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落下,霍司翊猛地提起了僵绳,打量着一行人马,复又慢条斯理的打马折回马车旁。朝那为首的小厮亮出将军府的牌子,嗓音醇厚,带着丝丝凉意,毒蛇信子般缠了过去,“你们是什么人?”
小厮小心翼翼答道:“回官爷,我家小姐染了风寒,老爷特意让小的们护送小姐去别院养病。”
他脑海中又一次闪现方才车帘后那一双莹莹如黑玉的眸子,想起前几日自己离奇的伤,若不是他识得名医,这右手碰过那银针的两根手指,恐怕就要废了。
“你们府上的老爷,可是姓叶?”
那马上的人一说话,叶昀便抬手压了压跳得厉害的右眼。这人与她素未谋面,却在无形中,给了她极大的压迫感,直压得她心里慌了起来。
刚才掀起帘子的一眼,她并未瞧清楚他的容貌,只记得他苍蓝色的衣角,在朱雀大街上肆意翻飞。
这京都的规矩,叶昀了解一些,未出阁的姑娘不得在陌生男子面前抛头露面,即便对那男子诸多好奇,她也不能拿自己的名声当儿戏。那叶府之中,可是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巴不得她出错。
小厮似有些错愕,只说:“官爷好眼力。”
“耽误叶小姐养病,在下有过,改日定登门谢罪。”霍司翊对着马车拱了拱手,衣袖轻卷。他那张俊美面孔上露出一抹笑意,似融了一丝絮荡轻绵的春风,万千风华,都尽数盛开了。可那眼角却是略微轻垂,睥睨众生般的眼神让伸长了脖子想要一探究竟的路人,悻悻地缩回了头。
“无妨。”
马车几乎没有什么动静,只传出清泠泠的一声回应,便没有了下文。
霍司翊收回目光,驾马而去。他说谢罪不假,有意结交叶太傅也是真。叶太傅位列三公,学识渊博,更甚为两朝元老,地位稳固。为人又品性高洁,不曾参与到皇权倾轨的斗争之中,明明身在其中,又仿佛置身事外。
快到晌午,一行人才到了荷香小筑。
马车上点了熏香,叶昀在里头待久了,有些晕晕乎乎的,下车时看花了眼,一脚踩空,摔了下去。好在碧儿眼疾手快,与另一个丫鬟连忙接住叶昀,才没让她摔倒。
“小姐,可伤着哪儿了?”两个丫鬟都是一阵紧张。
叶昀扶了扶额角,半倚在碧儿身上,轻声问道:“我娘可曾来过这里?”
碧儿神色一黯,答道:“回小姐,这里原是梅夫人的住处,后来梅夫人跟了老爷,才搬到了梅园。”
荷香小筑位于京都城的西南一角,正门上面桶瓦泥鳅脊,门栏窗格,皆是细雕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草花样。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不落富贵俗套。
叶昀暗叹她这副肉身的娘亲家底丰厚,却觉得不对劲。苏氏是正妻,称为夫人没错,可她娘亲不过是一房姨娘,碧儿在人前称其梅夫人,竟也不见有人反驳。加之这处别院,一般人家哪能有这般大手笔?
家丁们陆陆续续将一些物事从另一辆马车上搬了下来,都等着叶昀的吩咐。
叶昀的目光越过几个年轻的丫鬟,落在了一位褐衣老妇人身上。
“朱嬷嬷。”叶昀轻唤,斗篷下,她的脸有些发白。
被唤做朱嬷嬷的老妇人低眉顺首的走到叶昀跟前,行礼,恭敬道:“小姐,唤老奴何事?”
“你是母亲的人吧?”叶昀盯着她发髻间的一枚银簪,寻常的下人哪里能有这么贵重的饰物,朱嬷嬷原来可是叶芙的教养嬷嬷,苏氏倒真舍得让她过来。
朱嬷嬷脸色微变,没想到叶昀这般不忌讳苏氏,她现在被老爷拨给了九小姐,虽是庶女,但瞧着九小姐在老爷那里的份量,日后也指不定飞黄腾达了。朱嬷嬷略微思索,才说道:“回小姐,老奴是小姐的人。”
叶昀盈盈一笑,笑得虚弱,却说:“朱嬷嬷未免太小心了些,我不过想着朱嬷嬷跟着母亲来过过这宅子,想让你来主管事物罢了,瞧你紧张的。”
“是,小姐。”朱嬷嬷额头冒着细汗,叶昀这么不忌讳,倒让她紧张之下着了道,恐怕日后难得信任了。
叶昀收回目光,往四周瞧了瞧,见在外站得够久,才让碧儿扶着她进宅子,那安排物事的活计,都交给了朱嬷嬷。
等到四下无人,叶昀收回支在碧儿臂上的手,走得虽慢,但脸上已没有那副我见犹怜的虚弱。
碧儿微微讶异,脚步一顿,盯着叶昀的背影看了半晌。
没等她回过神来,叶昀便在前头冷声道:“来了这宅子,不会走路了?”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碧儿没见过她那么冷冽的眼神,吓得连忙跪了下去。
粉白色的斗篷轻微晃动着,叶昀走到碧儿面前,秀眉轻拧,她方才想事情想得太过认真,一说话,竟还当自己是上一世的叶昀,毒辣狠戾,冰冷没有人情。
上一世,她从家族唾弃的孤女,一步步坐到了叶家掌权人的位置,拥有整个叶氏集团,最后,却没能躲过亲人的算计,死得悲凉。
碧儿虽跟她非亲非故,却在最拮据的日子里,把仅有的吃食都让给了她,自己险些死去。
这份恩情,叶昀不能忘。
她正要扶起碧儿,却听到身后传来异动。她略转过头,偌大的庭院,走廊上没有人,只一处假山立在她身后。
叶昀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坐在了走廊上,眸光微转,掩唇咳嗽起来。
叶老爷派来林林总总十二人,各房姨娘少不得要安插眼线,她现在的处境,倒比叶府中要难,得做些什么才行。
想着,她声音更冷上几分,质问碧儿,“我待你不薄,你这丫头,竟这般不识好歹,偷我房中的东西!小物件便罢了,可你偏偏要打那玉佩的主意,你可知这枚玉佩是我娘所留!我如今的殊荣,也全因得这玉佩。我许诺病愈后便将玉佩交给父亲,现在竟是丢了,碧儿,你让我如何是好?”
碧儿脸色一变,哭了起来,“小姐!求小姐饶了碧儿吧!”
“饶了你?碧儿,你跟着我多年,也不是不知我如今的处境。若不是当日是我娘的祭日,我做那一身打扮勾起父亲对娘亲的思念,恐怕现在也站不到你面前。”叶昀说着,不看碧儿,声音狠戾,道:“回府之前,你若能把玉佩找回来,我便饶你一命,若是不能,你知道后果!”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碧儿跪倒在地上,泣不成声。
叶昀对这宅子不熟,沿着回廊走了几步,绕至一处月洞门,便见院子里朱嬷嬷指挥着一堆下人把东西搬进搬出,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倒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走至院子中央那张花梨大理石桌前,叶昀站在朱嬷嬷身后,敛去神色,面色平静无波。直到有下人对她行礼,“九小姐!”
叶昀淡淡嗯了一声,笑意盈盈的看着转身过来一脸慌乱的朱嬷嬷,伸手便扶住了朱嬷嬷半曲下去的身子,“朱嬷嬷不必多礼,我来是找你有事相商。”
她再受得夫人器重,也到底是个下人,可这九小姐对她,倒是十分客气。朱嬷嬷仍旧把礼做全,退开半步,才说:“小姐尽管吩咐。”
叶昀又凑近了去,黑亮的眸子瞧了瞧周围的人,才小声道:“我丢了一样东西。”
朱嬷嬷一凛,九小姐才把管理物事的活交给她,这就丢了东西,这不是明摆着要把她赶走么?
“小姐既丢了东西,老奴马上派人去找。”朱嬷嬷答得滴水不漏。
“别别别!”叶昀急道,复又拉着朱嬷嬷说道:“那东西是我允诺了父亲回府便交给他的,如今丢了,也不好大张旗鼓的去找。只求嬷嬷派几个贴心的丫鬟婢子,再仔细瞧瞧我带来的箱子里可有一枚琉璃合欢白佩。”
下人不得乱动主子的东西,规矩在前,朱嬷嬷有些为难,可又不想放过这个跟叶昀交好的机会,凝重的点了点头,“小姐放心,老奴一定尽快找到那枚玉佩。”
叶昀这才松了口气,心里冷笑,又交代道:“朱嬷嬷可要小心些,别被其它人知晓了。若是寻得玉佩,我定有重赏。”
“是,小姐。”朱嬷嬷应道,见叶昀身后没有跟着碧儿,却又很快收敛了眸中的疑惑。
瞧着她表情的细微变化,叶昀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叹了一口气,“还有一事,还得麻烦嬷嬷把这宅子里的仆人都叫过来。”
“是。”朱嬷嬷点了头,把从叶府带过来的仆人都叫到院子里。
叶昀抱着一个手炉,坐在大理石凳上,目光淡淡的扫过众人,不多不少,十二人。还有原来守宅的仆人未到,这朱嬷嬷想必并不想让她见梅夫人那边的人。
她挑了挑右眉,笑道:“朱嬷嬷辛苦了。你在叶府待得最久,可知道欺瞒主子是什么罪名?”
“回小姐的话,下人若欺瞒主子,轻则杖责,重则罚出府去。”朱嬷嬷低头,看着叶昀脸上的笑意,双手微微握紧。
“来人,把朱嬷嬷拉下去,重打十个板子!”叶昀纹丝不动,脸上也未见怒气,云淡风轻说出来的话,却让众人都惊呆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