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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金世成(7)

会值清明,俗于是日,妇女出游,轻薄少年,亦结队随行,恣其月旦。有同社数人,强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观可人否?”生亦知其戏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见其人,忻然随众物色之。遥见有女子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众曰:“此必阿宝也。”趋之,果宝也;审谛之,娟丽无双。少顷,人益稠。女起,遽去。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生独默然。及众他适。回视,生犹痴立故所,呼之不应。群曳之曰:“魂随阿宝去耶?”亦不答,众以其素讷,故不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归。至家,直上床卧,终日不起,冥如醉,唤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旷野,莫能效。强拍问之,则瞰眬应云:“我在阿宝家。”及细诘之,又默不语,家人惶惑莫解。

初,生见女去,意不忍舍,觉身已从之行,渐傍其衿带间,人无呵者,遂从女归,坐卧依之,夜辄与狎,甚相得;然觉腹中奇馁,思欲一返家门,而迷不知路。女每梦与人交,问其名,曰:“我孙子楚也。”心异之,而不可以告人。生卧三日,气休休若将澌灭。家人大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相往还,何由遗魂吾家?”家人固哀之,翁始允。巫执故服、草荐以往。女诘得其故,骇极,不听他往,直导入室,任招呼而去。巫归至门,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奁什具,何色何名,历言不爽,女闻之,益骇,阴感其情之深。

生既离床寝,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宝,希幸一再遘之。浴佛节,闻将降香水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劳。日涉午,女始至,自车中窥见生,以掺手搴帘,凝睇不转。生益动,尾从之,女忽命青衣来诘姓字。生殷勤自展,魂益摇。车去,始归。归复病,冥然绝食,梦中辄呼宝名。每自恨魂不复灵。家旧养一鹦鹉,忽毙,小儿持弄于床。生自念:倘得身为鹦鹉,振翼可达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鹦鹉,遽飞而去,直达宝所。女喜而扑之,锁其肘,饲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女大骇,解其缚,亦不去。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今已人禽异类,姻好何可复圆?”鸟曰:“得近芳泽,于愿已足。”他人饲之,不食;女自饲之,则食。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如是三日。女甚怜之,阴使人瞷生,生则僵卧,气绝已三日,但心头未冰耳。女又祝曰:“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鸟云:“诳我!”女乃自矢。鸟侧目若有所思。少间,女束双弯,解履床下,鹦鹉骤下,衔履飞去,女急呼之,飞已远矣。女使妪往探,则生已寤。家人见鹦鹉衔绣履来,堕地死,方共异之。生既苏,即索履,众莫知故。适妪至,入视生,问履所在。生曰:“是阿宝信誓物。借口相复:小生不忘金诺也。”妪反命,女益奇之,故使婢泄其情于母。母审之确,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恶,但有相如之贫。择数年得婿若此,恐将为显者笑。”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媪从之。驰报生。生喜,疾顿瘳,翁议赘诸家。女曰:“婿不可久处岳家。况郎又贫,久益为人贱。儿既诺之,处蓬茅而甘藜藿,不怨也。”生乃亲迎成礼,相逢如隔世欢。自是家得奁妆,小阜,颇增物产。而生痴于书,不知理家人生业;女善居积,亦不以他事累生。

居三年,家益富。生忽病消渴,卒。女哭之恸,泪眼不晴,至绝眠食。劝之不纳,乘夜自经。婢觉之,急救而醒,终亦不食。三日,集亲党,将以殓生,闻棺中呻以息,启之,已复活。自言:“见冥王,以生平朴诚,命作部曹。忽有人白:‘孙部曹之妻将至。’王稽鬼录,言:‘此未应便死。’又白:‘不食三日矣。’王顾谓:‘感汝妻节义,姑赐再生。’因使驭卒控马送余还。”由此体渐平。

值岁大比,人闱之前,诸少年玩弄之,共拟隐僻之题七,引生僻处与语,言:“此某家关节。敬秘相授。”生信之,昼夜揣摩,制成七艺,众隐笑之。时典试者虑熟题有蹈袭弊,力反常经。题纸下,七艺皆符,生以是抡魁。明年,举进士,授词林。上闻异,召问之。生具启奏。上大嘉悦,后召见阿宝,赏赉有加焉。

异史氏曰:“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且如粉花荡产,卢雉倾家,顾痴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过,乃是真痴,彼孙子何痴乎!”

九山王

曹州李姓者,邑诸生。家素饶,而居宅故不甚广。舍后有园数亩,荒置之。一日,有叟来税屋,出直百金。李以无屋为辞。叟曰:“请受之,但无烦虑。”李不喻其意,姑受之,以觇其异。

越日,村人见舆马眷口入李家,纷纷甚伙,共疑李第无安顿所,问之。李殊不自知,归而察之,并无迹响。过数日,叟忽来谒。且云:“庇宇下已数晨夕。事事都草创,起炉作灶,未暇一修客子礼,今遣儿女辈作黍,幸一垂顾。”李从之。则人园中,欻见舍宇华好,崭然一新,入室,陈设芳丽,酒鼎沸于廊下。茶烟袅于厨中。俄而行酒荐馔,备极甘旨。时见庭下少年人,往来甚众。又闻儿女喁喁,幕中作笑语声,家人婢仆,似有数十百口,李心知其狐,席终而归,阴怀杀心。每人市,市硝硫,积数百斤,暗布园中殆满。骤火之,焰亘霄汉,如黑灵芝,燔臭灰眯不可近;但闻鸣啼嗥动之声,嘈杂聒耳,既熄人视,则死狐满地,焦头烂额者,不可胜计。方阅视间,叟自外来,颜色惨恸,责李曰:“夙无嫌怨,荒园岁报百金,非少;何忍遂相族灭?此奇惨之仇,无不报者!”忿然而去。疑其掷砾为殃,而年余无少怪异。

时顺治初年,山中群盗窃发,啸聚万余人,官莫能捕。生以家口多,日忧离乱。适村中来一星者,自号“南山翁”,言人休咎,了若目睹,名大噪。李召至家,求推甲子。翁愕然起敬,曰:“此真主也!”李闻大骇,以为妄。翁正容固言之。李疑信半焉,乃曰:“岂有白手受命而帝者乎?”翁谓:“不然。自古帝王,类多起于匹夫,谁是生而天子者?”生惑之,前席而请,翁毅然以“卧龙”自任。请先备甲胄数千具、弓弩数千事。李虑人莫之归。翁曰:“臣请为大王连诸山,深相结,使哗言者谓大王真天子,山中士卒,宜必响应。”李喜,遣翁行。发藏镪,造甲胄。翁数日始还,曰:“借大王威福,加臣三寸舌,诸山莫不愿执鞭鞠,从戟下。”浃旬之间,果归命者数千人。于是拜翁为军师;建大纛,设彩帜若林,据山立栅,声势震动。

邑令率兵来讨,翁指挥群寇,大破之。令惧,告急于兖。兖兵远涉而至,翁又伏寇进击,兵大溃,将士杀伤者甚众,势益震,党以万计。因自立为“九山王”。翁患马少,会都中解马赴江南,遣一旅要路篡取之,由是“九山王”之名大噪。加翁为“护国大将军”,高卧山巢,公然自负,以为黄袍之加,指日可俟矣。东抚以夺马故,方将进剿;又得兖报,乃发精兵数千,与六道合围而进。军旅旌旗,弥满山谷。“九山王”大惧,召翁谋之,则不知所往。“九山王”窘急无术,登山而望曰:“今而知朝廷之势大矣!”山破,被擒,妻孥戮之,始悟翁即老狐,盖以族灭报李也。

异史氏曰:“夫人拥妻子,闭门科头,何处得杀?即杀,亦何由族哉?狐之谋亦巧矣。而壤无其种者,虽溉不生;彼其余狐之残,方寸已有盗根,故狐得长其萌而施之报。今试执途人而告之曰:‘汝为天子。’未有不骇而走者。明明导以族灭之为,而犹乐听之,妻子为戮,又何足云?然人听匪言也,始闻之而怒,继而疑,又既而信。迨至身名俱殒,而始悟其误也,大率类此矣。”

遵化署狐

诸城邱公为遵化道,署中故多狐。最后一楼,绥绥者族而居之,以为家。时出殃人,遣之益炽。官此者惟设牲祷之,无敢迕。邱公莅任,闻而怒之。狐亦畏公刚烈,化一妪告家人曰:“幸白大人,勿相仇。容我三日,将携细小避去。”公闻,亦默不言。次日,阅兵已,戒勿散,使尽扛诸营巨炮骤入,环楼千座并发,数仞之楼,顷刻摧为平地,革肉毛血,白天雨而下。但见浓尘毒雾之中,有白气一缕,冒烟冲空而去。众望之曰:“逃一狐矣。”而署中自此平安。

后二年,公遣干仆赍银如干数赴都.将谋迁擢。事未就,姑窖藏于班役之家。忽有一叟诣阙声屈,言妻子横被杀戮;又讦公克削军粮,夤缘当路,现顿某家,可以验证。奉旨押验。至班役家。冥搜不得。叟惟以一足点地。悟其意,发之,果得金,金上镌有“某郡解”字。已而觅叟,则失所在。执乡里乡名以求其人,竟亦无之。公由此罹难,乃知叟即逃狐也。

异史氏曰:“狐之祟人,可诛甚矣。然服而舍之,亦以全吾仁。公可云‘疾之已甚’者矣。抑使关西为此,岂百狐所能仇哉!”

张诚

豫人张氏者,其先齐人。明末齐大乱,妻为北兵掠去。张常客豫,遂家焉,娶于豫,生子讷。无何,妻卒,又娶继室,生子诚。继室牛氏悍,每嫉讷,奴畜之,啖以恶草具,使樵,日责柴一肩,无则挞楚诟诅,不可堪。隐畜甘脆饵诚,使从塾师读。诚渐长,性孝友,不忍兄劬,阴劝母,母弗听。

一日,讷人山樵,未终,值大风雨,避身岩下,雨止而日已暮。腹中大馁,遂负薪归。母验之少,怒不与食,饥火烧心,入室僵卧。诚自塾中来,见兄嗒然,问:“病乎?”曰:“饿耳。”问其故,以情告。诚愀然便去,移时,怀饼来饵兄。兄问其所自来。曰:“余窃面倩邻妇为之,但食勿言也。”讷食之,嘱弟曰:“后勿复然,事泄累弟。且日一啖,饥当不死。”诚曰:“兄故弱,乌能多樵!”次日,食后,窃赴山,至兄樵处。兄见之,惊问:“将何作?”答曰:“将助樵采。”问:“谁之遣?”曰:“我自来耳。”兄曰:“无论弟不能樵,纵或能之,且犹不可。”于是速之归。诚不听,以手足断柴助兄。且云:“明日当以斧来。”兄近止之。见其指已破,履已穿,悲曰:“汝不速归,我即以斧自刭死!”诚乃归。兄送之半途,方复回。樵既归,诣塾,嘱其师曰:“吾弟年幼,宜闭之,山中虎狼多。”师言:“午前不知所往,业夏楚之。”归谓诚曰:“不听吾言,遭笞责矣。”诚笑曰:“无之。”明日,怀斧又去。兄骇曰:“我固谓子勿来,何复尔。”诚不应,刈薪且急,汗交颐不少休。约足一束,不辞而返。师又责之,乃实告之。师叹其贤,遂不之禁。兄屡止之,终不听。

一日,与数人樵山中,炊有虎至。众惧而伏,虎竟衔诚去。虎负人行缓,为讷追及。讷力斧之,中胯。虎痛狂奔,莫可寻逐,痛哭而返。众慰解之,哭益悲。曰:“吾弟,非犹夫人之弟,况为我死,我何生焉!”遂以斧自刎其颈。众急救之,人肉者已寸许,血溢如涌,眩瞀殒绝。众骇,裂之衣而约之,群扶而归。母哭骂曰:“汝杀吾儿,欲盠颈以塞责耶!”讷呻云“母勿烦恼。弟死,我定不生!”置榻上,创痛不能眠,惟昼夜倚壁坐哭。父恐其亦死,时就榻少哺之,牛辄诟责,讷遂不食,三日而毙。

村中有巫走无常者,讷途遇之,缅诉曩苦。因询弟所,巫言不闻,遂返身导讷去。至一都会,见一皂衫人,自城中出。巫要遮代问之。皂衫人于佩囊中检牒审顾,男妇百余,并无犯而张者。巫疑在他牒。皂衫人曰:“此路属我,何得差逮。”讷不信,强巫人内城。城中新鬼、故鬼往来憧憧,亦有故识,就问,迄无知者。忽共哗言:“菩萨至!”仰见云中,有伟人,毫光彻上下,顿觉世界通明。巫贺曰:“大郎有福哉!菩萨几十年一入冥司,拔诸苦恼,今适值之。”便摔讷跪。众鬼囚纷纷籍籍,合掌齐诵慈悲救苦之声,哄腾震地。菩萨以杨柳枝遍洒甘露,其细如尘,俄而雾收光敛,遂失所在。讷觉颈上沾露,斧处不复作痛。巫仍导与俱归。望见里门,始别而去。讷死二日,豁然竟苏,悉述所遇,谓诚不死。母以为撰造之诬,反诟骂之。讷负屈无以自伸,而摸创痕良瘥。自力起,拜父曰:“行将穿云人海往寻弟,如不可见,终此身勿望返也。愿父犹以儿为死。”翁引空处与泣,无敢留之。

讷乃去。每于冲衢访弟耗,途中资斧断绝,丐而行。逾年,达金陵,悬鹑百结,伛偻道上,偶见十余骑过,走避道侧。内一人如官长,年四十已来,健卒怒马,腾踔前后。一少年乘小驷,屡视讷。讷以其贵公子,未敢仰视。少年停鞭少驻,忽下马,呼曰:“非吾兄耶?”讷举首审视,诚也。握手大恸,失声。诚亦哭曰:“兄何漂落以至于此?”讷言其情,诚益悲。骑者并下问故,以白官长。官命脱骑载讷,连辔归诸其家,始详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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