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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踏进城堡

如果你认为在夜里和一个负伤男子共骑一匹马,穿行十五英里路况大多不佳的荒野,身边又伴随着一群身穿格纹裙、全副武装的男人再平常不过,那么随后的路程倒算是平淡无奇。至少我们没遇见拦路的劫匪或疯狂的野兽,也没下雨。和我已经逐渐习惯的遭遇相比,这段路挺乏味无趣的。

破晓的晨光闪现,劈过雾蒙蒙的荒野。我们的目的地隐隐出现在前方,灰光勾勒出一座暗色的巨大岩石。

周遭不再静默荒芜,一些衣着粗俗的人三三两两走向城堡。他们往窄路两侧退让,好让马匹快速通过,同时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的奇装异服。

毫不意外,此处雾气甚浓,不过天光还足够亮,我看见一座横跨小溪的石桥。小溪流经堡前,向下流进四分之一英里外微微闪着暗光的湖中。

城堡敦实坚固,没有花哨的塔楼或锯齿状的城垛,看起来更像一间以厚石墙和高窄的窗子加强防御的普通屋子。几根烟囱冒出的烟雾飘过堡顶平滑的砖瓦,更添一片灰蒙蒙的印象。

城堡入口宽得足以让两辆马车并排而过。这我很肯定,因为在我们过桥时恰好两辆车正要通行,其中一辆牛车上载着大木桶,另一辆则装运着牧草。我们这一小群马队就堵在桥上,不耐烦地等这两辆车费力地通过城门。

先前在路边匆忙为我的护花使者重新包扎之后,我就没再和他说过话。除了马偶尔错步,晃得他不适地呻吟几声,他一直静默无语。当马匹走过滑溜的中庭石地,我硬着头皮开口。

“这是哪里?”我哑着嗓子问,声音因为寒气和久未开口而变得沙哑。

“理士城堡。”他简短答道。

理士城堡。很好,至少现在我知道自己人在何处了。我第一次知道理士城堡时,它是位于巴格伦南以北约三十英里外的一处景致如画的废墟。但现在这个地方更加“如诗如画”:城墙下有猪在翻土觅食,空气里弥漫着污水的臭味。我开始接受这个不可能的想法——我很可能身处十八世纪的某段时间。

我确定不管有没有被炸弹炮轰过,一九四五年的苏格兰没有一个地方会肮脏成这副德行。从院庭内人群说话的口音判断,我们绝对是在苏格兰。

“喂,杜格尔!你们这么早啊,没想到在大聚会之前就能看到你们。”一个衣着破烂的马夫,边跑上前来抓住领头马的马缰边大喊着。

我们这小队人马的领头者从马鞍上一跃而下,把缰绳交给这脏兮兮的年轻人。

“欸,是啊,我们这一路运气有好有坏。我去见我兄长,你能吩咐菲茨太太给这群弟兄吃点东西吗?他们需要吃点早餐,然后睡一觉。”

他朝默塔和鲁珀特招手,示意他们同他前去,随后三人的身影消失在一道尖顶拱门下。

我们其他人纷纷下马,全身冒着汗,在潮湿的中庭里等着。不管菲茨太太是何方神圣,我们又多等了十分钟,她才现身。一群好奇的孩子围聚在我们身边,推测我的来历和目的。正当几个比较大胆的孩子鼓起勇气,伸手来抓我的裙子时,一个身着暗棕色亚麻素衣、体形高大的肥硕女人嘘了几声,催促这群孩子快闪开。

“威利,亲爱的,看到你真开心。还有涅狄!”她衷心地给了这个矮个儿秃头男欢迎的一吻,差点儿把他扑翻。

“我猜你们一定想吃点早餐,厨房里有很多吃的,快去填饱肚子吧!”接着她转向我和詹米,却像被蛇咬了似的弹缩回去。她张大着嘴巴看着我,接着目光转向詹米,希望他能解释眼前这幻影是怎么回事。

“克莱尔,这位是菲茨吉本斯女士。”詹米的头朝我这儿略略抬了一下,又朝另一方微抬,然后补上这句——好澄清这不能怪他:“默塔昨天发现她的。杜格尔说,我们得把她带到这儿。”

菲茨吉本斯女士合起嘴,目光锐利地将我上下打量一番。虽然我装扮奇特,足以落人话柄,但她微微笑了一下,显然断定我像是个无害之人。虽然她口中缺了几颗牙,但笑得很真诚,还挽起我的手臂。

“那么就欢迎啦,克莱尔。跟我来,我们可以帮你找到更……嗯……更……”她看着我的短裙和遮不住脚的鞋子,摇着头说。

正当菲茨太太领着我离开时,我突然想起我的病人。

“噢,请等等,我忘了詹米。”

“他可以照顾自己啊。他知道去哪里找吃的,也有人帮他张罗床铺。”菲茨太太讶异地说。

“可是他受伤了。他昨天被枪打中,昨晚又被刀刺伤。为了骑马赶路,我先包扎了伤处,但没时间好好处理伤口。我现在得趁着他还没受感染去看看。”

“感染?”

“是的。我的意思是,呃,发炎。你知道,就是伤口会生脓、肿胀,然后发烧。”

“噢,我懂你的意思。不过,你是说你知道怎么处理吗?所以,你是个术士啰?是个‘比顿’。”

“诸如此类啦。”我站在刚飘下的冰冷细雨里,不知道这“比顿”是什么,也不想细谈我的医疗资格。菲茨太太似乎也是如此,她唤回正朝反向走远的詹米,挽着他一起领我们走入堡内。

光透过高窄的窗子照进来,朦胧地照映着冰冷狭窄的廊道。走过这段长长的廊道后,我们来到一间颇大的房间,里面摆了床铺和几张凳子,最重要的是,房里有火。

我暂且抛下病人,冲去“解冻”自己的双手。菲茨太太可能已经对寒冷免疫了,她引领詹米安坐在火堆旁的凳子上,轻轻褪下他上身的残衣破布,裹上从床上拿来的被子。她对着詹米受伤肿胀的肩膀发出啧啧声,轻轻拨弄我拙劣的包扎。

“这伤口需要先蘸水轻拭,再用药水清洗,以免……以免发烧。”我转身背着火堆。

“你需要什么?”菲茨太太简单利落地问道,她一定会是个好护士。

我绞尽脑汁地想着,抗生素出现之前大家用什么预防感染。而且,在天色刚亮的原始苏格兰城堡内,我有什么有限的药物可选。

“蒜头!”我得意扬扬地说,“我要蒜头,还有,如果有金缕梅的话我也要。还需要一些干净的布和一壶煮开的水。”

“好,我想这些我们可以找来,也来点紫草吧。要不要来点接骨木茶,还是洋甘菊茶?这小伙子看起来已经折腾了一整夜了。”

事实上,这年轻人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无力回应我们的讨论,只能被我们当作无生命的物体看待。

菲茨太太很快就回来了,围裙里塞满了好多蒜头、装了干草药的纱布袋,以及旧亚麻布条。她粗壮的手臂上挂着小小的黑铁壶,手上还拎着一大壶水,这一大壶水拿在她手里仿佛轻如鹅绒。

“亲爱的,现在你要我怎么做?”她兴高采烈地说着。我让她去煮水剥蒜,自己则检查着草药包里的东西。这里有我要的金缕梅,煮茶用的紫草和接骨木,还有我姑且认为是樱桃树皮的东西。

“止痛剂。”我回想起克鲁克先生在解释我们找到的树皮和草药时开心的喃喃自语。好,我们需要这个。

我把几瓣大蒜和一些金缕梅丢进开水,接着将布条加进这混合物。接骨木、紫草以及樱桃树皮,浸泡在火堆旁的一只小锅内。这些准备工作让我内心稍微平静下来,就算我不确定自己身处何地,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至少我知道接下来的一刻钟要做什么。

我恭敬地说:“谢谢你,菲茨太太。如果你还有事要忙,现在我可以自己来了。”这位身形硕大的女士笑了起来,胸部颤抖着。

“哎哟,姑娘,我没事可做了吗?我去拿点肉汤给你喝,如果你还需要什么,尽管叫我。”她晃着身子速度惊人地走向门外,忙自己的事去了。

***

我尽可能小心地拉开绷带,人造丝布片依旧黏在皮肉上,取下布片时干掉的血块微微裂开,伤口边缘渗出几滴血珠。詹米虽然纹丝不动、一声未吭,我还是为弄痛了他而道歉。

他微微笑着,不着痕迹地戏谑道:“别担心,姑娘,我曾被人伤得更深,而且伤我的人可丑多了。”他身子往前倾,好让我用煮沸过的蒜汁清洗伤口,此时被子从他的肩上滑落下来。

当下我明白了。方才的话不管是不是恭维之词,他说自己曾被人伤得更深是赤裸裸的事实:他的确曾被人伤得更重。詹米的上背布满已褪色的白色交叉线痕,他曾被人残暴地鞭笞,而且不止一次。背上某些地方还有细小交错的银色疤痕,同一处皮肤历经数次鞭抽,已变得破碎不堪,甚至肌肉都翻了出来。

我在从事战地护理工作时,当然见过各式各样的伤害,不过詹米的这些伤疤背后似乎隐藏了异常残忍的事。我在见到詹米的伤痕时倒抽了一口气,他转过头来,看见我正睁大眼盯着他的伤疤。他耸了耸未受伤的那侧肩膀。

“英国兵干的。他们一个礼拜鞭打两次,要不是他们怕打死我,我倒希望他们这两次能在同一天打完。鞭抽死人可没啥乐趣。”

我试着在擦拭伤口时保持语气平静:“我想不出谁会把这种事当乐趣。”

“想不到吗?你应该见过他。”

“谁?”

“把我背上的皮给剥了的那个英国兵队长。如果他还不够开心的话,至少也很满意。”他表情冷淡地说,“他叫兰德尔。”

“兰德尔!”我藏不住声音里的震惊。詹米冰冷的蓝眼睛直盯着我。

“你认识这个人?”他的声音听起来突然起了疑心。

“不,没有。只是先前曾听说有个家族叫这名字,很久以……呃……以前。”我紧张得连擦拭布都掉了。

“可恶,现在得再煮一次了。”我从地上捞起擦拭布,急忙走向火堆,试着用忙碌掩盖心中的困惑。这个兰德尔队长可真是弗兰克那位记录优良、叱咤沙场、颇受贵族褒奖的祖先?若真如此,和我亲爱的弗兰克有所关联的这人怎能在这年轻人背上留下如此骇人的疤痕?

我在火堆旁忙着朝锅内丢进几把金缕梅和蒜头,再把更多的布丢进去吸浸汤汁。我努力控制声音和表情,拿着擦拭布回到詹米那儿。

“你为什么被抽鞭子?”我突然开口。

这问题一点也不得体,但我很想知道原因,而且也累得顾不上婉转表达了。

他叹了口气,肩膀自在地动了动。他也累了,虽然我尽量小心翼翼、放轻力道,但还是弄痛了他。

“第一次是因为脱逃,第二次是偷窃——至少罪状上是这么说的。”

“你在躲避什么?”

“英国佬。”他讽刺地挑着眉,“如果你的意思是我从哪里逃走,那么是威廉要塞。”

“我猜也是英国人。你早先在威廉要塞干了什么事?”我用和他同样冷淡的语调问道。

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揉了揉眉头:“噢,那个啊,我想是妨碍公务。”

“妨碍公务、脱逃、偷窃,听起来你是个危险人物哦。”我轻快地说着,希望可以转移他对我手中动作的注意。

这招至少稍见成效,他宽阔的嘴巴扬起一角,深蓝色的眼睛越过肩头望着我。

“噢,我的确是个危险人物。真奇怪,你怎么会认为与我共处一室是安全的,何况你还是个外乡人?”

“这个嘛,因为你现在看起来‘够’安全。”这绝非事实,他没穿上衣,身上尽是伤疤和血痕,脸颊满是胡楂儿,而且还因为整夜赶路熬红了眼,他看起来实在糟透了。不管他疲惫与否,若有需要,他看起来还是能做出一些坏事。

他笑了,是惊人、颇具感染力的低沉声音。

“就跟栖伏的鸽子一样无害。”他同意地说,“除了早餐,我现在饿得对什么东西都没有威胁性了。送盘燕麦饼来吧,否则后果如何我可不敢保证。哎哟!好痛!”

“抱歉。这刺刀刺得挺深的,而且伤口也脏了。”我低声说。

“没关系。”他虽然口中这么说,胡楂儿下青铜色的脸却已变得苍白。我试着把他导回谈话。

“你那妨碍公务究竟是怎么回事?听起来也不像什么重罪啊。”我若无其事地说。

詹米在我清洗更深的伤口时用力吸了一口气,双眼坚毅地紧盯雕饰的床柱。

“不管怎样,英国佬就是这么说的。我不过是为了保卫我的家人和财产,自己还差点送了命。”他闭上双唇,似乎不愿再多谈,但片刻后,他可能想把注意力转移到肩膀之外,于是再度开口。

“那是将近四年前的事,当时英国人正在威廉要塞附近的庄园征收物资,集结驻军粮食、运输用的马匹等。这举动不受欢迎,不过绝大多数的人还是会乖乖交出东西。有一小群士兵在官员的陪同下,带着一两辆马车到各处征收粮食和物品。那年十月的某天,兰德尔队长来到我们……”他突然住了口,瞥了我一眼,“……来到我们镇上。”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目光仍注视着手头的工作。

“我们原以为英军不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因为这地方离要塞有好一段距离,而且不易到达,但他们还是来了。”

他暂时合起眼:“那时我父亲不在,到邻村参加葬礼去了。当时已接近收割期,有好多工作要做,我跟其他人都在田里干活儿,所以家里除了两三个帮佣,只有我姐姐独自在家。那些女佣一看到穿着红军装的英国军,马上冲上楼,躲进被子里。她们认为英军是魔鬼派来的。她们说的倒是没错。”

我搁下手上的擦拭布,最棘手的部分已经完成,现在只需敷点膏药并好好包扎即可。少了碘酒或盘尼西林,为了避免感染,我能做的也只是这样了。这个年轻男子的眼睛依然紧闭,没注意到我已完成工作。

“我从后方朝屋子走去,打算到马房拿马具,听到屋内传来吼声和我姐姐的尖叫。”

“噢?”我试着让自己的语气尽可能平缓,不带冒犯之意。我真的很想知道关于兰德尔队长的事情,这个故事目前为止仍未消解我对他的原有印象。

“我冲进屋,穿过厨房,发现两个英国兵侵入家中的食物储藏间,袋子里塞满面粉和培根肉。我对着其中一人的头部猛打,连人带包地把另一人丢出窗外。接着我冲进房内,发现两个英国兵和我姐姐詹妮在房内。詹妮的衣服有几处被撕裂,其中一个英国兵的脸上还有抓痕。”

他张开眼,微微笑着,笑容里微带寒意:“我没停下来追问发生什么事,我们在房间里绕圈追逐,对付这两个家伙我表现得还不赖,直到兰德尔进来。”

兰德尔简简单单就止住了打斗,他拿枪抵着詹妮的头。詹米被迫投降,随即被这两个英国兵擒住。兰德尔神情愉悦地对他的俘虏笑着说:“哎呀,我们这儿有两只脾气火暴的猫,不是吗?我想,尝点苦头应该可以治治你的脾气,如果行不通的话,那么,你可是会见到另一只‘九尾猫’[1]哦。不过,对付另一只猫就要用另一种方法啦,我亲爱的小猫咪,你说是不是啊?”

詹米顿了一会儿,下巴动着:“当时詹妮的手臂在背后被他抓住,不过他接着松手,把自己的手绕过去,从詹妮的衣服底下伸向胸部,就像……”他回想起此景,出其不意地微微笑了起来,继续说道:“詹妮狠狠踩了他的脚,手肘用力往他肚子撞去。趁兰德尔弯着腰喘气,她转过身子,膝盖狠狠往他胯下一顶。”詹米的鼻子喷着气,开心地说。

“兰德尔被这么一击,手枪都掉了,詹妮打算去捡,不过抓住我的一个英国兵先把枪抢到手。”

我包扎完毕,一只手搁在他未受伤的肩上,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对詹米来说,说出所有事情似乎很重要,但我怕他一旦想起我在场会随即住口。

“等到兰德尔能喘口气说话之后,他下令把我们拖到屋外。他们脱掉我的上衣,把我绑在马车辕杆上。兰德尔整个人暴怒到极点,用他刺刀的刀面抽打我的背。你可能会觉得,这伤会让穿衣变得有点不便。这刀面稍微刺伤了我,不过兰德尔没持续抽打太久。”

原本开心的短促鼻息消失了,我手底的肩膀也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兰德尔停了手,转向被龙骑兵抓住的詹妮。他问她是想继续看我受刑,还是跟他一起进屋子里开心开心。”詹米的肩膀不安地颤抖着。

“我没办法动,但大声对詹妮说我没受伤,至少不太严重,所以她不必跟他走,除非他们在她面前割断我的喉咙。

“他们在我身后抓住詹妮,所以我看不见,不过从声音听来,她朝他脸上吐了口水。詹妮一定是吐了口水,因为兰德尔接着就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后拉,刀子架在我的喉头。

“‘我有个想法,想采纳你方才的建议。’兰德尔的声音从齿缝间冒出,刀子刺穿我的皮肤,血冒了出来。”

“我看得到刺刀就在面前,还有血滴落在马车下的尘土上形成的图样。”詹米的声音就像陷在梦境里,我明白他因为疲倦和痛苦,已陷入某种近似催眠的状态,可能甚至不记得我的存在。

“我朝我姐姐大喊,告诉她我宁死也不愿她被这种人渣玷污。兰德尔把刀从我喉头上移开,把刀锋插进我齿间,所以我叫不出声音来。”

詹米揉揉嘴,仿佛仍尝得到钢铁的苦味。他停了下来,两眼直瞪着前方。

“接着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该说话的,但我得知道后续如何。

他像刚从睡梦中醒来,晃着身子,大手疲倦地揉按着颈背。

詹米突然开口:“詹妮跟他一起进了屋子,她以为兰德尔会杀了我。也许没错,之后我就不省人事了,因为一个龙骑兵用火绳枪托敲昏了我的头。醒来时,我双手被反绑,和一群鸡被关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地往威廉要塞前进。”

“原来如此。我很难过,这一定是很恐怖的经历。”我静静地说。

詹米突然微微笑了,他疲倦的茫然感已消失:“噢,是啊,鸡可不是什么好旅伴,特别是路途漫长的时候。”他意识到伤口包扎已经完成,肩膀畏缩地试着动了几下。

我警告他:“别动!”我朝桌上看了一眼,以确定还有剩余的干布条可用。“你真的不可以动肩膀。事实上,我正准备把你的手臂靠着身体绑着。别动!”

他没再说话,而且当他知道这不会造成疼痛后,我感到手底下的身子也稍微放松了。我察觉到自己和这个陌生的苏格兰男子之间有一种诡异的亲密感,我想,部分是因为他告诉我的骇人故事,另一部分则是我们在漫漫长夜中,一路昏沉无语身体相依的骑马经历。除了我丈夫,我没和多少男人共寝过,不过我先前曾注意到,若要和他人共寝,我是说,真正睡着,还真需要这样的亲密感。这好像梦境从你体内流出,和他的梦境交融在一起,而后两人一起交叠在一张无意识的罩毯下。我想,这是某种返祖回溯吧?在较古老、原始的时代(就像现在?我的某部分意识这么问道),在有旁人在场的情况下入睡是一种信赖的表现。如果双方彼此互信,单纯的睡眠能比身体交合更让人感觉亲密。

包扎完成了,我帮詹米穿上粗麻衣,把伤肩上的衣服调得宽松点。詹米站起身子,单手把衣服塞进格纹裙内,低头对着我微笑。

“克莱尔,谢谢你。你的手好巧。”他伸出手来,好像要触摸我的脸,不过他似乎打消了念头,手挥了挥,又放了下来。显然他也感受到了那股奇特亲密感的起伏波涛。我匆匆移开视线,手挥弹着,摆出“这没什么”的姿势。

我的目光环视房内,入眼的是被烟熏黑的壁炉、狭长无光的窗子,还有结实的橡木家具。没有电器设备、没铺地毯,床架上也没有亮闪闪的铜柱头。

事实上,这里就像……十八世纪的城堡。但,弗兰克呢?我在树林里遇到的那个男人和弗兰克相似到让我不安,但詹米对兰德尔的描述在各方面又和我所知的个性温柔、性好和平的丈夫截然不同。那么,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就连我也开始相信这是真的,那么就有各式各样的可能性了。兰德尔,这个我从族谱上认识的男人,品行不见得和他的子孙全然相似。

不过,我当下担心的是弗兰克。如果我身在十八世纪,那弗兰克人在哪里?要是我回不去贝尔德太太的家庭旅馆,他会怎么办?我还能再见到他吗?想起弗兰克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自从踏进巨石阵,我平凡的生活就不复存在了。我被人攻击、威胁、绑架,一路颠簸,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好好进食、睡觉。我试着把持住自己,嘴唇却开始抽动,眼眶不能自抑地泛出泪来。

我转向炉火,掩饰着自己的表情,不过太迟了。詹米执起我的手,语音轻柔地问我怎么了。火光在我金色的婚戒上闪耀着,我悲从中来,开始啜泣。

“哦,没事,等会儿就会好的,真的。是因为……我的……是我的丈夫。我不……”

“啊,姑娘,你丈夫刚过世吗?”詹米的声音充满同情的忧虑,让我完全失控。

“不……对……我是说,我不……对。我想我成了寡妇了。”情绪和倦意涌来,我瘫倒在詹米身上,歇斯底里地啜泣。

这小伙子心地善良,没有唤人来帮忙或者困惑地退缩,反而坐了下来,以未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揽住我,让我坐在他腿上,然后轻轻摇着我,用盖尔语在我耳边温柔地说着话,轻抚我的头发。我随即臣服在恐惧和心碎的困惑下悲苦地哭着,但是当詹米搓抚我的颈子和背部,让我感到他宽大温暖的胸膛时,我慢慢静了下来。我渐渐停止啜泣,疲惫地依偎在他肩膀的弧弯里。我感到他的手指在我耳后轻柔摩挲,耳里听着我不懂的话语,迷迷糊糊地想着:“难怪他对马很有一套。”如果我是马,我也愿意让他驾着我到任何地方。

很不幸,就在我冒出这个荒唐念头的同时,我也惊觉这个年轻男子可不是真的完全精疲力竭。事实上,情况突然变得极为尴尬。我从他大腿上跳开,咳了几声,清清喉咙,还用衣袖擦擦眼睛。

“对不起……这个……我的意思是……谢谢你为我……可是我……”我结结巴巴,满脸火热地退开。他的脸也有点涨红,但并不慌乱狼狈。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把我拉回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我下巴下方却不碰触到我,让我抬头面对他。

他轻声说:“你不必怕我。只要我在你身边,你也不必怕这里的其他人。”詹米放开手,转身朝向炉火。

“姑娘,你需要喝点热的,再吃些东西。肚子里填点东西比什么都有效。”他说得完全正确。詹米试着用单手倒肉汤的动作让我笑了起来,于是我上前帮忙。他说得对,食物真的有效。我们一起静默地啜饮着肉汤,吃着面包,暖意和饱足感让我们逐渐舒缓下来。

最后,詹米站起来,捡起落在地上的被子。他把被子扔回床上,示意我上床去。“睡一下吧,克莱尔,你累坏了,而且过不了多久有人可能要和你谈谈。”

这句话提醒了我处境危险,但我已经累得无法顾及。我仅在口头上客气了一下就占了床,我从没见过像这张床这么诱人的东西。詹米向我保证他可以自己再找张床。我一头栽进堆得高高的被子,在他尚未踏出门时就已沉沉睡去。

注释:

[1]指带有九条鞭尾的鞭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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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年后,他拖着残垣断壁般的身躯低调地回归华夏,就如同一个漂泊浪子一头扎进了母亲的怀抱,一段让苍天敬畏,让大地颤抖,让世界疯狂的传奇人生从这里开启...完本作品《重生最强特种兵》250万字,人品保证,请读者朋友们放心收藏,阅读。
  • 狼与狐的草原

    狼与狐的草原

    很久以前,我家住在“伊顺招”荒原中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所谓“伊顺招”其实是松嫩冲积平原西部一块不规则的荒原,即现黑龙江大庆市大同区的那片土地。听祖父说,他们是上个世纪初从南方迁移过来的。当时屯内仅有五户人家相依为命,所以取名叫“五大户”屯。我记事时虽已进入五十年代初,但草原美丽的景色,人、狼为争夺地盘的舍命恶战,“狐黄二仙”在人间的鬼蜮表演还历历在目。那时的草原虽人烟稀少,但每一个偏僻的小村屯都不时有惊心动魄的嘈杂声传来。
  • 岳千年的江湖(中国好小说)

    岳千年的江湖(中国好小说)

    这是描写明朝时期的一部武侠小说,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人物性格鲜明独特,描绘了一系列各色人物的争斗。江湖,和人类的历史一样悠长。有人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岳千年的江湖,是一个时代的讴歌,人性光芒的闪耀。江湖并不只是书本和屏幕上的刀光剑影与血雨腥风,那叫绝杀,不叫江湖。江湖的真正定义,是波诡云谲中的一线光明,是利害得失后的根本底线,是人与人的对决,是人与自身的较量,更是人性人心的放弃或死守。
  • 这世上,唯一的暖先生

    这世上,唯一的暖先生

    五岁那年,池乔期被简言左从孤儿院牵回。他见证了她成长的每一步,从连需求都不会表达,到可以自己去实现梦想。一场实验室的爆炸事故,毁灭了两人原本平静祥和的生活。先天性无痛感的她,被无良医生藏匿,做各种活体实验。身负家族重任的他,卷入家族利益中,必须得隐忍持重。六年,百转千回,他终于将她寻回。曾经天南地北,如今利益争夺。他们是否忘记曾经只许彼此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