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公路开通,市里长途汽车站热闹了。
车站广场边,有一家“欧铁匠风味面食馆”,招牌叫得响亮,却不过是一个排档摊。摊主欧强原是锻压机床厂的锻工,凭着一张下岗证办了饮食营业执照,自谋出路重新就了业。
汽车站同火车站相邻,客人川流不息,这是做饮食生意的黄金地段。可欧铁匠起早摸黑,勤干苦挣,一年下来却也赚不了几文大钱。
原因就在于他做生意太实在:下锅煮二两面,分量绝对是100克;握铁锤的大手舀出一勺荤臊子,稳稳当当,不洒不颤。可饮食业的利润就捏在自己手中,广场四周全是过路生意,就算是货真价实,也引不来回头客。
旁边的摊主罗嫂是棉纺厂下岗的挡车工,她总笑欧铁匠憨笨,可欧铁匠答的是硬铮铮的一句话:“打铁的不宰人。”
年关的一天傍晚,欧铁匠趁空收拾着摊位。他看到旁边花圃前蹲着一个男青年,小伙子天黑前就蹲在那里了,时不时地偷瞅着那几个摊位,瞧他一身灰不溜秋的化纤西服,不像回家过节的民工那样提包扛箱、兴高采烈的样子,而是一副苦瓜相,落魄之中带着几分凄凉。
欧铁匠热情地招呼他:“过来呀,我这里分量实在,价钱便宜。”
小伙子怯生生地走过来,从袖筒里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摊开巴掌,现出捏成一团的皱巴巴的两角纸币,紧接着又合上手掌,喉结蠕动着,小声地说:“老、老板,要两角钱素面……不不,面汤,行不?我只有两角钱……”
几个闲着的大排档摊主哄笑开了。
罗嫂见欧铁匠打开液化气罐开关,点燃了灶上的火,瞪了欧铁匠一眼,哼起了曲子:“你心太软,心太软……”
小伙子窘得眼里冒出了泪花儿,扭转身子正要离去,不料欧铁匠的大手重重地搭在他的肩上:“你请坐,面立马就煮好了。”
片刻,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素汤面端上了桌。小伙子看了看那碗面,迟迟疑疑地瞟了欧铁匠一眼,眼角滚下了泪珠。又见他双手捧起碗来,拿着筷子却不搅不拌,狼吞虎咽地大口吞着,四周的人看着小伙子那种饿相都愣住了。不一会儿面光汤净,他又用筷子尖将碗底的一星葱花挑进嘴里,咂咂嘴,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空碗。
欧铁匠面无表情地问:“你咋会混到这种地步?”
小伙子叹了口气说:“唉,我到外省打了半年工,年底包工头把钱卷走了,这还是逃票回来的……证件、铺盖、行李,全被扣在工地上……”
欧铁匠又问:“听你口音,不是本市的嘛!”小伙子说出了一个和此地相距两百多公里的偏远小县的县名。
小伙子失神地望着广场,辛酸地说:“老板,谢谢了,我要走了……”他把那两角钱放在桌上。
“等一下。”欧铁匠从人造革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钞票,走过去硬塞到了小伙子的手里,“乘汽车,你可不能再逃票了,买张车票回家吧。年关了,再多多少少给家里带点东西。”
小伙子惊呆了,手里拿着的钱像是烧红的炭团,烫得手直颤抖,喃喃地说:“不、不不,素不相识,这咋个要得哟?”
欧铁匠淡淡地一笑:“人都免不了有个为难的时候……”
小伙子腿一软,直挺挺地跪下,抱着欧铁匠的腿,号啕大哭:“好人啊,您是个好人,钱我一定会还您……”
欧铁匠把小伙子扶起,说:“我相信你。一个当了三十年锻工的人,看的就是火候,我不会走眼的。”
小伙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小伙子走后,罗嫂从自己的摊位走到欧铁匠的摊前,冷嘲热讽道:“真没看出来哟,欧铁匠还是个活**呐!广场上骗子少啦?你还说不会走眼,人生面不熟的就给了两百元,咋不再多给五十元?”
再给五十元便是“二百五”了,欧铁匠气得直冒火,他拿起刚盛过素汤面的碗,在桌上重重地一顿,说:“我刚才煮的那碗面忘了放作料,懂不懂?那是碗无酱无醋无盐无油的面,不是饿极了,谁个能吃下一大碗啥滋味都没有的素汤面?”
众人想起小伙子吃面时的情形,全都惊愕得张大了嘴巴开不了腔。罗嫂向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大厅望了一眼,像是在寻找那小伙子的身影,可人海茫茫,小伙子早已不见了……
(高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