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了口气,安慰道:“也没那么严重,其实大多数人也不认识你。你还是挺自由的,那些明星比你更惨。他们的工作就是娱乐大众,连私生活都是老百姓饭后的调料。看着风光无限,一旦舆论偏倒,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但是舆论却不敢拿你怎么样,毕竟记者也有领导。”
他抿唇微笑,“如果你像我一样,你就不会这么说了。从小到大,我身边来来去去都是那些人,长大之后都各奔东西,有些当兵了,有些经商了。再见面,你会发现曾经儿时的玩伴都变了一副样子,要么是有求于你,要么是怕你,要么是奉承你。我拿真心待人,何人拿真心待我?就连交个女朋友,都要再三斟酌。慢慢地,你会发觉所有的人好像是敬着你,实际都在孤立你。就连有了烦心事,都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更别说以诚相待的朋友。高处不胜寒,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点点头,“难怪你跟文昭这么好,你们的情况听起来差不多。只不过他每天都很忙,可能不会像你这么善感。”
他笑了笑,“我们的确是同病相怜。”
一顿饭吃得还算舒服,下山的路上,凌靖问我家住哪里。
我有点疑惑地看着他,“不是去你家拍照片吗?”
“你今天心情不好,拍出来的效果也不会好,改天吧。”
我更加疑惑,“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
他说:“人之常情,你朋友刚去世,你心里一定不舒服。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一天,什么话都不想说,什么人都不想见。”
我看着他,有点迟疑地问:“你爷爷的葬礼,办得好吗?隆重吗?”
他点点头,眼神变得悠远,似在回忆什么,“很隆重,风光大葬,光是记者就去了不少,还有各部的领导,当时上了新闻。他被安葬的公墓,周围埋着的都是他过去的老战友,应该不会寂寞。”
我有点伤感,“那还好,不像珊珊,来来去去,也只有我们这些人来送她。人说没就没了,走也走得这么冷清……”
前面正好是个公路收费站,排队的时候,他减慢了速度,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小夏,葬礼无论是冷清还是热闹,其实都不重要,那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死人看不到。我们的伤心难过,那些看客们也看不到。”
路过收费站之后,他又说:“不过你的悲伤,跟你那些朋友都不一样。她们是单纯地难过,可你在说悼词的时候,一只眼睛写着疑问,另外一只眼睛写着不平。”
我疑惑地看着他,“你还会看相?”
“我是会看人。你是那种乍一看很好欺负,又一看还是很好欺负,可是到了最后,却能让人大吃一惊的人。”
“你看错了,我是那种没有底限的人。或者说,任何人都能跨越我的底限。像我这样的人,从来都是俯仰随人、装低做小。别人给我什么,我就接着。人家不给,我也要活着。”
他轻笑一声,“这就是你聪明的地方。你很自制,对得到的一切从善如流,对待变故安之若素。开始的时候,男人会把你想得很简单,可是日久天长,他会发现根本就没看清你的十分之一。你让男人琢磨不透,这也是你可恨的地方。”
我看着他,疑惑地问:“我们才见过三次,你怎么就能确定,我是你想象的这种女人?”
他笑了笑,纠正道:“是四次。坦白说,我从秦暮那里也听说了一些你跟文昭的事。大概你也知道,文昭过去有过很多女朋友,他换女朋友的速度,就像走马灯一样。她们叫什么名字,身材如何,有什么爱好,甚至长什么样子,可能他都忘了。可是他对每一个女朋友出手都很大方,倒不是彼此有多爱,而是双方都把这种关系视作交易,等价交换,好合好散。但是对你,无论是时间,还是态度,都称得上空前绝后了,让我们这些朋友都叹为观止。”
我双手一摊,“可是,这也不能证明他有多喜欢我。”
“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你?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有很多种方式。不是只有卿卿我我、甜言蜜语才叫喜欢。没听过一句话吗?甜言蜜语都是说给不相干的人听的,面对自己真心爱着的人时,反而因为太过深爱,而无法表达。”
我无法认同,“这只是你的想法,是不是真爱,只有当局者才知道。”
他笑了笑,“难道你就不会是当局者迷吗?小夏,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爱,叫作气急败坏。还有一种爱,叫作无可奈何。有些人生来就拥有了一切,虽然对那些努力奋斗的人来说不太公平,可世上就是有这种人。他习惯了等着别人给,而不是自己要。哪怕是再想要的东西,也因为自尊和习惯而开不了口。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想要。他甚至会比那些可以开口的人,想得更渴望,更强烈。”
我低头沉默,他见我不说话,一时间也无话,空气里只听得到引擎的声音。
很久之后,我对他说:“我知道,这世上有种感情,叫作心字成灰。有种情绪,叫作心灰意冷。我跟文昭之间的事,你不会懂,谁都不会懂……”
他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
车停在我公寓的楼下,下车前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那些照片,你不是着急要吗?耽误一天可以吗?”
他笑得温柔,声音也温柔,“磨刀不误砍柴工,回去好好休息一天,明天再说。模特的情绪是很重要的,直接影响照片的质量,你要把自己调整好。”
我看着自己的手指,低声嗫嚅,“可我好几天没开工了……”
凌少爷非常痛快,掏出钱包,抽出一沓红彤彤的人民币塞在我手里,颇为豪气地说:“今天吃饭的时间也算在工作里吧,你们的规矩是日结,这是你今天的报酬。”
我看了看手表,数了数手里的钞票,抬起头,目光闪闪地看着他。
凌靖很配合,慈祥地微笑,“不用太感激我。”
我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其实……你少给了一百。”
我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这是被文昭养成的好习惯。
他跟许多传说中的人物一样,最讨厌女人身上的脂粉味,不是他故意要走虐恋路线,而是他有轻微的过敏性鼻炎,闻到过重的香味就会打喷嚏。
记得有一次,一个姐妹送了我一瓶玫瑰精油,我一时高兴就在洗澡的时候多放了几滴。没想到他晚上会来,我用清水把自己刷了好几遍,尽管如此,还是让他难受了一夜。
所以认识他之后,再看言情小说,每每看到咸湿部分,看到男主角要女主角去浴室把自己涮干净,我就很理解男主角了——不是这个男人太霸权,而是因为他有鼻炎。
洗澡的时候,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今天跟凌靖交谈的内容,我们好像说了很多话,方方面面,无头无绪,却总被一根线牵引着,线头在凌靖的手里,围绕的主题是——文昭对我是否有感情?
我实在不明白,这个才见过三次面……哦,不对,是四次面的男人,为什么对这个问题这么感兴趣?
或许就像他自己说的,只是出于好奇。毕竟在文昭的朋友中,几乎没有不对我们感到好奇的。尤其是我被他如此嫌弃,他竟然还留了我三年之久。
我闭上眼睛,仰起脸,深吸一口气,滚烫的热水迎头浇下来,没开风扇,浴室里的温度越来越高,氧气越来越少,心口就像压了一堆湿热的棉花,憋得我透不过气来。
他爱我吗?
爱,又是什么?
“嘶……”我吸了一口气,手不自觉抓住脑后的枕套。
“怎么?不舒服?”文昭打开床头的壁灯,撑起手臂,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的脸,如同看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没有……”文少爷怎么会让女人觉得不舒服?除非他是故意的。
想起他过去的好,心里一动,主动搂住他的脖子,低声说:“文昭,珊珊死了。你还记不记得她?”
“珊珊?当初跟你一起做车模那个?”
原来他还记得……我有点鼻酸,搂着他的手臂又紧了紧,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贴近过。每次做那件事的时候都像例行公事,他连句话都懒得对我说。
“嗯,她自杀了。我今天刚参加完她的葬礼,她走得很冷清。”
文昭低头看着我,“所以呢?你想干什么?”
听到文昭这么说,我有点心酸。
所以?还会有什么所以?我只想跟他说说话,告诉他我的朋友死了,我心里很难过,希望他能在享受之余,好好地陪我说几句话,就是这么简单。
我又能干什么?学珊珊的样子,步她的后尘?我这个人很惜命,自我了断需要太多的勇气。一个人要被人逼到什么处境,才能对自己下狠手?这太高端了,我做不来。
但是看他的眼神,我知道,他想歪了。
“没有了……”我把手从他的脖子上拿下来,看了看明晃晃的壁灯,对他说:“把灯关了吧,有点刺眼睛。”
文昭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关灯,而是用手肘挡住我的脸,将整个上半身都压了过来,遮住了灯光,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能感觉到他灼热的皮肤和微凉的汗水。
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就算过去那些记忆再怎么美好,也不该在不恰当的时候拿出来怀念。
因为过去与现在的差距实在太大,想得越多,心里就越痛苦。从记忆中回过神来,眼前的现实就更加可悲。温暖没了,快乐没了,关心和体贴统统没了。
我知道,我如果对别人说,文昭曾经对我很好。很多人都会这样想,哪里好?他不就是有钱吗?不就是愿意给你花钱吗?
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有些不经意之间的感动,还真不是钱的事儿。
那段时间,我记得,他可以一直等到晚上九点不吃东西,只为了等我收工,两个人一起吃顿晚饭。我因为工作的关系三餐不定,胃疼的老毛病发作,他冒着大雨跑出去帮我买药,又为了买到我指定的那个牌子,几乎跑遍了整个城市的大小药店。只要我高兴,他就是再忙再累也愿意陪着我逛街、看电影、吃路边摊。我不会吃西餐,不懂餐桌礼仪,他总是手把手地教我,从来不会让我难堪。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抽烟酗酒,是他告诉我女孩子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健康,酒可以喝一点,但抽烟真不是好习惯,死缠着让我把烟戒了。我因为工作不定时,白天不起,晚上又不睡,昼夜颠倒,是他拉着我去健身,还鼓励我跟他一起练泰拳,告诉我热爱运动的女孩子才是最美的,让我一点一点改掉了很多坏习惯。
文昭曾经说过,他最怕的就是我哭。只要我一哭,他整个人就都乱了。我说什么他都答应,我想怎么样他都愿意听。那段时间,他总是说,我没有给你一个好的开始,但是一定会给你一个好的未来。
如果一个男人这样对你,你会觉得他是在拿钱砸你吗?那时候真的觉得,这世上不会有人像他对我这么好了。
那天秦暮问我,“小夏,你后悔吗?”
我不后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只是难受,每一天,每一夜,每时每刻,都在难受。
文昭完事就走了,我觉得很累,人累,心也累,整个人像被卡车碾过一样,浑身乏力,两条腿又酸又麻。洗了一个澡,反而更睡不着,索性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发呆。
不知道就这样坐了多久,放在电脑桌上的手机响了,我拿起来,听到凌靖在电话那边说:“小夏,你睡了吗?”
“没有。”
“你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
凌靖沉默了一下,才说:“小夏,你是不是哭了?”
“没有,我有什么可哭的……”
我捂住嘴,眼泪却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当一个女人要哭,或者正在哭的时候,你千万不要问她“你哭了吗”,就像一个摔倒的孩子,如果没有大人在身边,他会拍掉灰尘捂住伤口自己站起来,少了矜贵,却坚强争气。一旦有了别人的关怀,他就无法再坚强。
如同此刻的我,电话那端一句简单的“你是不是哭了”,就让我无法再坚强。
在那个寂寞的夜晚,整间公寓都能听到我压抑的哭声。凌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电话的一端,静静地听我哭。
我转过脸,透过玻璃看着天上的月亮,是弯弯的下弦月,隐藏在墨云之间,雪白清冷。窗外月明星稀,看情形,无论此刻对着电话痛哭的人有多伤心,明天也会是个大晴天。
凌靖在电话那边放了一首钢琴曲,安静的旋律好像夏夜里的微风,悠远而绵长的调子,有治愈的感觉。
他说:“小夏,听听这首曲子,你就不难过了。”
怎么会不难过?快乐是如此容易,又如此艰难的东西。它跟过去无关,对未来无意,它像一朵美丽的昙花,只绽放在某个特定的瞬间,这一刻拥有了,下一刻又败落了。
没人可以拥有永恒的幸福和快乐,正如此刻,这个男人在安慰我,给我温暖,可他只是电话那端一个缥缈而动听的声音,触摸不到,又那么遥远。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哭够了,才哽咽着对电话说:“对不起,耽误你这么长时间。你找我什么事?”
凌靖说:“小夏,白天忘了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太难过,是人都会死,死亡不可怕,那只是我们的最终归宿,早一天,晚一天,我们都会如此。死有……”
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我赶紧把话接过来,“我知道。每当我身边有人死去,都在提醒我活着的意义。放心,我会把悲伤的时间压缩到最短。”
他又说:“那就好,好好休息。”
“好的,我一会儿看个电影就睡,昨天没看完。”
他有些好奇,“什么电影?”
我说:“《我知道你们三年前干了什么》。”
他笑了笑,“不对,那部电影的名字是《我知道你们去年夏天干了什么》,是个无聊的恐怖片,不是很好看。”
我看着播放器上的剧目显示,点点头,“的确是错了,这几天总想着三年前的事儿,人都魔障了。既然你说不好看,那我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