已经不可能再度站起来了。
希望落空之后的不祥之感令李遐玉抽泣起来:“阿娘!阿娘!”
她打开储藏衣物的橱柜,奔进卧房钻进床底下,四处寻找,却仍不见孙氏的踪影。而后,她又跑向东厢房,在堂屋中便发现了几个部曲肢体不全的尸首。这些勇武的大汉在临死之前与薛延陀人展开了殊死搏斗,身上满是伤痕,还被敌人砍下了头颅带走作为报复。她看着眼前的惨状,浑身发软,几乎要昏厥过去。
然而,她到底克制住了恐惧与失措——没有寻得孙氏,她便不可能放弃。不错,她心里仍然存着一线微弱的希望:哪怕漫天神佛有一丝怜悯……也必定不会让她与阿弟成为失去怙恃的孤儿罢!!
“阿娘!我是元娘!阿娘,你在何处?!”忍着强烈的不适感,她跌跌撞撞地越过堂屋,走入寝房内。而后,她一眼就看见插在橱柜上那把弯刀。刀身上的血、橱柜里流出的血汇成了涓流,都早已经凝住了。里头……里头……
分明知道孙氏或许就在这橱柜里,李遐玉却再也不敢上前一步。强烈的心悸突然袭来,她眼前一黑,捂住自己的胸口,倒在了地上。
再度醒来的时候,李遐玉便发现,自己与李遐龄正睡在厨房角落里的柴堆边。谢琰借着厨下灶膛里未燃尽的木炭烧起了火,火光跃动着映在他们身上,照得浑身暖和起来,一度冷到骨子里的寒气也仿佛被驱散了。他依旧坐得脊背挺直,风骨凛然,却隐约多了些许曾经杀过人、染过血的悍然之气。
“李娘子,用点吃食罢。”发觉她醒了,谢琰推过来一个破碗,里头装着半碗粟米粥。厨房内的粮食、肉菜等物几乎都已经被薛延陀人抢走了,碗碟陶罐等器具则被砸光了,一片狼藉。他好不容易才收集了些许粗粮,却也只能供得他们一顿所食而已。
李遐玉确实饿得狠了,腹部隐隐作痛,但此刻她却无心吃食,只是默默地站了起来。
“李家世母的遗体,我已经放到了之前藏身的密室中。”谢琰道,“那位婢女与几位忠义之士,也都放在了小浴池中。”他注视着李遐玉,声音轻了些:“方才玉郎醒过来后,也用了些吃食。你是阿姊,更应该照顾好自个儿,别教他小小年纪还须得为你担心。”他并不认为,李遐玉能安然面对母亲的遗体。而且,有些事,她毫不知情反而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