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白家的规矩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涌泉之恩以身相许。
第二日一早,我将钱家所有的账本都搬到了文昊房里。文昊瞄了眼桌案上那厚厚的一摞,巴巴儿地跑来问我:“是书房失火了,还是你房里走水了?怎么账本都摆到我这边来了?”
我不动声色地钩了钩嘴角:“你昨晚不是说不忍心看我这么辛苦吗?我回去之后想了一夜,决定不辜负你这片苦心。”说完又向桌案上的账本望着,“你应该很乐意为我分担吧?”
他嘴角抽了两抽:“呃……那是当然,当然。只是,你也知道,我多年未摸过算盘了,怕是一时半会儿做不来这些,到时候将账做错了不太好,是吧?所以……”
我一面退至门外一面接过话茬儿:“所以我将账本都给你抱来了,你就先熟悉熟悉吧。”
他嘴角又抽了两抽,在房中踱了两步,猛地一拍额头:“哦!我想起来了,今日还约了顾小姐游船。”
我早就料到他会使这招,果断拉上房门,顺手将早已备好的铜锁穿过门环,咔嚓一声锁住,又退出两步拍了拍手上的锈迹,慢悠悠道:“既然你不愿娶人家,就别去浪费人家的大好青春了吧。”
文昊大约是急了,将房门拍得砰砰响:“喂,素锦,你怎么锁门了呢?快放我出来啊素锦,素锦……”
我充耳不闻,利落地绕到窗前替他将窗户关上,又朝等在一旁的下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动手完成最后一道工序。
文昊听见动静,立即停止拍门,跑到窗前一把将窗户拉开:
“怎么连窗户也钉上了啊,喂,素锦,你忍心这样对我吗?素锦,你太没良心了素锦,不要啊……”
我摊开手来瞧了瞧:“咦,这指甲上的蔻丹怎么掉了?我先回房染一染。”走出两步又退回来朝文昊笑笑,“哦,文昊啊,你先熟悉熟悉账本吧,我晚上再来看你啊。”
绕过两条回廊,文昊的声音还在脑后:“素锦,你不讲义气!太没有人性了!素锦,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这些年来我陪你同甘共苦,你竟这样对待我,素锦……”
俞管家快步追上来,为难道:“夫……夫人,这样做妥当吗?”
我回头朝文昊的院子看了一阵儿:“没什么不妥当的。”
文昊继续扯着嗓子号:“俞管家,快帮我把门打开,从小你看着我长大,忍心看我被这个冷血的女人摧残吗?俞伯,救命啊……”
俞管家低头拨弄了一阵手指,又不自然地抬头朝我笑了两笑。
我也朝他笑了两笑:“告诉钱府上下,谁敢放他出来就扣三个月工钱。”说完抬手搭在眉骨处,望了望这冬日的暖阳,又望了望这一树树白梅,感叹一声,“今年的梅花开得甚好。”
今日没了文昊在耳边絮叨,也没了当家做主的压力,生活顿时轻松不少,日子也过得逍遥,吃过午饭实在闲得无聊我便打算睡个午觉。我坐到镜前将头上的几支珠钗除了,又踱到屏风后去脱衬了羊皮里子的外袍,将将把衣裳扯开却听见门被人推开。
我琢磨着是司琴进来拿什么物什,以为房里没人,便也就没敲门。但今日我打算睡个午觉,觉得有必要交代一声,于是一面除下外袍一面朝外面道:“我今日想小憩一阵,你出去的时候将门关好。”
司琴却半天没有应声。
我心中颇有些疑虑,便探头出去看她。这一看倒吃惊不小,这进门的不仅不是司琴还是个执剑的蒙面人,更惊的是他手中的剑正不偏不倚地架在我的脖子上。剑锋雪亮,触感冰凉,我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哆嗦,并问了句正常人都会问,而对蒙面人来说却是问了也白问的话。
我问他:“你是谁?”我果然是白问了一回,他也果然是没有回答,只倾身缓缓地朝我靠过来。我愣是吓得没敢挪脚,只能如一根木桩子般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头落在我肩上。一阵青草气夹杂着血腥味扑鼻而来,我第一反应便是这青草气是他的,血腥味是我脖子上的。随着他头落下的重力影响,我僵了半天的腿终于软了一软,正思索着是不是遇上个入室劫色的,他手中的剑却应声而落。
我原本是可以站得稳稳当当的,却被这长剑落地的声音吓得不轻,一个没站稳竟是朝身后的床榻倒了下去,肩上的人自然也与我一同往下倒,反倒像是我主动让他将我压在了身下。
这个情况真是狗血得令人冒汗。好在我反应迅速,后脑勺儿将将着床我便一把将身上的人推开从床榻上逃了下来,正欲号一嗓子引两个人进来,却觉得有些不对,那蒙面人不仅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肩胛骨上还插着支折断的箭头,竟是晕过去了。
我颤颤巍巍地抹了把脖子,将手摊开来看了看,却无半点儿血迹,这才晓得这血腥味与青草气都是他身上的,因他穿的是一身黑衣,我先前竟是没看出来。
大约是晓得安全了,我胆子也大了些,疾走几步上前一把扯开他脸上的面巾,又凑过去细细瞧了一瞧。这一瞧又惊得不小,这这这,这不是昨日在公主庙前非礼我的登徒子吗?!
我一面琢磨着是请个大夫来治伤呢还是送他去见官,一面走到屋外去喊人。
首先赶来的是文昊,他气喘吁吁地在我身前停住,紧蹙着眉头晃着我的肩:“怎么回事儿?怎么连衣裳都脱了?”
我无语地望着他脑门儿上的汗:“没……没什么事,我方才正打算睡个午觉。”我刚说完这句便见着俞管家带着一众家丁冲进院子,人手一把极具杀伤力的武器。譬如菜刀、斧头、擀面杖、锅铲等。我抬首望了下天,琢磨着大约是方才没把握好音量,令大家对我那声叫喊产生了歧义,这“来人啊”三个字大声喊就是遇到了危机,按正常音量来说就只是召唤下人。看大家这阵仗明显是会错了意。
我抹了把额上的汗,强打起精神来告诉大家说,我方才不过是为府中的安全问题搞了场演习,现在觉得很满意,又将大家表扬一番,这才将家丁们遣了回去。
俞管家拿着把剪刀踱过来:“夫人不是说以后府上的事都交给二少爷管理吗?怎么又亲自……”
没待他说完,我一把扯住他袖子把他拖进房里,指着床上的黑衣人给他看:“是真的有事,你看你看。”
文昊一把拉过我:“这是什么人?怎么会在你房里?可是晕过去了?”
迫于目前形势,我只得将之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文昊将那人细细看了一看,托着下巴道:“我瞧着这人怎的有些面熟?对,越瞧越面熟。”
我提醒他:“不就是前晚关照我们住店的少主或是掌门嘛!”文昊恍然。
俞管家急道:“那我们该将他怎么办?”我让他们来本就是想讨论该怎么办,现在俞管家反倒问我该怎么办,我自然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巴巴儿地望着文昊。文昊义愤填膺道:“这样一个危险人物怎能够留在府上?自然是,送官!”俞管家忙拉住他:“不能送官,不能送官,二少爷,你可别冲动,此事关系到夫人的声誉,绝不能送官哪。”我认为俞管家说得有理。
我顶着“素锦”这个名字与成婚当天便成了寡妇的事迹活了这么些年,早已声名远播成为亮点,可不想再因遭人入室劫色被推至风口浪尖。
文昊摸了会儿下巴,猛地一拍大腿:“那我们等到天黑将他扔出去,这样不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我朝床上瞄了一眼,果断拒绝这个提议:“不行不行,你看他这个要死不活的样子,若是撑不到天黑就死了,我们岂不是要被冠上杀人抛尸的罪名?”
文昊认为我说得很有道理。俞管家在房中踱了两步:“那要不我先去打听打听朝廷最近有没有钦犯出逃,顺便再请个大夫来给他治伤,将他治得要死不死、要活不活之际再扔他出去?”
我和文昊沉思半晌,纷纷点头赞同这个办法。
这个决定一拍定案,俞管家二话不说便去将大夫找了来,也表示确未打听到钦犯出逃的消息。我悬着的心稍微往下放了一放。
经过一阵包扎诊治,大夫表示:“此人原本伤情不重,但因就医的时间晚了点儿,导致失血过多险些休克,虽说目前命是保住了,却需要好生将养着。”
我想这将养不将养都与我没多大关联,重要的是能将小命保住,让我们晚上扔他出去就成。
大夫的工作完成之后,俞管家带他去账房领钱,房中只剩我跟文昊对着床上的人大眼瞪小眼。
瞪着瞪着我突然想起个事儿,便问文昊:“方才谁放你出来的?”
文昊转头看着我:“没人放我出来啊。”我奇道:“那你是怎么出来的?”文昊笑了笑:“我自己将门踹烂了出来的。”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文昊早年曾拜师习武这事儿我是知道的,却一直觉得以他的性子顶多是学了个皮毛,对武学方面也顶多是个略懂,没想到竟能以那么短的时间将门踹开奔到我跟前来,着实是令人意外。
之所以认为他只是略懂,倒不是因为看不起他,这是个具有实质性依据的结论。早些年我失忆不久,又在短时间内嫁人并成为寡妇,唯一与我相熟的文渊也离开了人世,心里极度恐慌,平日也颇感孤单,便特别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以恢复记忆。而我身上唯一的线索只有这招擒拿手,府上唯一懂武之人也只有文昊,我便巴巴儿地跑去找他,将这招擒拿手示范给他看,问他这个招式是哪门的路数。文昊思忖半天却愣是没思忖出个所以然来,逼得我只好胡乱贴告示寻亲,悬赏说提供线索者可得十两白银。谁知最后不仅没得到一条有用的线索,还惹了一大票企图骗财的人上门,导致此事成为我毕生的阴影,也导致文昊这名高手埋没在我心底。
今日猛然间发现他竟有如此身手,却着实是个沁人心脾的事儿,这将意味着文昊会是我未来太平人生的保障。
我悸动了一阵忍不住问他:“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厉害?”文昊低头叹了口气:“钱府一向太平,我根本无处发挥啊。”我想怎么会无处发挥呢?我这些年遇到过不太平的事儿也不少,他竟没一次出手相助,这简直太令人气愤了。我想了想说:“那五年前谢太守的儿子谢天成轻薄我时怎么没见你出手?”
文昊斜我一眼:“你不是用那招擒拿手将他制住了吗?”
我思索一阵,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儿,又问他:“那三年前青帮帮主长恨哥找我们钱庄收保护费的时候怎么也没见你出手?”
文昊重重抚额:“我当时不是不在嘛!而且你那日不是报官了吗?那长恨哥被判刑游街的时候我们还去扔了菜叶子的。”
我又仔细回想了一番,好像确实如此。但一想到他这身武艺隐藏了这么久都没为我做什么实质性的贡献,我总觉得心里不太舒坦,便清了清嗓子道:“那修门的银子得从你这个月的例钱里扣。”
文昊伸出根手指颤抖地指着我:“你,你……”这厢他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那厢原本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人突然道:“你们……”
我跟文昊皆是一惊,集体回头将他望着。他施施然爬起来,也一脸惊讶地望着我们。我一面琢磨着他如此惊讶是为哪般,一面觉得他在这么虚弱的状态下还能保持如此潇洒的姿势起身倒是件奇事。
他倚在床头看了一阵儿,疑惑道:“这位姑娘怎的有些面熟?”
我为这“姑娘”二字晕了一晕,真不知他是如何将一位浑身上下皆是妇人打扮的人认做姑娘的。不过许久未被人这样称呼过,如今听来倒有几分舒坦。但他竟说瞧着我有些面熟,这着实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记性。我即便没长得令人过目不忘,却也不至于让人见过就忘吧?何况我还被他关照过一回,轻薄过一回,挟持过一回,他竟是连我的模样都没记住?不带这么打击人的。
文昊将我拉到一边,悄声道:“他怎的这么快就醒了?一会儿我们该如何扔他出去?”
我倒觉得提早醒了更好,待会儿直接让他走出去就行了,便给了文昊一个安慰的眼神,转头朝床上的男子道:“这位公子,你……”
床上的男子似笑非笑:“姑娘唤我蕴华便可。”我原本计划好的台词被他生生打断,组织了会儿语言,我又继续道:“蕴华公子,你身上的伤我们已经请大夫替你诊治过了,伤口也已经包扎好了,已经没有大碍,你不用担心。我一向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之前的事也不与你计较了,若是想起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办,现在就赶快去办吧。”
叫蕴华的男子抄着手听我说完,兀地笑了一声:“重要的事?”
我忙不迭地点头。他顿了顿,将好看的眉微微上挑:“我原本是没什么重要的事,经你这么一提醒,倒是想起一件。”我赶紧接过话茬儿:“那就赶快去办吧。”说完朝文昊挑了挑眉,文昊立即朝我竖起了大拇指。
蕴华做了个下床的姿势,捂住肩头望着我:“蕴华有伤在身,行动不便,不知姑娘能否……”
文昊打断他:“男女授受不亲,这样恐怕不太好吧?”说完又自告奋勇道,“不如,让我来?”蕴华淡淡道:“那请公子将笔墨递过来吧。”
文昊的嘴角僵了一僵,不情不愿地踱到桌案旁去将笔蘸了墨,又添了张纸递过去。
我猜测蕴华走前是想写封感谢信将我们赞扬一番,但这着实没必要,我们救他不过是想减少些麻烦,他却硬要将事情搞得麻烦,反倒是为我们添了麻烦。
但接下来的事情很快证明了这个猜测的错误性。蕴华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阵儿,又细细叠好,转手交给文昊,道:“再劳烦公子将这封信埋在后门前的枣树下,三日之内,自有人来取。”
文昊的嘴角又僵了一僵,悲愤地出门埋信去了。我无语地将蕴华望着:“你要办的重要事就是这个?”蕴华扑哧一声笑出来:“倒不是。方才我不过是跟部下报个平安,顺便让他们全力配合我完成那件重要事罢了。”我琢磨着他平安信也写了,事情也吩咐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这回该是真的要走了吧?我强忍着心花不怒放出来,故作淡定道:“既然你有要事在身,那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