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做什么事情,我都把想法深深埋在心底,看能不能写成诗。我不能任性乱说真话丢掉工作。我需要工作,月月多少有点钱,比普通农民强点,就行了。再说了,我热爱农村,走村串户,正是我灵魂的需求。虽然前两项工作,我讨厌,但是我只是随从,每次去和回,都不说一句话。就当自己是哑巴吧。
我的要求是不是很低?
一天早上,我照样去上班,还未走进乡政府大门,武装部长叫住我,说,白连春,市里有个考试,每个乡去五个人参加,我们乡已经确定四个了还差一个,你去吧,就是今天,上午十点。
哎。我就去了。考前和考后,我都没有放在心上。结果出来了,我考了第一名。原来是市税务局要招一个税收员,就在紧挨着沙湾乡的茜草镇上收税。那时,沙湾乡还是沙湾乡,茜草镇还是茜草镇,现在,沙湾乡已经被茜草镇吞并了。沙湾乡不存在了。
我考了第一,照理应当我去,然而我没去。原来,被我一个同学顶了。这同学和我同去考的试。他考多少名不得而知。但是人人都晓得他的舅舅是沙湾乡的一个副乡长。
同学去了就同学去了吧,我仍没放心上。这事有人放在了心上,我再到乡政府上班,就有人当着我的面说:你狗日逼娃儿太老实球了,人家整死你都不开腔。
这样对我说的人多了,我的脸撂不住。再加上,初恋被拒绝。我就决定离开泸州。
第二次离开泸州,我到了重庆。重庆是个产英雄的地方,我要去追寻英雄的脚迹。
在华蓥山下,我认识了一个女孩,这女孩后来被人贩子拐卖到了河南省。
后来,我就到了河南省。
再多说说那顶了我的同学,他在茜草镇收税没多久被开除了。为什么?因为他挪用了税款。挪用了多少?没打听,与我无关。他是我知道的最早的贪污分子。
现在,贪污犯数不清,动辄上亿。我的同学根本什么也不算。
六
晚年的陈天啸先生,可以说很幸福,如果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没有得这场痛苦的病,就更加幸福了。
他的夫人孙祥屏退休前也是一个老师,教小学语文。她有一颗在我看来全世界最善良的心。她和她的前夫关系一直不好。他是一个标准的酒鬼,喝醉了酒总是骂她打她。和陈天啸先生一样,她的前夫也被打成了右派,他被打成了右派,她没有和他离婚,到他平了反后又过了五年,她才和他离的婚。
那是1987年,她离了婚后第二年读老年大学,认识了陈天啸先生。
她是他的学生。
她爱上了她的老师。
她不敢向陈天啸先生表达她的爱情,因为,不止一次,她听很多人说,陈天啸先生是个怪人。她曾经有过一次非常失败的婚姻,哪敢再轻易尝试第二次?但是,泸州老年大学的领导和同学们得知陈天啸先生是一个老单身汉,要做好事,在同样是单身汉的女学生中间为他选一个夫人。他们选来选去,就选中了孙祥屏。这样一来,她反而有意见了。我的幸福要你们做主?学校领导找她做工作,学生干部找她做工作,她都犹豫着,默不作声。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怎么敢轻易对人说我爱你呢?然而,一日又一日听陈天啸先生讲课,她实在是离不开陈天啸先生了。陈天啸先生不仅书法精湛,而且学识渊博。他的课讲得尤其好,真是好。浅显易懂又风趣生动。熨贴而不张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肯定他的一生,完全是一首诗,一篇小说,一件艺术品,既有过去支撑起来的现在,又能够从现在回溯到过去,那样清澄,干净,彻底,无怨无悔。他是那样的人,虽然饱经沧桑,但是只要走上讲台,就立刻进入了忘我的纯粹境界,就像讲台下老头和老太们明亮的眼睛是一种陶醉。她从他的目光里深深地感受到:无时无刻,陈天啸先生对任何一个学生的爱,都是发自内心的,哪怕这个学生很笨,字写得很差,诗也写得极其没有文采。在孙祥屏看来,不说中国,至少,在四川省泸州市,陈天啸先生是开一代风气创一种规范的人,他主张诗和字都是自己的,叫做“自撰自书”,不像别的人,别的书法家,写了一辈子字,不是写杜甫的诗,苏轼的词,就是写毛泽东的诗词。陈天啸先生不,陈天啸先生的书法作品从来都是自己写的诗词。
她看过他的字。她读过他的诗。她理解他的人。她真的爱上了他。又一次,也许,根本,就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如此完全地被动地,她,一个满头花发的老太,爱上一个同样满头花发的老头。
他是一个顽强的人,同时,又是一个顺其自然的人。即使在他被打成右派下放劳动的时候,他写的诗也是极其泰然的。
她悄悄地抄下了他的两首诗。是他在当右派下放劳动时期写的。他写了数不清的诗。她随手一翻,就翻到了这两首。那是在一次课间休息。他把他写的厚厚的几本诗稿带到了老年大学的课堂上,为的是教会大家学习如何写诗,写诗如何和自己的生活发生关联。
第一首
右派下乡劳动后,
童拳妇唾顺其然。
耕休数九牛为贵,
老夫下得冬水田。
第二首
无言偃对满天星,
冬伴雪霜暑伴蚊。
暮树临风摇鬼臂,
轻沙罩水隐鱼鳞。
年随咎累人初老,
病继悲来梦独醒。
此夜寒砧衣不捣,
凝神拥被听秋声。
很多睡不着觉的夜晚,她读他的诗,一次又一次,她为他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是的,她爱上了他,她想守在他的身边,走在街上,她想牵着他的手,回到家里,她想为他做饭为他洗衣。不仅如此,她和他结婚后,每一天晚上,临睡前,他的脚都是她给他洗。她给他洗好脚后,他把脚抬起,轻轻放在她的膝盖上,她又捧着他的脚,一只接着一只地给他擦干。她小心翼翼捧着他的脚,像捧着一件精致的陶瓷。让坐在一边的我,都羡慕得想流口水。什么时候,我才能找到一个像她一样的女人呢?
师娘,我曾经问过她,你天天给老师洗脚啊?我在他们家很晚都不走,必须等到他们都洗好脚后,要上床了,我才离开。那时候,差不多都是第二天的凌晨了。那时候,我在他们家已经和陈天啸先生一起,美美地吃了夜宵了。这夜宵,当然是她做的。有时是醪糟鸡蛋,有时是牛肉面,有时是黑芝麻汤元。我的睡眠一直不好,从小就不好,我总是睡不着。每天,我离开的时候,他们都会叹息他们家的房子实在是太小了,要是多一个室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住下了,就可以和他们成为真正的一家人了。
是啊,她回答,老师是鸡胸,弯下腰很痛苦。
怕不是因为老师是鸡胸吧?我问。
那,因为什么呢?
你爱他。
首先是老师也爱我,是不是老师?
那当然,全世界的女人,我最爱我们师娘了。陈天啸先生赶紧说。他说的是“我们师娘”,因为我一直管他的夫人叫师娘。他说“我们师娘”,他就小了一辈,和我同辈,就像他和我一样,我们都是她的孩子了。
有一晚,我妙想天开。我说,今天晚上,让我给你们洗一回脚吧。
那怎么行?你是大诗人。她立刻说。
在我们家,你永远是最珍贵的客人。他立刻说。
我是诗人不假,但是,我不想做客人。我说。
好吧,他松了口,说,如果你愿意,你就和我们一起洗脚,省得你回去后再洗了,一家人本来就应该在一个盆里洗脚的。
他们用来洗脚的是一个大木盆。听到他这样说,立刻,一点也没有犹豫,我把我的脚放了进去。
从这天晚上开始,每一天的晚上,不,凌晨,我在陈天啸先生家吃夜宵,然后和他们一起洗脚,洗完脚,我回家睡一会儿。
有时候,我不是在陈天啸先生家吃的晚饭,我是在另外一个老师王杰军家吃的。吃过晚饭后,很晚了,即使夜里十二点以后,我照样去陈天啸先生家。那时,陈天啸先生坐在门前的客厅里看电视,或者看书,或者写字,师娘孙祥屏正在厨房里做夜宵。
听到我敲门,陈天啸先生起身,一边开门,一边大声给厨房里忙碌的老太报告:白连春已经到了。
认识陈天啸先生的时候,我的年龄已经不小了,三十岁左右吧,拿现在的说法,已经是标准的剩男了。陈天啸先生和他的夫人孙祥屏女士多次为我张罗介绍女朋友,无奈人家就是看不中我。要不嫌我穷了;要不嫌我是诗人,性格太怪了;要不嫌我不会讨女人欢心。总之,我这个人让女人或女人的父母嫌弃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曾经有一个女人看上了我,这个女人的父亲嫌我所在的单位太小了。一个单位才十个人,好小的单位呀。这位父亲说。就因为这句话,又一个女人和我擦肩而过。
陈天啸先生见我为了女人的事时常闷闷不乐,要我向他学习。他说他真正的婚姻生活其实是从六十二岁开始的。
为此,他多次语重心长地给我解释婚姻和爱情的不同。
他说,婚姻和爱情,具体化说就是肉体之爱和精神之爱,单性生活不是爱情,性生活是所有动物甚至植物都会的,但是爱情却只有极少数动物才会,人是这极少数动物之一,而人中真正懂爱情的人少之又少。
他说,真正相爱的人不一定结婚,结婚的人不一定相爱。
他说,爱情广义地说就是爱的情义,一切真爱其实都是爱情,古人的梅妻鹤子难道不是爱情吗?
他说,相爱的形式很多,数不清,我爱你和你爱我也是其中一种。
他说,婚姻是指两个人合法结合在一起,也可以合法分开,是物理反应,这两个合法结合在一起的人之间可以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所以也很容易再合法分开;爱情是化学反应,是两种不同的元素结合在一起变成为一种物质,如水和乳掺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所以我们形容爱情水乳交融,再如火和炭碰到一起,产生燃烧,直到成为灰烬才熄灭。因为是两种不同的元素,开始,难免会有不愉快产生,两个彼此相爱的人吵架是正常的。如果这两个相爱的人感情都很丰富,而且都是德行高尚的人,都有共同的信仰,襟怀坦荡、不凡,那么,他们肯定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任何苦难也难不倒他们,他们终久会生死相依,这才是爱情。当然,退一步讲,如果我们没有爱情,但是曾经刻骨铭心地爱过,也不枉为人一生了。
说到这里,陈天啸先生问我:你爱过吗?
我爱过,我现在仍然爱着。我回答。
我心里十分清楚:我爱过什么。
我心里十分清楚:我爱过的,我会至死爱着,死了都爱着。
这就行了,这样,你这一生,也仍然可以无怨无悔了,不是吗?
是的,我可以无怨无悔。
我只能这样说。除此,我还能再说什么?
我第一次离开泸州时高中还未读毕业,我是当兵离开的。检查身体时,我不合格,血压太高了。当时在场的医生和首长都吓了一跳,十七岁不到的年龄,怎么会高血压呢?一听自己不合格当不了兵,没忍住,我立刻就哭起来。我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放声大哭。我突然迸发的哭声和泪水,更是把医生和首长惊呆了。
首长连忙也蹲下身紧挨着我,问,怎么啦?哭啥,弟弟?
我要当兵。
为什么要当兵?
当兵是我离开这里的唯一办法。
为什么离开这里?
不离开这里,我只能再次自杀了。
噢……你已经自杀过一次了?
是的。
怎么自杀的?
跳长江,我想死在长江里,让长江把我的尸体带到大海,我爱大海……
为什么?
我父母生下我就不要我了,嫌我八字太大,我读书的学校老师都对我不好,文科班主任老师本来喜欢我分科时要我读文科,我不情愿就得罪了他,他看不懂我写的诗到处说我是神经病;我读了理科,理科班主任老师认为我写的作文太真实把他丑化了不要我再做他的学生,每天我一进教室他就拿扫帚把我打出来;管理寝室的老师不准我到寝室里睡觉,由于我交不起钱……
噢……怎么会这样?你说你写诗?
是的。
背一首来听听。
记不全整首。
那……背两句。
怕你不喜欢。
背来听听,万一我喜欢呢,我喜欢了我就把你带走。
真的?
真的。
嗯我想想……我背了……正义一贫如洗,而罪恶依然很富有。
啥?没听清,再背一遍。
正义,一贫如洗;而罪恶,依然很富有。
啥?这……是你写的诗?这诗题目叫什么?
《纪念碑》。整首诗的意思说,纪念碑发现到了今天没有什么可以纪念的,纪念碑很痛苦,这痛苦无法向活着的人倾诉(这首诗,多年后发表在《诗刊》上,多年后又被台湾出版的《中国诗歌选》收录)。
天啊,你今年还不满十七岁?
首长伸出双手一起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过一会儿,首长收回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递到我手里:弟弟,拿着这钱快去买一斤醋喝了,再回来检查身体,我在这里等你。
那时,一斤醋四分钱。我喝完一斤醋,再次检查身体,医生说我不高血压了,合格了。我掏出剩余的钱还给首长。
首长不要,说,留着吧弟弟,到部队了好买本子和笔,继续写诗。
就这样,我当了兵,我离开了泸州到了黑龙江省。在部队呆了五年后,我所在的连队全部解散了。不得不,我回到了泸州。
当了五年兵回到泸州,没多久,我就去了沙湾乡政府,做了所谓的文化站长。在沙湾乡政府做文化站长这段时间约三年,我走遍了沙湾乡的山山水水,村村社社,家家户户。一个工作是抓计划生育,二个工作是清理违章建房,三个工作是查看并维修广播。前两项工作,我只是随从,哑巴,后一项工作,我是学徒,老师是乡广播员。乡广播员是已经满头白发的老头了,不仅和我同一个生产队,而且他老婆姓白,和我血缘很近,我叫他姑爷。
一年里一半的时间,我们师徒二人总是一前一后,走在沙湾乡的田埂和土坎上。
我发现:乡广播员,是乡政府所有工作人员中,最受农民爱戴的。
我还发现:乡广播员,是乡政府所有工作人员中,地位最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