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氏玉润珠温,低眉敛袖道:“王爷一向如此,不到卯时就起身,常忙到亥时才歇下,臣妇也常常好几日不得见上一面。”
“王府里如今妃位上有几人?”
“侧妃只有顺妃一人,世妃有容妃、婉妃二人,哦,还有一位寿妃,是早几年册封的。”
“那么其余王嫔、姬人当中,有谁是新近得宠的?”
詹氏没出声,单摇了摇头,脸上满是和顺的笑意。喜荷蓦地里一阵心虚,只怕再问就太过露骨,遂引开了话题。两三刻钟后也就是送客的时候,喜荷格外恩遇,亲自陪詹氏走到了殿外,携一携她的手,“替我向三爷问好吧。”
詹氏刚走,又一阵靴履飒沓,是慈庆宫的管事牌子吴染带人送衣料来。赵胜作为慈宁宫的管事牌子,也忙前跑后地张罗着:“主子您瞧这个,漂亮极了……主子,您再看这一卷,这牡丹花的一点红,红得多鲜亮……”
喜荷就斜倚着门廊,怔目环顾。陡瞄见院墙不起眼的某角落不知哪来的两只狮子狗,一只骑在另一只身后,春兴勃发地交媾着。这淫秽的一幕在她心中激起了隐晦的什么,令她的双手牢牢攥紧,好控制住自己不去一把扯过那一匹匹、一卷卷的衣料,全撕碎,统统撕个烂碎!
东边的说得对极了,穿给谁看呢!
狗在吠,有太监发现,扎着手去赶。喜荷绝望地闭起眼。她想她是一幅滑凉的绸缎,生满了女罗花,这些花永生永世地绽放着,在金丝与银线间。
而外头的百花也全都要开了,开在太阳与和风中,在一个蠢动的春天。
5.
春天,撩动了每个人的心弦。见沿途枝头新绿、生气扶疏,摄政王继妃詹氏就起了游春之念。离宫后,轿子一径抬回了王府,换过便装,就来在花园中绕着荷塘漫步,同几名丫鬟贴身说笑,也是一番乐趣。
走走停停,便至蓝桥红豆之中,忽听得一声春莺乍啭:
“妾身叩见继妃娘娘,给娘娘请安。”
詹氏循声望去,见两条身影跪在前头的树影间,面貌看不清是哪位姬妾,正要叫“免礼”,就被身畔的丫鬟轻轻一扯,“娘娘,那是世妃香寿同她的姚奶妈。”
詹氏眉头上的那一点喜气霎时间不翼而飞,目中无人地冷冷走开去。丫鬟们有的窃笑,有的冷嗤,有的还故意拿脚尖踢开一粒土块,骂:“挡道的玩意儿。”
香寿与姚奶妈双双直跪在浅草中,直到环佩声声去远,这才相搀起身。香寿依旧是八月十六夜宴的模样,眉目绝艳而衣饰清寒,她神情凄郁地叹一声,一叹中,蕴含了不解的愁与谜。一旁的姚奶妈也仍是泼恶不改,遥对詹氏一行的背影狠狠啐一口。
詹氏走出还不到小半里,迎头又撞见了谁。这次她却是笑容可掬,“小顺妹妹,婉妃妹妹,快都起来吧,你们两个倒也有兴致。”
二妃伴住了詹氏,侍奉左右。
“难得太阳好,坐在屋里可惜了。”
“是,我院子里的几树花都开了,想着花园里一定景致更佳。”
“对了娘娘,你这是才从宫里回来?不曾见着王爷吗?”
“是啊,怎么不同王爷一道回来?”
詹氏目光迢迢,笑望着冰开不久的湖面,“我怕烦着王爷,也没叫人告诉他,他这阵子还在乾清宫呢。”
乾清宫金龙衔壁、彩凤缀帷、榻护绣襦、地铺锦罽,一张黑漆描金的棋桌边,齐奢手捏一枚红玉棋子,举手无悔,投子弃局,“臣输了。”
桌子另一边是少帝齐宏,一笑,仿佛是琪树临风,“皇叔只怕是有意相让。”
齐奢也是笑,“顾师父教得好,皇上学得精,棋艺一日千里。臣实在已竭尽全力,力不从心。”
“好吧,朕且听了皇叔这一句,就算是哄朕的朕也高兴,这一个多月的功夫总算没白费。”
“年下到元宵,各个衙门封印,皇上也能心无旁骛地放松几天。最近这一开衙又是看不完的折子,怕搅了皇上的心情吧?”
“皇叔不用拐弯抹角,朕晓得,不过就是前一阵习棋有些入迷,一时没收回心来,所以拖了几天没看折子。朕保证,打明儿起,皇叔每日挑出来的折子,朕一定一字不漏乖乖地看完,成不成?”
“皇上误会臣的意思了,臣原本是说,皇上若嫌天天对着折子气闷,臣愿陪皇上去南苑疏散疏散,跑跑马、打打猎。不过既然皇上如此牵心国事,实乃天下至福,臣不敢有违,一切就按圣意来办。”
齐宏一下子蹦起来,哈哈大笑道:“皇叔你坏透了,原来早知道朕想去南苑!朕都琢磨好久了,就怕母后觉得朕贪玩,一直没敢开口。好皇叔,求你跟母后说一声,带朕出去玩两天,朕做梦都想能痛痛快快地在山里跑一回马。好皇叔……”齐宏乐极忘形,似个撒娇的小童在冲亲人讨一块糖。
笑意染满了齐奢的眼底嘴边,却不忘君臣之别,一面笑着接受拉拉扯扯,一面恭谨起身,“皇上先坐,先坐。”
宫中开饭比别处早,自鸣钟叮叮当当地敲过五响,就已是晚膳时分。齐宏苦留齐奢一同用饭,齐奢辞一番,即欣然领受。称为“一同”,其实分了两个隔间,御膳有什么就赏什么,等于给齐奢另开了一桌一模一样的饭。但齐奢一向午饭吃得晚,实在胃口不佳,为不辜负侄儿的好心,很尽力地吃了一回。饭毕来这头叩谢了恩典,叫周敦拿一封银子犒赏了乾清宫的管事太监应习,便辞别退出。
他让轿子在后头跟着,自己一路散步走回崇定院,只当消食。在院中值房整理了一些公文,即预备起轿回府。结果一出门,就碰见王却钊与王正浩、王正廷父子三人由内阁的大门步出。齐奢立即放出了笑脸,很热络地迎上前,“舅舅,首辅老先生!这会子才散班?辛苦辛苦。”
“不敢不敢,怎及三王爷辛苦?”王却钊满面春意,似乎面前的不是杀子仇人,而只是血肉至亲。其身后的两位一样洋溢着喜笑,抱手揖礼,“摄政王。”
四人寒暄一番,你谦我让地各自登轿。擦身的一霎,每个人脸上的善意都先后消失,如同到来时一样地突兀且自然。
阴凉的轿厢中,王却钊捋一捋长须,嘴唇无声一动,“走着瞧。”
而前方,齐奢的八人黄缎大轿已在一应金扇仪仗下,威武浩荡地去远了。
6.
齐奢回到王府,先在书房“和道堂”接见了几位密僚,本欲接着批阅镇抚司送来的白匣,考虑了片刻,却又伸个懒腰站起身,“周敦,传轿,去风月双清阁。”
王府东路隐有一列宫柳,簇拥着一带红楼,便是府中内眷的居处。继妃詹氏所住的“风月双清阁”这时间已掌了灯,阵阵的笑语从灯火璀璨的上房传出。
“继妃这儿难得这么热闹,这是谁在里面呢?”
齐奢一边往里走,一边略显诧异地问道。
马上就有一个太监几步并上前,“跟王爷回话,是顺主子、容主子和婉主子三位在陪主子娘娘打雀儿牌呢。”
“是吗?”齐奢挑高了一侧的眉头,“别言声,我进去瞧瞧。”
果然套间里支着方桌,桌面上铺着红毡,侧妃顺妃,容、婉二世妃陪继妃詹氏坐在一处,四人牌戏正酣。顺妃穿着亮绯色的掐花斜襟窄褙子,金丝长裙;容妃穿着靛蓝色宝相花洋缎衣,系着一条高腰细褶百合裙;婉妃则一袭姜黄色圆领叶蔓长褂,外罩着团花长比甲,比甲的双捆压边下露出暗紫色的裙褶来:一个个粉颈纤腰,丰容妍色。詹氏坐在上首,黛绿色立领对襟大褙配着琥珀色的大褶裙,一条松花色月形的镶珠勒子遮在精描细画的两道垂珠眉前,典雅大方中又见温柔之态。
一窥之下,齐奢就出声笑起来,“好一副春闺集艳图。”
边上侍候的众婢先层层跪下来施礼,四妃也离了座位福下去,詹氏款然一笑,“王爷来了。”
齐奢叫丫鬟替自己宽去了外衣,只剩下单袍,系着条三色金束带,搓着两手笑,“你这儿暖和,坐久了热得慌。”
“呦,听王爷这话,难不成是打算久坐喽?”容妃的头发生得略低,有个花尖,眉眼又浓又大,笑起来调皮非常。
顺妃的一双清水眼里早噙满了闪耀的笑意,故作佻哒地向下斜瞥着,“你们瞧,嘴里说着热,他还搓手,分明是手痒了想上桌,那可不要久坐吗?”
大家伙一下子乐了,齐奢也跟着笑起来,“我本想来和继妃清清静静说一会子话的,怎么偏你们几个母夜叉在这里竹战。”
那边门帘一挑,丫鬟送上来一只青瓷小盏。詹氏殷殷地亲手捧上前,“新炖的蜂蜜燕窝,王爷润一润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