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水巷还有一个美人，是个女疯子。
这世上的疯子都有点像，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脚上趿拉着一双破鞋，树皮般的脚趾里藏污纳垢，说着谁也听不懂的疯话，有时会旁若无人地唱歌，有时又忽然爆发了一阵癫狂的傻笑，令人悚然。
可漆水巷的女疯子和他们不一样，她穿得干净清爽，甚至是光鲜漂亮，也不乱跑瞎窜，也不傻笑胡言，她只是安静地在门口坐着，表情温顺，身边围着一群小孩，听她讲故事。她讲故事的声调也是温柔的，像鞠萍姐姐，故事的开头总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美丽的公主……”故事的结局总是，“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虽然一个疯子讲得故事情节总是颠三倒四，逻辑也混乱不清，但孩子们听得很认真，因为听完故事，她会拿出糖果糕点犒劳大家。周记的糕点，谁不馋啊！
是的，那个女疯子，就是周大象的妈。
疯子并不总是那么温顺，她偶尔也突然躁狂暴戾而攻击路人，我遇见过一次。
那时我还是那个刚刚失去妈妈的十岁小女孩，被奶奶差遣去买一袋盐，她正在小商店门口一如往常给孩子们讲故事，我没有在意。买了盐再次从她身边经过时，她突然穿越那群孩子冲过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盐，并且顺势推倒了我，一溜烟跑掉了。她一边跑，嘴里一边还念念有词：“我的，这是我的。”
我跌倒在地，膝盖被碎玻璃扎破了，小孩子血旺，一时间血流如注，我吓坏了，呜呜呜地大哭着，一瘸一拐地跑回家去。
听说疯子杀人都不用偿命的，所以奶奶只能一边给我擦伤口，一边安慰我：“算了算了，她是一个疯子，也怪可怜的，能拿她怎么样，以后见到她躲远点就是了。”
这时十岁的周大象进来了，他拿着一瓶云南白药，大概是来替他的疯妈负荆请罪的。我把一腔委屈全发泄在了他身上，将他骂了出去，并且好几天没理他。
他的疯妈并不是天生就有病，她从前是附近幼儿园的老师，到底是什么时候精神不正常的，谁也说不清楚，所幸她有周郅刚这样的好丈夫一直不离不弃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后来周家搬走了，人们也渐渐淡忘了那个美丽又不幸的女人。
周大象被我骂走后郁闷了很长时间，后来和周大象怎样和好的，我早已忘记了，但我始终记得他的疯妈突然冲出来抢东西时那恶狠狠的眼神，她骤然逼近的瞳孔在我眼前突然睁大到一个让人恐怖的极限，仿佛一口散发着凉气和杀机的深井。那种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早春的天气忽晴忽暖，一场春雪悄然而至。整个世界覆盖在一片蘑菇色的雪被之中，黄昏时分，雪停了，晴朗的夜空有一轮玉盘般的圆月。教学楼一片灯火通明，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一套模拟试题，学霸们人前轻松，学渣们等待下课铃声。姜黎黎在看一本杂志上的星座测试，并热情地邀请我参与其中，我懒洋洋地瞥一眼，上面写着：“怎么吃也不胖的星座，第一名双鱼座，不吃也会发胖的星座，第一名，巨蟹座。”
我们俩几乎异口同声地小声惊呼：“这不科学。”
下一秒姜黎黎又懊恼地捏捏自己的脸蛋，托着下巴说：“好像是这么回事，我晚饭都没怎么吃。”
我促狭地偷笑着，这时，手机来了新短信，周大象说：“快出来，带了好吃的给你。”姜黎黎也看到了，没好气地说，“快去吧！胖死你。”
我看看表，正好要下课了。
走出教学楼，教室的喧嚣声渐渐远去，偌大的操场能听到雪团从树枝上坠落的声音。那一刻我心里忽然莫名地愉悦和欢喜，我想这和周大象没有关系，一定和天气有关，春雪，月夜，校园，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夜晚。
在第四棵毛白杨下，我看到了周大象。
他变戏法似的，从他的大书包里掏出一个个大纸盒，里面是他这些天在家苦练烘焙艺术的成果，一块丑丑的栗子蛋糕。
“请品尝，请为厨神争霸赛一号选手打分。”他摊开手掌，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却又按捺不住告诉我，“我尝过了，样子虽然丑，可味道很赞。”
我从那块黑黑丑丑的栗子蛋糕上抠下来一块放到嘴里，软糯绵甜，味道确实很好，于是不客气地大吃大嚼起来，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八十分吧！”
他得到鼓励似的把盒子朝我推了推：“慢点吃，都是你的。我告诉你，这可是我照着祖传的秘方做的。为什么只有八十分，那二十分哪儿去了？”
“太甜了，下次注意点。”我居高临下地说。
“喳！”周大象跳到我眼前，行了一个清宫的礼。
吃人嘴软，一块蛋糕下肚后，周大象发出邀请：“下个月我过生日，在家里办一个生日趴，到时你要来哦！”
“干吗不到外面餐厅KTV办啊？”想起他疯癫痴傻的妈，我还是有点害怕。
“家里地方宽敞，又自由，到时还可以在花园里烧烤，去吧去吧，我烤鸡翅给你吃。”他想说服我。
“可是，我怕，怕你妈妈，她……”我犹豫着。
“放心吧，爸爸会带妈妈去姥姥家，晚上他们才回来，我的地盘我做主。”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吧，我考虑一下。”
我犹豫的态度，激怒了周大象，他生气了，说：“林以沫，你太不够意思了，我亲手给你做蛋糕，给你过生日，让你来参加一下我的生日会你都不愿意。”
一块蛋糕填在口里还来不及咽下，听到这句，我忽然愣住了。
我的生日？今天是我的生日？二月二十号，可不是吗？我的十七岁生日。
其实我到底是不是生在十七年前的这一天，只有我死去的妈妈知道。那一年她在外面漂泊了一年没回家，也不同家里人联系，有一天突然抱着一个皱皱巴巴的婴儿回了家，说这是她生的孩子。奶奶气得打她，她也不害臊，笃定地说，孩子的爸爸会来接她们离开漆水巷这个鬼地方，一定会的。然而那个传说中的男人始终没有出现，眼看着孩子长得齐桌高，没有出生证明，没有户口，大舅气急败坏，托了好几层关系才给孩子上了户口。那个倒霉孩子，就是我，每年我的生日，就是户口本上那个日子。小时候妈妈总不记得我的生日，通常是奶奶大清早煮两颗白水蛋塞给我，说今天是沫沫生日哟！鸡蛋捂在小书包里，直到上完早读还是热乎乎的，直到放学，我才小心翼翼地敲掉蛋壳，小口小口地吃掉，一边吃一边想，我一定好好学习，长大了让奶奶跟我享清福。
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原来其他小朋友过生日是吃蛋糕的。
后来我吃到过各种蛋糕，提拉米苏、水果慕斯、戚风蛋糕、天使蛋糕，各种好滋味，但在我眼里，蛋糕就是蛋糕，一种甜食而已，没有任何特殊含义。
现在，我咀嚼着这块甜得发齁的栗子蛋糕，喉头仿佛被棉花团堵住了一样难受，鼻腔有一股酸楚直冲额窦，想哭，却不能哭。
周大象委屈地说：“我在家实验了好些天，今天逃了一天课就在家做这个了，你看，手指都被烤箱烫到了。”
我盯着他伸过来的手，木木的，没有说话。
“喂！你没事吧？是不是噎住了，喝口水，给，快喝口水。”他紧张地递过来一瓶水。
我接过来，抬起头，努力笑着，轻轻地说：“周大象，谢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