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不到,韩心智推门进来了,仍是穿着白衣,手上却拎了三个插了吸管的青椰子,说患者家属刚从海南带来的,说是下午才摘下来,新鲜。钻石说真新鲜,医生倒着给患者送礼,好吃。芒种说钻石你还不了解韩医生,他经常是左手进右手出,我抽的烟喝的酒都是他给的,高级着哪。钻石说我们以后就了解了,不了解也得了解,非了解不可。我得死在韩医生手上,都生死之交了,哪敢不了解。韩心智点头,说我这里都是生死之交。我这十几年跟无数人生死之交过。我这种职业,换个叫法就叫作生死之交。芒种说我这种职业和医生也差不多,但比医生还没个头,医生开完死亡证明书就算完事,我们遇到感情好相处深的,还要送葬和哭灵。我有几个雇主对我特别好,我每年清明都会去给他们扫扫墓,真的挺想的。钻石说芒种你比韩医生幸运,他的职业必须高度理性,甚至冷酷,绝不允许掺杂任何感情成分的。上手术台能带感情吗?有情就下不了刀了;用药和治疗能带感情吗?情重就下不了手了。你重情才是好护工,他无情才是好医生。无情人装有情人容易,有情人装无情人太难。他比你难受得多。你抽他的喝他的还抱怨他无情,你真是该罚。韩心智坐下了,他很少在病房落座,大多都是站着说话的。他说我家几代中医,我父母坚持让我学中医,可我选择了西医。我觉得中医太玄,不是顶级高手实在不能悟道。西医不同,做个普通从业者就足以立身。中医西医都是个医字嘛。医生医生,有医才有生,都是对着生命的。
韩心智有点弄不懂自己怎么就扯到了二十几年前,看看芒种又觉释然,旧事自然是要对着故人来说的。芒种说就是就是,中医西医就像电视上的偶像派和实力派,整天联袂出演,可总不是一个套路,谁也不买谁的账。钻石说我怎么觉得望闻问切那么像算卦呢?反正我不信搭一下脉门就能看透人体,那还要那么多医学检测仪器干什么?韩心智问,你学什么专业的,不会学过中医吧?钻石说,我学的那都不算专业,给人饭吃的才叫专业。说了你们也别笑话,我三任丈夫给我下的结论都一样,他们说我这辈子真正的专业就是勾引男人。芒种笑得满口椰子汁喷到了墙上,他说这专业最好,这专业秒杀天下所有专业。钻石也笑,她说可惜专业还是不精湛,攻城容易守城难,三任丈夫都跑光了。这下子我的专业也到头了,能活到中秋节都算我大赚。要是不得癌症,也许我能把专业练得更加专业。
芒种次日清晨如约向钻石报到,头也没回地把老干部扔在了身后,不光是钻石有吸引力,而是老干部让他受不了,再干下去,他觉得自己的生殖系统也会被气歪气掉的。
离休老干部八十多岁,儿孙满堂,都挺孝顺的。自从两颗睾丸因肿瘤被切除后,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性情大变阴阳莫测,整天骂儿女骂孙子骂医生护士,也骂芒种,就连死去多年的老伴也常被他从土里刨出来骂个体无完肤。肿瘤患者都免不了骂人,被骂的人也都理解,问题是他不仅骂人,他还骂天骂地骂世道骂社会,每次开骂光是骂这些就要铺垫半个多小时,还没骂到核心,他痛骂的核心主要是贪污和腐败。他的痛骂是以讴歌为序的,序是建国前,正文则分为几个篇章,自建国至今,他是越骂越起劲越骂越血腥,把人家电视上那些职务犯罪者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骂就骂吧,他还搞破坏,把病房的床单被套枕套和窗帘都撕得稀烂,独独留下了电视机,因为他每天都要看新闻,他说这世上的每样东西上都沾满了权钱交易的罪恶,若当年长缨在手,他誓要将这满世界的贪官污吏斩尽杀绝。
他是离休医保,上不封顶,好药贵药可着劲使,他又骂医生挣回扣医院黑心肠。他的儿女子孙十几个,都在他的单位里工作,有处级有科级有工程师有调研员,他们每天必须早也来晚也来,如同早朝和晚朝,哪个也不敢缺席。他的单位向医院照价赔付了他所毁坏的全部物品,他又骂单位领导糟蹋民脂民膏,全是狼心狗肺的贪污犯。
这些芒种都能做到见怪不怪,芒种不能忍受的是他每天无数次地数钱和数纸,数钱还好说,把兜里的大钱小钱全倒床上,仔细点几遍,再揣起来就是了。数纸很可怕,就那么一卷破卫生纸,他每天都要摊开细数,少半格都要折腾半天。他上厕所一次只用半格纸,两三寸的长度。芒种是自备的卫生纸,每撕一格,就要挨次骂。骂得很有层次感,芒种你凭什么浪费纸,你懂不懂纸浆是什么造的,是树木是森林是江山啊,江山都是我们打下来的,我们抛头颅洒热血南征北战,打鬼子打蒋军打美帝。你们可倒好,活活把我们的江山给搞坏了搞歪了搞变色了。你配做农民的儿子吗?农民的儿子有你这么败家的吗……芒种有次顶撞了一句,他说我听我爷爷说,新中国成立前给财主家干活,吃的喝的也都挺好挺香的,并且财主从不欠工钱,比我干活时的那些包工头可好太多了。老干部当场就捂着裆部倒下了,全身指标刹那飙升,要不是值班医生抢救到位,老干部会牺牲在那个黎明前的黑夜中。
韩心智对这老干部也是忍无可忍,用药和治疗他早被骂疲了。让他窝火的是换药,对于癌晚期术后肿瘤患者,他历来亲自换药,这活看似简单,其实大有讲究,换不好很容易引致并发型感染。老干部不让韩心智换药,也不让小赵医生换药,老干部钦点小柳医生给他换药。本来医生这职业就没什么男女之别,小柳医生对老干部的裆部风光早已熟视无睹,比九千岁魏公公也强不到哪儿去,民间俗称蛋囊的睾丸系统已被韩心智切除殆尽,只留下个海绵体供他排尿。可老干部的海绵体总是如同当年疆场上的小战士,小柳医生的纤纤玉手则成了激昂的冲锋号角,回回吹得小战士热血沸腾奋不顾身地冲冲冲。小柳医生说韩老师,每次我都戴三层手套。我从学医那天起就知道这辈子要面对各种人体,可他真让我恶心。韩心智说按理说这个岁数这种手术,海绵体不可能再产生反应,因为产生雄性激素的睾丸已被切除。可老人家太有战斗激情,导致肾上腺激素每天超量分泌,作用于全身,包括海绵体。小柳医生说是,韩老师,肿瘤患者最重要的是心存求生希望和抗癌意志,但必须保持心态平静,他这么激动会加速扩散和恶化的。他让我换我就换吧,反正也换不了多久了。
小柳医生忍了。但芒种不忍了。芒种从肿瘤科西头老干部的病房跳槽到走廊中央钻石的病房了。老干部大闹护士站大闹肿瘤科大闹院长室,医院上下推脱得干干净净,护工不是医院的职工,医院自然没有任何责任。老干部调转枪口,对准了挖墙脚的钻石。老干部捂着裆部对钻石说,我是你爷爷辈的人了,孩子,你不能这么不敬老,爷爷的刀口整天流脓淌血,离不了芒种在身边。哎呀,又渗血了,你看你们把我气得又渗血了。老干部说着就往下褪裤子,他喊,芒种你过来看看,赶紧给我收拾收拾,擦干净。芒种没动,钻石动了,钻石动若脱兔,两步蹿到老干部脸前,钻石说老爷爷你可不能在我病房脱裤子哦,我会吓晕倒的。我是肝癌晚期你是睾丸癌晚期,我最多再活三个月,你用药顶级搞不好还能多活半年呢。老爷爷这样的老革命最讲究先人后己和大公无私了,老爷爷让我敬老,我还想求老爷爷爱幼呢。老爷爷你就让让我吧,你连江山都让了,让个护工又算什么呢?
老干部不想让也只能让了。他又连用了五个护工,哪个都干不足三天,不是他骂走护工,就是护工不要工钱甩手而去。他给十几个儿孙排了班,一天一个,轮番陪床。老干部很快发现,亲生的居然不如钱买的,儿孙们对他居然还不及护工尽心和耐心。尤其是孙子辈的,简直让他寒透了心,他们坐在病房比上班还敷衍,打电话玩游戏时刻摆弄手机,压根不愿意多看他半眼。儿女们比孙子们好得多,可也不肯和他多说一句半句的,总是嗯嗯嗯唔唔唔的。他们都在应付他,把陪护他的每一分钟都当成了煎熬,只求着熬到点了立马抽身离开。他们的一切都是他给他们的,他们的工作住房职称级别都是他舍着老脸向单位求来的闹来的。他是全家族的参天大树,遮风挡雨地庇护了他们一辈子,眼下他的树叶落了树干朽了就要化为泥土了,可他们竟敢这样对待他,竟忍心这样对待他。
老干部托韩心智再给他找个护工,韩心智照做,对惹不起的患者他都照做。让所有人深感诧异的是,这个护工没有挨过骂,也没有受过任何斥责刁难,老干部和护工的关系很好很铁,形影不离亲密无间,比鱼水情还亲还动人心弦。老干部解放了十几个儿孙,就像当年解放大好河山般,下手利索势如横扫。老干部对韩心智说,韩医生,癌症才不是人间最可怕的东西,明白才是。我活到要死才活明白,要不是这个肿瘤我到死都是糊涂的。我这辈子枉为人,我枉活啊。韩心智肃然道,老先生的明白令我们做晚辈的也明白了。我们明白了什么叫作本色。老干部死后,他的儿孙们才知道,老人已将自己毕生的积蓄和遗产全部捐给了他当年打游击的贫困山区,用于建造希望小学,就连住房都提前套了现。上过战场的人总是行事决绝,杀伐决断都是自己当家做主,谁也左右不了他的意志。老人的儿孙们对于他的捐款行为尚能理解,他们不能接受的是,老人竟然把自己的遗体也给捐了,捐给丹青医科大学用于解剖教学之用。老人的长子问,韩医生,我父亲还有什么交代?韩心智反问,他最后那个小时,我不是打电话把你们都叫来了吗?长子喃喃低语,那时他已说不成话了。韩心智说他让我告诉你,他捐遗体是不想让你们每年去给他扫墓,他说路远山高,你年龄也大了,他怕你跑不动。
四
和所有行业一样,医疗行业也存在着不计其数的父子档、兄弟档、姐妹档,以及夫妻档。医院里全家都在同个大院上班的也有好几户。韩心智未能免俗,他是夫妻档,医生和护士的组合,最普遍也最普通。这样的组合极具稳定性,知根知底知苦知难,相互扶持相濡以沫。韩心智的妻子是儿科护士,由于常年和儿童及婴幼儿打交道,不怎么有心眼,很容易哄劝也很容易按住。不像科主任的妻子,多年奋战在专司医患纠纷的质监科,很难摆平也很难安抚,特殊的职业性质,使她真话假话都当作谎言来听,男女老幼都视为潜在敌人看待,时刻保持着超高度的警觉性和战斗力。科主任常被贤妻盘问得时而怒发冲冠时而长吁短叹时而指天发誓。
参照物决定幸福指数。以科主任夫妇为参照物,韩心智不能不感叹自己的婚姻四平八稳甚至三生有幸。每当聆听过嫂夫人那猎豹般雪亮的眼神和暗藏无限杀机的甜言蜜语,韩心智都觉得自己的妻子又天真又温柔又可爱又贤德。韩心智和妻子是顺理成章谈的恋爱,按部就班入的洞房,水到渠成生的儿子,同舟共济过的日子。
和天下所有的柴米夫妻没什么不同,韩心智和妻子过得平稳平凡平心静气,家里的滔天大事是买房买车外带儿子的学习,小事则不外乎吃喝拉撒兼着请客送礼随份子。日子是要多满足有多满足,要多无聊有多无聊,两口子要多恩爱有多恩爱,要多陌生有多陌生。遗憾总是婚姻的配菜,配菜若炒得香艳夺目照样能压了主菜的风头。韩心智妻子的遗憾是丈夫没能当上肿瘤科副主任,自己没能做成儿科的护士长,儿子这次的英语考试成绩比去年同期有所下降,都很具体和务实,故而皆可弥补与拉升。韩心智的遗憾则比较抽象,比印象派的画风还要荒诞和怪异,连他自己都懒得去面对和深究了。
几年前,他的患者地产商李闪电在临死前对他说,韩医生,我这辈子资产过亿,女人过百,这还都是在编的,编制外的都数不清。你知道最让我闭不上眼睛的是什么?告诉你吧,压根就不是钱,人死了钱就成冥币了,烧再多你也花不着半毛半分。我最恨的是女人,我的女人都是买来的,有些是我主动买的,有些是她非要卖给我的,总归都是买卖。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我怎么就没弄到个让我一见了她,心里就咯噔一下子的女人呢?
咯噔一下子?谁能咯噔一下子?韩心智当时脱口而出。他说李老板,能咯噔的那大概叫传奇。你别遗憾你没咯噔。你要自豪你让别人咯噔了,你是著名慈善家,无数你帮助过的人,他们想到你心里都会咯噔的。李闪电涕泪交加不依不饶,他说我才不稀罕他们咯噔,我那都是买名声作秀。要是早知道我会长肺癌,我才不干那蠢事呢。韩医生你告诉我,你咯噔过没有?韩心智说没有,我没咯噔过。李闪电含笑道,这就好,这就好,我最恨别人有的我没有,都没有就好。说罢就瞑了目,遗容极其满足。韩心智在给李闪电拉上白被单时,破天荒地说了句,李老板安息,我还从没见过谁是咯噔着结婚生子的,你就安心吧。韩心智从没和死尸说过话,他只和活人说话,可他那天还是忍不住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