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命运的颠沛中，最可以看出人们的气节。
滨海市有个从外地来的打工仔，叫顾秉三，小伙子人虽长得又小又瘦，可脑袋瓜特别灵活，人称“人精阿三”。和阿三一块打工的是个又黑又壮的汉子，叫黑顺子。两个人虽然长相性格不同，但两人都有个最大的共同处——整天都在做发财梦。
一天晚上，顺子告诉阿三说，美籍华人陈松华先生出资在市里一家商店举办摸奖活动，花五毛钱买一张印着本市歌星的明星片，中了奖，就可得一万元奖金。谁知阿三只说了声“我没那么好的运气”，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上，顺子还在梦中时，却被阿三推醒了。阿三拉起睡眼惺忪的顺子，说声：“走，抽奖去。”顺子说：“昨晚你不是说没兴趣吗？怎么……”“哎呀，此一时彼一时也！”接着，他告诉顺子，昨晚他做了个梦，梦见一只大雁飞呀飞呀，嘴里还叼着个明星片；今天早上，他醒来一睁眼，眼前又是一只大鸟，原来他放在床头的天鹅电池正好滚到眼前。阿三说到这，打了个响指：“这说明我们要发财了。你能拿出多少钱？”顺子没好气地说：“两块。”“足够了。”
阿三和顺子穿戴齐整，不去抽奖的商店，却先去了邻居老马家里，连哄带骗，把老马三岁的儿子借了来，一起来到抽奖处。
这时抽奖已开始，人头济济，挤成一团。阿三并不忙着凑热闹，先在一个角落冷静地观察了十来分钟，然后才抱着小孩挤进去，递上两块钱，说：“买四张。”抽奖的小姐笑吟吟地拿过一大叠明星片让他选，阿三自己不伸手，指着那叠明星片对小孩说：“来，给叔叔抽四张。”小孩傻兮兮地伸手抓了一把，正好四张。阿三一见，大喊一声：“妙！”
回到家，阿三对顺子说：“咱们分了吧，一人两张。你先拣。”顺子说：“你先拣吧。”“这可是你说的。”说罢，阿三拿起四张美人像，挑了起来。他先挑了一张纸质和另三张不一样的，又挑了一张大嘴巴长相最丑的。顺子说：“你干吗挑这个丑女人像片？”阿三神秘地说：“你懂个屁，丑女有福嘛。”
十天后，中奖号码公布，阿三和顺子去看号码。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提着脖子，瞪大眼睛，在榜上搜寻。顺子把榜上的数字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丧气地把纸片扔在地上，那两个美人头在人们脚下故作深情地微笑着。
顺子去找阿三，只见阿三手里捧着那张丑女人的像片，目光凝固在榜上一动不动。顺子凑过去一看，顿时发疯似的大喊起来：“哈，你中啦，你中头奖啦！”这一喊，人们立即像潮水一样涌过来。阿三气恼地瞪了顺子一眼，一扭身向人群外挤去。因为他来的时候，已经发现他们街头上那个被称为“虎哥”的无赖和他的伙计们正在人群里转悠，他知道他们没安好心，自己中了头奖，叫他们知道了怎么了得。他正想对好奖悄悄离去，却被顺子这么一喊来了个大曝光，他能不恼？顺子也发现形势不妙，也急急地跟着阿三向外挤。
阿三和顺子好容易挤出人群，却被两位年轻的小姐拦住了：“先生，我们是举办这次大奖活动的陈松华先生的工作人员，如果你能出示与头奖号码一致的明星片，我们将奉陈先生之命邀请先生同陈先生会晤。”阿三想了想，就跟了两位小姐去了。陈先生三十左右，显得干练潇洒，老远就迎上来，伸出手热情地和阿三、顺子握手拥抱，然后三人在沙发上坐下。陈先生说：“我虽然漂泊海外，但情系祖国，这次出资举办活动，一则想造成一种活跃气氛，有利于经济搞活；二则想为本市的歌星们扬名。两位先生财运亨通，我将履行诺言，奉上奖金一万元，不知是两位一人持有，还是两人一齐所有？”阿三毫不犹豫地说：“是我一人持有。”“哦，太好了，由于财务上的一些制度，奖金将在十天后兑付，请先生先填写这张表格，十天后，请持此表及明星片和本人身份证，来我处领奖。”
整个下午，阿三的小屋里，门庭若市。
先是阿三和顺子打工的商店里的老板，他一进门，就笑哈哈地说：“恭喜、恭喜，我早就看出阿三老弟是个发大财的人。怪我平日用人不当，哈哈，让你干了不适合你特长的事，叫老弟受委屈了，哈哈！”阿三见老板今天的笑容如此动人，不由想起那次自己干活时打了个盹，屁股被老板踢了一脚的情景。阿三真想大骂老板一顿，但他忍耐着等待下文。果然老板说了：“最近，小店生意不景气，资金周转不灵，这是你们都知道的；现在，老弟发了财，不知有没有兴趣和我合作？哈，只是合作。你只要出五千元入股，到时按股分红，怎么样？”阿三心里冷笑，嘴里却说：“老板说哪里话，饮水思源，只要老板吩咐，我一定遵命。”“那好，那好，祝我们的合作愉快。”
接着，是附近的一家福利厂的厂长，拿了介绍信登门了。那个戴眼镜的厂长口若悬河对阿三说：“你知道，我们厂是专为残疾人开办的，我们的事业是春天的事业，我想你不会拒绝春天吧。可是，你知不知道，当你正尽情地享受明媚春光的时候，有些人却不能……”阿三急忙打断他的话：“我知道，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关心残疾人，帮助残疾人，是每一个公民的义务，是一个人道德高尚、品质善良的表现，是……”“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等我领到钱，一定赞助，一定！”
福利厂厂长刚走，楼下便有人叫阿三接电话，电话是滨海市歌舞团打来的。“猜一猜，我是谁！”一个甜滋滋的女子声音从听筒里传来，阿三莫名其妙，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谁。”“猜一猜嘛。”“我猜不出来。”“怎么，你还没听出来？我就是给你带来好运的晓贾呀！真笨。”原来是印在中彩明星片上的大嘴歌星。阿三有些烦，嘴上却说：“哦，是你呀，谢谢，你找我有什么事呀？”“哼，光嘴上谢有什么用呀，今晚七点我在东华酒家等你，你可一定要来哟！”
阿三回到房间，见老马抱着小孩正等着他。老马一见他就拿出一个纸包，阿三打开一看，原来是上次给小孩买的玩具汽车。“这是干什么呀？”阿三问道。“那天，你说带我家小勤去玩，没想到是让他摸奖去了，听说还中了头奖呢。”阿三心里明白了八九分，故意不动声色地说：“是呀，我原本是带他出去玩的，正赶上摸奖，就让他摸了把。”“是呀，是呀，这孩子手气就是好，刚生他的时候，天上显过彩虹呢，算命先生说这是吉星显灵。”“老马呀，直说，你看怎么样？”“小勤他娘说了……唉，这孩子手气就是好。其实，那天我们本来是要带他去摸奖的，不想被你带去了，不想……”老马嗫嚅地搓着双手，在阿三面前倒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孩子他娘说了，叫我来问问……嗯，问问……”“老马，你别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回去告诉嫂子，钱一领到，我一定忘不了你们。”
接着是平时来往很少的街坊邻居陈大妈；最后是“虎哥”和他的弟兄，要和阿三“哥们”，希望阿三够朋友。阿三答得爽快：“一定够朋友。”虎哥和弟兄们满意地说：“阿三够意思，以后有事，一个招呼。”
晚上，阿三正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天的情景，门被猛地推开了，只见顺子一身酒气、跌跌撞撞晃了进来，仰面倒在他的床上。阿三忙给他脱了鞋，又倒了一杯水递给他，却被顺子一掌打掉：“我不要你假惺惺，你如今发了，就不知道患难的哥们了。”阿三诧异地说：“顺子，你怎么了？”“哼，你自己清楚，摸奖是我告诉你的，两块钱的本钱是我的。可是一中了奖，你倒好，成了你一个人的了，告诉你，我也不是好欺负的，你小心点！”顺子一阵连珠炮后，便酣然大睡了。
这一夜，阿三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上，阿三悄悄地把东西收拾了一下，带着那张明星片，悄悄地出了门。到了车站，他确信没人跟踪后，才买了一张去邻市的车票。
阿三来到邻市，选了一家小旅馆，深居简出，单等十天以后，再去领奖。平安无事地过了五天，阿三禁不住松了一口气，心里暗暗好笑：那些家伙，哼，跟我阿三玩手腕，还嫩呢……想起那一张张面孔，阿三顿感人生的丑陋。看来，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个陈松华先生最可亲了。
这天黄昏，阿三到街上转了一圈，吃了顿饭，闲得无事，便在报亭买了一张本市的晚报。他刚展开报纸，猛地一惊，他目光扫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像是“虎哥”的一个手下。阿三急急卷起报纸，低着头，匆匆往回赶。路上他绕了好几个圈子，确信没人跟着了，才回到旅社。他惊魂未定地仰面躺在床上，苦苦思索。忽然“笃笃笃”有人在敲门，阿三惊得一个鹞子翻身坐起，两只耳朵像警犬似的竖了起来。“笃笃笃”敲门声急促起来，阿三不再犹豫，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窗户有铁栅栏，出不去，别处又没有藏身之处，情急之中，他连滚带爬钻进床底。
这时，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接着，门被打开了。原来是那个旅社值班送水的哑巴老头，老头弯腰从门口提起大铝壶，进了屋，见屋里没人，径自把屋里的暖瓶灌满，又带门出去了。
浑身瘫软的阿三从床肚里爬出来，呆呆地坐在床上，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他随手抓过床上的晚报翻了起来，刚看了几行，便跳了起来。只见晚报醒目的位置上登了他的大照片，旁边是一张寻人启事，启事上登着阿三的身高、衣着、口音以及失踪的时间，最后还说，此人患有精神分裂症，常常胡言乱语，如有发现者，可转告或强行护送到监护人处，监护人定有重谢，云云。落款是阿三打工的商店的老板。阿三看完，吓得连夜搬出了这家旅社。
阿三来到市郊一家偏僻的旅店，选了一个最不显眼的二楼房间，进了房，他急急地掩了门，先把床移到窗前，又把事先买好的尼龙绳拴在窗上。买了一箱方便面，一箱饮料。他像个被通缉的要犯，足不出户。这天晚上，阿三疲惫地躺在床上，这几天的情景总在脑海里浮现：阿三在玩命地狂奔，身后虎哥的伙计挥着短刀猛追不舍；跑着跑着，阿三闯进了一条死胡同，转过身，看见虎哥狞笑着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拿来！”接着虎哥的几个手下一窝蜂上来，一阵乱刀，阿三的衣服被划了下来，割成了碎片；虎哥狞笑着，盯着只剩下一条小裤头的阿三在寒风中打抖，“给我扒下他的裤头。”手下们又一拥而上，阿三拼命抵挡，声嘶力竭地大叫。他惊醒了，原来是一场梦。
第六天没事，第七天也没事，可阿三丝毫不敢松懈，他像个惊弓之鸟，时刻警惕着。到了晚上，八点多钟，忽然有人用力敲他的房门。阿三大惊。他决定不再冒险，从窗户上放下绳子，顺墙滑了下去。哪知脚刚一沾地，人就被一把抱住。掀翻在地，紧接着，一条人影扑上来，手脚利落地把他的双手从背后铐住了。接着，一束雪亮的手电光照在阿三惨白的脸上，阿三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被推上了停在旅店门前的警车里，呼啸而去。
到了公安局，阿三才明白，原来他这几天行踪鬼鬼祟祟，引起了旅店服务员的怀疑，他们就报告了联防队。联防队员正想敲门盘问一下，却不料阿三越窗而逃，于是就把他抓进了公安局。阿三哭笑不得，遂把自己中奖的事细说了一遍，公安局的同志用电话同邻市一联系，证实了阿三的话，便对阿三说：“经过核查，澄清了问题，你可以走了。”
阿三说：“不，我现在不出去，还有两天就到领奖时间了，在你们这儿挺好，又安全，我两天后再出去吧。”
公安局的同志笑了：“哦，刚才忘了告诉你，邻市来了通知，那个所谓的美籍华人陈松华是个骗子，他借抽奖为名，违反国家财务政策，招摇撞骗，已经携款逃跑了，现在公安机关正在通缉他呢。”“啊？”阿三一听，瘫在地上……
（杨昌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