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为民
夜,石村,静谧安详。偶尔几声狗吠或混着腻腻的呓语,只有山垭那轮残月听得仔细,便笑吟吟在山那边隐去。
石天鸿掰指头算,这天应是农历的冬月初八,赶腊八还有整整一月,母亲终没有等到她过生日这一天走了。也就是后晌母亲蜡黄着脸,眨巴着十分困倦,行将去矣的眼睛。他守在母亲身边日子久了,知道她有话要说,便轻轻把耳朵凑上去,母亲几乎是在气语,仅仅只有他能听到。母亲说“回石村”之后就永远闭上了睿智达观的眼睛。
就到石村了,他泪眼婆娑叮咛着尽可能少些响动,别太惊动村邻,虽然让自己早已离开这里,可是故乡二字重千斤,永远在这生命的箱底。可是安魂的炮仗总得有吧。许久犹豫,“前一,中二,后三”的炮仗还是放了。这是石村人亘古以来死了人的规矩。村邻知道天鸿娘丝断了。
石天鸿把母亲的灵柩安放妥当,天已大亮,他给村邻说,昨夜没睡好,先回去打个盹,饭时来吃饭。
石天鸿是在眼见母亲不行了的时候回石村将老屋打扫好了的。不论自己官多大,是母亲在老屋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于是停尸,设灵堂,来人吃饭基本上也就不是大问题。村长留下来和天鸿商量丧事,他俩同辈儿,说话议事就多了几分方便。
村长石磊经办这类事多了。乡间凡待客之类称这为过事。像天鸿母亲,八十三高寿,天鸿当县长。天鸿娘的丧事应叫过大事。这样的人家过这样的大事在石村算是头一遭了。不是因天鸿娘岁数大。在石磊手里还办过碌碡爷一百零二岁的大事嘞。石村人祖上积德,广种福田,到了这一辈终于出了天鸿这个县长,为祖宗争光,为石村人长脸,这个丧事就得过得像个样儿。至于类似,待客“八蒸八炒,八凉外带十三花,石村全席”的吃喝,还别说天鸿,就是在外打工的随便拉出一个孝子都能办到。现在的石村人兜里掏几个子儿还是有的。
天鸿却再三叮咛别太张罗,并对石磊说,可别因过大事,出了小事,他身份不同。石磊说村邻随份子按老规矩,不会多也不会少。
天鸿说份子就免了,送老娘上山入土就行。并一再暗示他这个同辈儿村长,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说他连朋友都不通知,就怕张扬。石磊说,一切依石村规矩。天鸿不依,为此,天鸿还是与石磊发生分歧。在石村说是过事,主家却什么都不管,交给像石村长这样的大总管就行了。于是待客好坏就不是主家如何,而是总管的脸面。天鸿把过大事的标准降到了砸庄基架檩砌猪圈的层面,也就是说待客只限乡邻。石磊冷笑一声说,“不叫县长叫天鸿”,石磊点上烟又道:“天鸿啊,你官再大,石村人不怎么看,当年穿裆裆裤,一条河玩水,一个坡场滚爬。”天鸿忙说“谁说不是呢。”“老人家的威望比你高。”石磊说这到里,本来是坐着的,霍地站了起来,十分生硬地说“八吹响器,六面锣鼓,十二人的坐台戏,一样也不能少”还在悲痛中的天鸿真有些后悔,不该回石村,石磊咋说也只能算个里正保甲之类,不懂政治。他更深知请响器坐台,大张旗鼓,谁要是偷偷用手机拍了传到网上,那后果太可怕。
他一时说服不了石磊,热丧喜事还有许多事要安排,便说“容我再想。”
石磊本想借天鸿娘丧事热闹三天,口镇请大厨,叫来纸扎店人绑额子,剪两丈高的盘龙幡,不料天鸿却是这样,他倒也想得开,只觉得没动,背过天鸿就想,县长,毬,还不如我这小村长。正这么想着,有人喊。
“磊娃子,该吃饭了”他一抬头见是秋云在喊他。
秋云三十大几,比他小,辈分高,要不咋能这么叫呢。
饭桌上秋云对他说,天鸿不容易,村邻本姓的咋样也得护着担待着,刚才天鸿和她说了,她答应是过事从简,乡情人情不能少。天鸿不明白,她就说乡邻亲戚晚辈哭灵守灵坐夜该免不了,几支蜡烛几支香不能算大操大办。天鸿说那才是他母亲的愿望。
石磊借坡下驴道:“这类事多年少有了,只要秋云娘肯担待。”
秋云说:“后晌就开始”。
石村,这个秦岭腹地,丹江河边上的小村庄和多少村庄一样,不到黑天就路断人稀,曾经牧童晚归的歌声,村子呼儿唤母炊烟袅袅的景象没有了。蔫巴巴的老人,满脸愁肠思念丈夫的怨妇,在村头老掉牙的牌楼下扎堆儿说闲话,在青幕降临之前便各自怏怏而归,留下牌楼上那株爬了有百年的紫藤百般寂寥,无声落下几瓣花,几片叶。好多年了,都是这样。天鸿娘也在爬满紫藤的牌楼下扎过堆,和乡邻说家常。被天鸿接到城市没几年工夫。走的时候是乡邻在这里看着她上的车,老远了她还探出头回望着。这次是殁了回来。听秋云说没请响器,更没坐台戏,还真高兴了一阵。都说村里村外这多年学了些怪毛病,凡丧事请来的坐台不坐,一群女子在台子上露肚脐眼摆屁股,把死人在棺材里能羞得蹦出来。
天鸿娘死了,像冬日里一股带哨的风,从河湾里刮过,沿河几个村的人都晓得。一是因为天鸿这个名字一条川人都记着。几十辈出一个县长,扯着百十里脉气,是石村人祖坟的好穴位。也是一条川人的荣耀。二则是天鸿娘的贤惠,一手拖儿一手牵女吃糠咽菜支撑着家,拒赘不嫁而德劭乡里。那年州河发洪水,拍江溅岸的水里,冒出一个被水鬼拖着人喊救命,她一把扯开粗布腰带,追着水鬼把腰带撕成两绺甩过去,那人抓住了腰带,可水鬼不放,硬往浪里拖,天鸿娘扎实马步,据说马步扎的实,河沿路被一双鞋蹭出两条长长的坑,水鬼抗不住把那人放了。一个女人家壮举是拿命做出来。当时就有人劝她,惹了水鬼的人无事甭去河。后来她才知道她救的人欠龙王爷的债,就有些后悔。那人酬谢时只收了一条同样长宽的腰带,其余的点心肉吊子,还有一袋子洋面,同着那人的面扔到水里,说了句“与谁都清了。”扭头走去。身后哗哗的水声在为她活人的硬气鼓掌。事后多年,每遇到有人提起此事,她说当时真犯迷糊,要是脚下一绊磕,自己也会被水鬼拖下去。没想到救上来的人是贪财迷,为水中一根杨木柱子两个人争先跃进水里,河口宽时水浅互不相让,结果漂到河口窄处,另一人被水打翻,而他仍抱着柱子不放。终于因力气不济双手滑脱。就那个人自己说,遇上女贵人了。因那人后来曾来石村帮她做活被她骂回去。“搭救一条狗不是为看门”那人几次被天鸿娘辱没,后悔自己太贪财,要是真的被龙王爷传去才好噻。
秋云在石村是个女人精。人长得水灵、光鲜,自然就很有号召力,她得石村长石磊和天鸿口风,也给村邻说天鸿不容易。没铜没响器“石村全席”改成大烩菜。天鸿说的叫做低调。
说来也怪,这个冬天一直冬阳高照,偶尔天变飘几粒雪花,空气潮潮的也不大冷。自昨夜天鸿娘灵柩进村起,就刮起飕飕的寒风。这厢石磊早就安排人垒大锅灶,口镇的肉已煮上了,村里狗狺狺着窜来窜去,追着肉香。那些在外打工务营生的三传两传都知道天鸿娘断丝,陆续赶回石村。村头牌楼下不时有小车驶过,一时出出进进哭声迭起,响过鞭炮的烟岚在寒风中飘曳。冬日的石村不再清冷寂寞,充盈着过大事的气氛。
石磊忙着明天入土抬灵的诸事细节,像八抬还是十六抬,下葬看时辰还是瞄太阳影,在翻看一遍,墨迹未干阴阳先生留下的阴阳课章曰:“一推亡者,逝日四方无碍,未犯黄煞,一推亡者,逝日吉祥无殃煞。”作为总管,他就轻松了许多,不为出灵时碍属相的要回避,或东或西避殃煞。天鸿娘的灵柩停放在正堂屋,依照总管石磊的安排,从下午卯时起,灵前灵后须有哭灵孝子,且哭声不能断,相当于哀乐,秋云就把妇女排了名,谁接谁每班二人半小时,正好排到隔天出灵起抬为止。
把一切安排还没妥当,那些回村的妇女年纪能小些的,来不及放下在城市里一样挎着的包儿,涌到天鸿院,一个直跪,一个磕头,泪刚淌出来,“哇——耶——呀——啊——妈妈耶,说着你咋——”。灵柩前几十人哭,声调各异,抑扬顿挫,鼻涕带泪,惹得谁都想掉眼泪。而那些留守在家的老娘老姨、伯母们,拄着拐杖,颤巍巍,蹀躞搀扶着,老早就准备好的哭词却因此刻“呜呜”刮着风,每走一步,都那么艰难。几个老人没到灵堂就已哭瘫在村道上,“……石村烟囱少火星,石村的窗户,耶——少了灯。”
这些老人心中不知是与天鸿娘结下了多厚的友谊,反正一肚子话要哭诉。石磊撺掇秋云道:“去劝劝,天鸿不喜欢这,响器都没请,哭得人心乱嗡嗡的。”
秋云道:“丧哭喜。”
石磊瞥了秋云一眼说:“人家当县长喜够了。”
别看秋云比石磊高了一辈,但毕竟是村长,她就过去劝说,天鸿娘是应走之人,哭几声就算了,夜长,轮着哭。说着劝着,谁料那些趴在灵柩下草铺中的女人越劝哭得越凶。突然她才想起真是“借人灵堂,哭自己恓惶”,不劝还好些。石村埋人场面多了,喜丧横丧,光是这么多年年轻人的骨灰盒子回来十多起,都是横丧。主家办丧事,又要谈人命价,看一眼都令人打冷颤的黑匣子,谁能去趴在地上哭呢。是天鸿娘给沉默沉闷的女人们提供了难得的一次灵堂。
二倩哭得晕了过去,秋云抱起来,有人给灌糖水,“嘎——”刚缓过气,海山家的又过去了,石磊真操心,一个天鸿娘的丧事,哭死几个人,他可担当不了。
醒过来的二倩,乌青着嘴脸,刚才黑瀑布般的头发粘着铺草,十分蓬乱。瞅着石磊,便拽着石磊衣角说,村长啊,矿长说乾娃的人命价是赔我和孩子的呀。咋能仨妯娌分呢?石磊皱了皱眉真不想回答,又不能不回答。便说,“坤的人命价不是也分了么?”
二倩捋了下头发说:“那时才几万?乾娃要十几万哩”石磊村长很沉着,他把天鸿娘的灵堂当成办公室似的,一字一板说,“坤出事赔的少,乾娃出事赔的多,裁过几遍了,不服,告去。”石磊说毕折身走了,二倩又趴在草铺哭诉开了。“哎——耶——托你阴间带句话,乾娃呀——。”秋云怀里海山家的醒来了,还梨花带雨的说海山在郑州办了家,伢都两岁了,丢下她娘仨咋过。秋云瞅着刚折身的石磊说,告他石村长把石村没管好。
这个冬日的石村,天鸿娘丧事哭声把一村子搞得泪汪汪的,就石村长说幸亏还有秋云娘帮着,要不然光是那些死去活来,哭灵的,够他忙了。他趁机溜了出来,点燃一支烟,靠在架着一个硕大的乌鸦窝的槐树上,仰望着灰冷而刚飘起雪花的空中,眼眶潮起来。他是一村之长,是石姓人推举的,却不能把石姓人的事管好。那些哭灵者的屈愁,委屈,不知压抑了多久。二倩家接连在煤矿死了俩,没赔几个钱,海山娘还病卧在炕上,海山却在外胡折腾。记得小时候,母亲日子过得紧巴巴,一旦父亲发脾气,或有人来讨债,母亲借个黄昏,找一坟冢,不论是不是爹,是不是娘,趴在坟上大哭,那嚎啕撕心裂肺,把人心揪得一撮一撮的,那时他就能听出些内容来,渐渐他明白在石村一带的妇女千百年来被生活所窘时哭是一种无奈的缓释,倾诉,更是对生活的不屈与不挠。母亲哭够了,艰难地站立起来,拍一拍双膝上的尘土,撩起衣角擦干混浊的泪水,又回到家里做饭,给猪倒潲,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雪花像荡妇,在空中飞舞、张扬,还嫌不够,又围着他舞起来时,他才想起要和天鸿商量的事没完。
天鸿一袭缟素,腰间系一条稻草绳,脚蹬一双蒙白布鞋,眼泡肿胀着,人显得十分憔悴而疲劳。毕竟是从石村走出去的,石磊有些心疼。天鸿家的人什么部门科长,平时极少回村,也是昨夜扶灵而归,此时也不精神,倒也说得过去。
两口儿再三给石磊说蒙主任多操劳了,只要村邻高兴,老母地下有灵也就高兴了,天鸿拍着石磊身上的雪花说“要是明天再下大雪,这人咋埋呢。”
石磊抿一口天鸿家递来的水。噙够了“咕噜”一声咽了方道:“天鸿你两口叫我主任是嫌我没叫天鸿县长吧。”
这厢天鸿俩忙不迭道,“哪里哪里,更不是那个啥。”
石磊说,叫磊儿。是平辈儿,你比我大,叫主任烧人嘞。
天鸿家的替天鸿说,老母事出仓促,天鸿又常不回村,没有你,就是再大的天鸿也把老母背不到坟上去。她话刚说完,脸上就泛起羞赧的红晕。石磊只顾天鸿给点了烟,没看到天鸿家的表情却听到了话,几分自得,撇一下嘴,嘴撇得很经典,“噗”一口痰随之而出。秋云来了,她给天鸿娘披了孝衫,头扎孝布,动人的刘海儿有些乱,天鸿家让过来坐,问石磊是啥亲戚,石磊说咱本家弟媳,专管后勤杂务,灵前灯蜡纸哭灵祭酒之类。
天鸿家“噢”一声,几分歉意,脸又有几分绯红了。
秋云身上集中了石村所有女人的美。她是两年前从西安打工回来,侍弄了两千架代料木耳。凭她的人样儿和能耐那个西安“秋云斋”酒店分一份股给她。她婉拒了,宁可回石村,就回来了。外村女人见秋云楚楚动人,漂亮贤惠,人又正派,十分不悦地说,偌大个石村,咋就十亩地一苗谷哩。秋云很受用,在这个女人看来,凡活人多的地方,好货不多。石村是个好地方。
她汇报式的说是不是饭后把灵前哭垫儿撤了,不能再哭了,根燕、彩云,刚缓过来,医生在后厦房挂着水。石磊对石村每个人了如指掌,就不知道根燕咋能哭得气死。秋云说前日里电视播的黑煤矿下被同伙砸死的那俩矿工有一个是她的傻弟弟。天鸿家的插过话,“真得吗?”
“娘家郧西人,靠神龙架,苦地方。”石磊回答得漫不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