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汪旺旺晚上来找我,脸上带着伤,蜡黄色的脸上布满一条条不规则的红色印痕,一看就是女人挠的。我知道这是谁干的,说话绕着梅,小心翼翼。我说路路被送到一所封闭学校,那里有最好的心理医生。
汪旺旺发呆,嘴里“哎哎哎”地应着,脑子不知在想什么问题。
我还是担心他。把话题扯到别的地方。如我的工作室,房租又涨了三千块。不过画像的生意越来越好,还支撑得住。又如突击队的向东也转业了,他是突击队最出色的队员,在部队干了二十年,混了个上校军衔。
汪旺旺只对路路感兴趣,问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接着话入正题。
我想跟梅离婚。他蹲在沙发边,点燃一根劣质的香烟。吧唧猛抽一口,张开嘴,一股浓烈的呛人的烟味在房间里弥漫着。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怔了怔,以为是听错了,问:什么?
我想离婚。他重复道。
这回我听清楚了。他想离婚。跟那个花钱如流水的妖精离婚。如果是别人我一定赞同,但汪旺旺不能这么干。我笑着答:你疯了。
汪旺旺一本正经地说:我没疯,我已经想好了。三年前我就这么想。
我摸了摸头,掩饰自己的失态。我说:你要想清楚,你跟那个乌克兰女人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我很清醒。
我单刀直入地告诫他:你这种情况,想组织新家庭是不可能的,梅是不好,但起码能维持一个家庭,离婚对孩子不好。
汪旺旺没有说话,眼神像枯竭的油灯,暗淡得快要熄灭。
汪旺旺最终听信了我的话,默默离去。
过了几天我去看文丽。路路在特护学校,中午不回家吃饭。文丽这天休息,在家打扫卫生。我顺便搭把手,把客厅拖得干干净净,还把客厅醒目的照片摆正。那是肖的照片,我擦得光亮照人。
文丽看着我忙,哭了。她说幸亏有你们这帮战友,日子总算有了希望。
文丽跟我聊了许多关于肖的事情。她说肖的收入高这不错,但老家有一群兄弟姐妹,每年跟肖借不少钱。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每次都会把钱汇过去。肖的待遇也不错,在公司属于实权派的人物,每年从他笔下划走的款子上百亿,但肖从不动私心,不拿别人一分钱。他总说这种日子已经很富足了。
肖无疑让人尊重。他的正直、他的清廉、他的热心肠让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难以忘怀。文丽说,后来他供职的公司开了个小范围的董事会,会议决定每年拿一笔钱照顾文丽和孩子。好人有好报。这是个振奋的消息,意味着肖的妻儿从此有了保障。
这一天是个快乐的日子。我从文丽家回来时感到生活十分美好。天空是蓝的,大地是厚实的,树叶绿得液汁快滴到地上。每个匆匆忙忙的行人脸上挂满可爱的笑容。就连搭乘公汽司机的声音都温柔可亲,他眼观八方把车开得稳稳当当,敦促乘客上下车小心谨慎别摔倒或者别冲撞了别人,语言利索有如算盘珠子噼噼啪啪作响却不令人反感。
汪旺旺终结了这一天的美好。当我到工作室门口碰到他,他正在楼梯坐着睡觉。他胡子拉碴,嘴张得像鱼儿,后背靠在白白的墙上睡得很踏实。
我开门,把他拍醒,叫他进屋睡。他眼一睁长吁一口气,说你终于回来了,等了好长时间,也不是困,就是等得心慌。我说去看文丽了。他问大人孩子怎么样?我说挺好的,肖的公司拿了一笔钱帮她养孩子。
汪旺旺像座山塌在沙发上,从怀中拿出一个红本本,像得到战利品般举在头顶。我本以为是什么证书,细看才发现是离婚证。我抢过来看,果然有他和梅的名字。他们真的离婚了。
我很生气,说你们离婚如儿戏。哪有这么快就把婚离了的。
汪旺旺说:这婚早该离了。
我问:为什么?
她在外早有了人,你们都说我窝囊,实际上我比你们想象中更窝囊。我不能再忍了。
我想了想,又问:房子和孩子怎么安排的?
房子孩子全归她,每年我给两万元的生活费。
这意味着汪旺旺从此是孤家寡人。梅的手段够毒辣的。听到这个消息我立刻从春意盎然的花园坠到冰天雪地的寒冬,可汪旺旺不这么看,他说浑身轻松了,想做回真正的汉子。
我埋怨他是意气用事。
八
一个月后,汪旺旺去了一趟乌克兰。那段时间我忙得焦头烂额,正在为一家企业画廉政漫画。如今流行这样,在单位的院墙上画那种触目惊心的涂鸦,说能以儆效尤敲山震虎。晚上还要赶稿。没时间想汪旺旺的事。
汪旺旺有我工作室的钥匙,白天他去当保安,晚上在这里睡觉。房子里到处都是矿泉水瓶和纸桶的方便面。好在我随意惯了,不然无法忍受这邋遢的生活。汪旺旺真真切切把这当家。我妻子很少来这里,有一次她看汪旺旺住这里,非常恼火,说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苦笑道:如果我不收留,他真无家可归了。
像有心灵感应,汪旺旺那天没回来。在外过了半个月。我以为他租了房子,单过了。没想到他去了乌克兰。
汪旺旺回来时我趴在电脑前写稿子。他突然出现在我身后。
自打离婚后,汪旺旺变了许多。表情忧郁得吓人,胡子也不肯刮了,原来外向的性格变成现在的沉默寡言。我想这正好磨炼他。
汪旺旺到工作室来我以为他想跟我提搬出去的事,没想到他第一句话就说“我去了乌克兰”。
哦,你去了乌克兰。我机械地重复着,像是做梦。汪旺旺总这样让人措手不及。我想不明白他去乌克兰的原因。难道是为了安菲娅。他在工作室曾经跟我讲过许多关于安菲娅的事。那是个好姑娘,不贪财不恋权。他把剩余的十九万美元全放在安菲娅手里,为了将来能收玉米。
我去了一趟乌克兰。他又重复一句。
我这次清醒了,骂他:你疯了,去乌克兰干什么?你嫌现在不够乱吗?
他不说话,坐在旁边的靠椅上用手扯头发。我不想理他,这样的男人不值得同情。过了好一会儿,传出隐约的抽泣声。他居然哭了,哭得很伤心。
我骂他:废物。
汪旺旺解释:我找到杀肖的凶手了。
是谁?我喘着粗气。屋子里传来野兽咆哮的声音。我说:杀了他。
十五年前,为了找到一伙毒贩,我和汪旺旺曾经在边境线的丛林潜伏了三个星期。那段时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们留着长长的胡子,头发乱蓬蓬的,衣服破破烂烂,光着脚在树林里穿行。我们必须找到这伙毒贩,将他们绳之以法。如果有机会,亲手干掉他们。因为他们手中有我们累累的血债。不仅残忍地杀掉三名缉毒警,还夺走了王林的生命。王林是多好的孩子啊,才二十岁,刚刚分到第一小组,第一次出任务就牺牲了。从那时候起我们私下决定,不许对敌人有一丝的怜悯,因为对敌人的怜悯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残忍。无论谁伤害我们的队友,不管他在天涯海角,还是在国外,一定要干掉他。
汪旺旺说:我这次去乌克兰,就是为查出是谁害了肖。
汪旺旺说完话,走到狭长的过道将灯关掉,又轻轻走进卫生间、阳台、厨房,把所有灯关灭。这样屋子是黑漆漆的,我和他坐在沙发上,谁也看不清谁。这样的黑暗最合适我们。也只有这种残忍的黑才能让我们面对残忍的现实。
我嘲讽他:你想逃脱内心的惩罚?
汪旺旺抹了抹眼泪,不哭了。事实上他早已没有泪。他答:我从来没想这么做,我承认是我害了肖。但又是谁害了我们?只有找到真正的凶手才能告慰我们的战友。
我问:谁是真正的凶手?
汪旺旺冷冷地说:马西。
马西是谁?
安菲娅的表哥。
我打了个寒战。这不是个好消息。我不能让仇恨的种子无节制地蔓延。我和汪旺旺已经被仇恨急红了眼,再也不能波及安菲娅。
安菲娅对于汪旺旺是什么我很清楚。那是一束光,能让他活下去的火焰。尽管在国外,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仍能激发他努力地生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毁了安菲娅,也毁了他自己。
汪旺旺的手段我是知道的,他曾经为我挡过子弹,也把那名射我的敌人的脖子扭得像麻花。为此他蹲了禁闭,错失一次立功的机会。汪旺旺是天生的猎人,能长途跋涉千里追踪,不把敌人歼灭或活捉绝不罢休。他也是神奇的狙击手,能在五百米外取人性命。只要他认准的目标,没有谁能逃得过。
当汪旺旺提到马西是安菲娅的表哥时,我顿时想那两个人完了。马西死不足惜,但安菲娅或许是无辜的。况且我们现在不是军人,只是一介为生活奔波的平民。我们不是执行任务,为民除害,为国争光。这样干是犯罪。
不得不说我转变得很快。我反对汪旺旺这样干,理由是这不是正义的。马西是坏人自有法律惩罚他。抓捕凶手不是我们的职责。
汪旺旺急了,梗着脖子朝我吼:班长,你忘记了我们的誓言吗?
我说:没忘,我记得很清楚。无论谁伤害我们的队友,不管他在天涯海角,还是在国外,一定要干掉他。
汪旺旺:这是你说的,干掉他。
我说:可是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军人了。
我哭了,哀求他忘掉这件事,好好过日子吧。
汪旺旺猴子一样上蹿下跳,不知道怎么表达他的愤怒。他冲到各个房间开灯,把屋子照得一片雪亮。又把那根藤条找出来,放在我面前,说:你抽我吧,你不抽我,我不死心。
我没用藤条抽他。我找不到抽他的理由。
汪旺旺昂首挺胸而去。
那段时间我天天做噩梦,汪旺旺要么死在国外,暴尸山野;要么被国际刑警追击。这不是个好兆头,不能天天惦记着,不然我会疯掉。得未雨绸缪,将事情控制在萌芽状态,最好没长出新芽就扼杀,防患于未然。
我去找梅,或许梅能阻止他。他们生活十几年,她知道汪旺旺的心理弱点。
梅搬到新的小区。原来的房子卖掉了。现在的小区花团锦簇,亭台楼榭,梅的房子在五楼,窗台下是汩汩的流水,上面一座别致的小桥。梅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找了个瑜伽教练的活,收入不菲。我问她:是什么原因让你有这么大的变化?原来你不是这样。
梅比原来更娇艳动人,白皙的脸上露出一丝红晕。梅说:摆脱了那个浑蛋,生活自然会好。
我尴尬地说:你就这么看二旺啊?
梅笑着说:谁都有个过去,好在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多好,就让过去的过去吧,我不想谈他,让我享受这难得的安宁吧,我知足了。
梅吐了一口长气。她说得很轻松,但我从她的表情看出,她仍记恨汪旺旺。
我说:最后一次打扰吧,还是为汪旺旺的事。他可能会做出匪夷所思的事。你有办法阻止他,帮帮我,最后一次。
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说:你太高估我。如果我有办法,他和我也不会离婚,作为一个男人,他会挑起家庭的重担,尽到做丈夫与父亲的责任。现在我和他没关系了,他想杀人放火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说:他还是孩子的父亲。
梅大声辩护:你现在知道他是孩子的父亲,当初我跟你们要钱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点?我一个弱女子带一个孩子无依无靠多艰难。你们就把我想象成外面游手好闲的女人。好在这些过去了。我现在有了工作,孩子也转到最好的小学,我知足了。
梅说完便扭着腰进了卧室,五分钟不到换了一身休闲服。上衣敞开着,饱满的胸脯无所顾忌地挺出来。不得不说梅是女人中的极品。她现在恢复自信,独立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梅说得不错,如果她能阻止汪旺旺,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我的确为难梅了。
梅换了休闲装要去上班。我像是被赶出她的屋子,跟着她一起下楼。楼下有一片停车场,一个修长的男人站在白色宝马车前手捧玫瑰在等人。我走了老远回头,看见梅上了那辆宝马车疾速离去。
那个修长的男人看上去很英俊,各方面都好。梅跟着他比汪旺旺幸福得多。我在原地站了好久,眺望着梅离开的方向,从心底默默祝福。
九
汪旺旺此后十分糟糕,他爱上了喝酒。天天拎着酒瓶喝,白天喝晚上也喝。屋子里全是刺鼻的酒味。他把保安的工作弄丢了。保安公司解聘他跟他的个性有关。汪旺旺平时懒散惯了,上班不守点,跟同事的关系也不好,说话大大咧咧,眼睛从来没正眼看过谁。这份工作还是以前梅托人找的,听别人说保安公司的经理早已无法忍受他。辞退是早晚的事。
汪旺旺在外遭受冷眼战友们都能理解。一个身怀绝技的特战老兵屈身去当看门的保安这有多委屈。汪旺旺干过十几种职业,国企工人、黑车司机、送货员、公司职员、小包工头等等都干过。没有一种职业适合他。他没有女人,没有家,蜗居在我的工作室,如果没有一份工作,就意味着要靠别人救济。我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靠别人施舍才能活,这对于我们是耻辱。古人有话说得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们还得为他找个工作。
向东的出现解了这燃眉之急。
向东是以突击队大队长的身份转业回地方的。干了二十多年的革命工作,碰上了最好的安置政策,回到地方半年到市民政局当了一名副局长。他路子广,人缘好,各行各业都有他的朋友。我们是同年的兵,有好长时间没见面,他来到我这座城市,战友之间自然要见见面,喝喝酒唠唠嗑。我们在楼下的小饭馆喝酒。向东说看到战友都好就心满意足了,唯一遗憾是肖英年早逝。我们沉默了好长时间,闷着喝酒,暗自感叹命运的不济。最后不可避免地提到汪旺旺。这次聚会只有我和向东,汪旺旺正躺在楼上睡大觉。
我把汪旺旺的基本情况详细介绍一遍,特别提到他攒不了钱,游手好闲。请向东帮忙找份工作,最好根据汪旺旺的性格特点找一个有针对性的工作。
向东琢磨了一会儿,说有了有了,有一个工作适合他。
我问什么工作?
向东说,出海。
我一听心里发凉,说当海员啊,能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