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沅水上游涨大水,我们临水村受了重灾,村里百来户人家的房屋都被洪水冲毁了。
这天,一批由城里捐献的御寒棉袄经有关部门转到了我们村里,我那个时候当着个村长,便负责把这些棉袄发给大家。忙乎了大半天,好一点的棉衣都分给了别人,轮到自己时,只剩下一件已经十分破旧的棉袄了。我也不在乎,将棉袄穿上身试了试,挺合身的,便打算拿回去补补再穿。可就在脱下棉袄折叠时,我意外地在衣兜里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灾民朋友:这件破旧的棉袄一定很不中你的意,请带上它到城里平安路58号,找刘之华面谈。切记!
看罢这几行小字,我心里挺纳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我决定赶明儿去城里会会这个刘之华。
第二天,我早早进了城,七打听八打听,好不容易才找到平安路58号。这是一个老式的小四合院,在院门口玩耍的孩子把我领到刘之华的家门前。我敲响了他家的房门,好一会儿,门才打开,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位满头白发、腰背佝偻、拄着根弯把拐杖的老头。老头眯着凹陷的双眼,打量着我。当那暗淡的目光触及到我夹在腋下的破旧棉袄时,老头脸上露出了笑容:“欢迎,欢迎,我就是刘之华,快请屋里坐!”
“刘老先生,”我一边进屋一边自我介绍说,“我叫马南春,家住临水村。我从这棉衣兜里看到了一张字条……”
“我知道,知道,”没等我把话说完,刘老先生就接口说,“这件棉袄是我捐的,字条也是我写的。我听说临水村是重灾村,倒了不少房子……你家的房子也被洪水冲了吧?”我点点头。“好!”谁知他见我点头竟猛击一掌,说,“好,太好了,我老头子没找错人!”
这是什么意思?我仿佛在云里雾里,搞不懂这位老先生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只见他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进里屋,不大一会儿,他手上托着一包用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又走了出来。他将这包东西搁在桌上,揭开报纸,原来里面竟然是一大摞叠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
我被眼前的情景怔住了,而刘老先生却笑笑说:“南春同志,这些钱都是你的了,是我自愿捐献给你的,一共是两万元,你拿去建房子或者派用场吧!”
“这……不、不,我不要,不能要……”我惊得手足无措,连连后退。
刘老先生收住笑容,道:“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话?我是快要入土的人了,怎么会和你开这样的玩笑?”他拍拍我的肩,说,“你放心吧,这钱是我平时一点一点积攒的,来路正得很。你快拿着,别让我费嘴皮子了。”
刘老先生说得非常诚恳。可再怎么说,毕竟是两万元呀,怎么能无缘无故地收下呢?我忐忑不安地说:“刘老先生,你总得先告诉我,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吧?”
他思忖片刻,说:“南春同志,你得到我捐出去的这件旧棉袄,说明咱俩有缘分……这钱就算是我做朋友的帮个忙吧……”
显然,刘老先生是有意不肯明言。我想了想,打定主意说:“刘老先生,说实话,钱我眼下的确需要。这样吧,这两万元钱我就带回去。不过,我得给你写个借条,到时候一定还你。”
他琢磨了一会儿,答应了。
于是,我写好借条,又摁了个鲜红的拇指印,把它交给刘老先生。随后,我把桌上的两万元钱揣进怀里,告辞说:“刘老先生,钱我借去了。等我建好了房,一定接你去临水村,请你坐上席!”
一眨眼半年过去了。这天,我兴致勃勃地赶了个大早,特意进城去请刘老先生。在乡政府的领导下,全村上下齐心协力重建家园,我要请刘老先生来看看我们临水村的新面貌。
当我走进平安路那个四合小院,敲响刘老先生家的房门时,从刘老先生邻居家走出一个中年人来。中年人一听我是从临水村来的,便从屋子里拿出一封信交给我,说:“刘老先生一个月前去世了,这封信是他去世前嘱咐我转交给你的。”
我心里一沉,慢慢抽出信笺,展开一看,上面这样写着:
南春同志: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怕已是作古之人了。
我过了一辈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身日子,如今得了不治之症,睁眼的日子已屈指可数。我总觉得该做点行善积德的事。恰闻沅水上游涨大水,不少村庄遭了灾,市里号召向灾区群众献爱心,于是我打算将积攒下来的两万元钱捐献出去。我不想为此事又上电视又上报纸,考虑了很久,决定先捐一件破旧的棉袄出去——早听说时下有些乡村干部挺会为自己打算盘,他们会把好一点的衣物留给自己和亲友,而我那件破旧的棉袄只可能给老老实实、普普通通的灾民。这样,通过放进衣兜里的字条,我也就能将两万元钱直接交给一位需要帮助、应该帮助、值得帮助的朋友手中——这个朋友就是你马南春了。
南春,本不想对你说这些,但是你好刨根问底,我想了想,觉得还是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对你明说了好。
借条随信还你,因为你并没欠我什么,相反倒是成全了我临终前的愿望。
谢谢你!南春兄弟。
刘之华
看完这封信,我的眼睛湿润了,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有一点十分清楚:刘老先生已经看不到用他那两万元钱修复起来的、曾经被洪水冲毁了的临水村小学……
(王军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