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舟
谯城百年一遇的水灾终于来临,天像被捅漏似的,大雨如注倾盆而下,三天三夜没有喘息。我虽然在百里之外的省城上班,高枕无忧,安然无恙,但是心情却像阴云密布气压低沉的天气一样窒息,压迫我几乎喘不过气。因为谯城不仅是生我养我的故乡,三口小家至今还安那在里,妻儿老小都在谯城生活。到过谯城的人都知道,丘陵地带,小城依山旁建,坐落在丰山脚下,58年兴修水利,在谯城的头顶建造一座大型水库,这当然给谯城灌溉用水带来诸多方便,同时也隐藏着巨大风险,就像这次百年一遇的水汛,如果头顶上的水库破堤,整个谯城荡然无存,一片废墟,其后果可想而知。我猜想此时县委县政府的主要领导一定带领着军民严防死守在水库的坝堤上,与水库共存亡。
降雨稍停片刻舒缓,分分秒秒对谯城来说都是万分宝贵,我对天祷告,希望苍天能保持这样的降雨速度,谯城便能躲过一劫。紧张的心情略微从容,突然电脑的荧屏上蹦出一则帖子,醒目的大字写到:谯城县长吕天望抗洪前线殉情身亡。帖子的内容很简单,寥寥数语:抗洪总指挥谯城县委副书记、县长吕天望夜间失踪,两天后在水闸旁十米拐弯处发现遗体,怀中紧抱一名年轻女子,双双溺死。点击率比降雨的速度还快,眨眼工夫上升到数万人次。我不由地打个激灵,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看数遍,确实无疑。我又给妻子打电话落实情况,妻子说一直在值班,她打开“E谯城网站”,发出惊呼,也不敢相信此事。
我和吕天望是发小,一起在谯城长大,一起考取大学,又一起分配到谯城县政府工作,后来分手,我进入省城都市报工作,他被提拔到市政府当秘书,尽管分道扬镳,因为工作性质,我们还是经常联系见面,喝酒聊天,关系密切。对于这样的突发事件,于情于理我都有必要赶回谯城一趟,亲临现场弄清水落石出。我向总编汇报此事,总编说,全面深入了解,真实可靠给民众一个清白。
驱车赶到谯城,捅漏的天空好像突然被补上,滂沱的降雨戛然而止。如果有这样间歇性的喘息,半天乃至一天,谯城能够维持现状,灾难性的水患将不会发生。谢天谢地,苍天对我的家乡网开一面。私事变成公差,个人情感演绎成公共愿望,我这个谯城人不再属于家乡小邑,而是省报一位名气响亮的王牌记者,身上不由自主增添一份重责。我要尽量保持中性,不偏不倚客观公正地报到谯城的“桃色事件”,恢复事情真实面目。
公路损毁,桥梁坍塌,谯城的周边一片汪洋。我不得不把小汽车停放一地高处,顾不得回家看望,徒步奔向谯城头顶那座凶煞般的西涧水库。坝埂上站满人,人头攒动,大部分是一线抗洪的武警和民众突击队,少量是公安刑侦和有关方面的领导。我拨开人群,挤进事发地点。这里离水库闸门近百米,一个九十度的大拐弯,形成偏僻隐蔽的死角,县长吕天望和那个民众传说的情人,县医院心脑血管科主治医生冯爱珺的遗体就出现在这里。尸体已经拉走,完好封存在殡仪馆的冰库里,等待验尸解剖。现场四周拉着一圈护栏绳,核心现场不准闲人靠近,刑侦人员从不同角度进行拍照。我一眼看见县委书记郑恺,向他招招手。老郑走过来笑说,记者记者,兔子腿,鹰的眼,耳朵比驴还灵验。名不虚传,比喻恰当。
我要求进去采访,老郑拒绝。正在调查阶段,等到有了眉目,我会第一个通知,接受你的采访,原原本本说出事情真实情况。他把“第一个”加重语气,让我吃下定心丸。
其实进到现场又能采访到什么?一切都是谜团。刑侦人员正在现场勘察,还没展开调查,绝不可能捕风捉影想当然向我介绍没有根据的情况。
这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扭头,一位穿着工装的中年男人站在身后朝我笑,不认识了吧?
我眨动眼睛,愣怔一会,面熟,一时想不起来。为了不使尴尬,冒充大脑罐,老朋友,怎能不认识呢!
那人笑说,彷徨的眼睛瞒不住明眼人,你和吕县长一样离开工厂,眼睛都朝上望,这些当年的工友早忘到九霄云外。
你是红星厂的邬骡子。我陡然想起。我和吕天望同时从农村招工进红星厂当三年徒工。他分配在锻铆车间当钣金工,我在金工车间学车床。邬骡子是吕天望的师兄,因为嘴头关不住风,听到风就是雨信口雌黄,啥事让他知道,针尖大的事儿,能吹出斗大的泡。乌嘴骡子卖出驴价钱,坏在嘴上。
兄弟,你比吕天望强一帽头,这么多年还能叫出老哥的绰号,说明你把老哥还记在心里,老哥感激。邬骡子把我的手紧紧攥住,感动万分。
听话音你接触过吕天望?我惊奇。
实不相瞒,在出事的那天晚上,吕天望被我拽到帐篷里聊了很长时间,离开后出事了。邬骡子掏出一支低价劣质烟,不好意思说,来一支。
我从挎包里拿条中华烟,甩给他两盒。回家乡了香烟少不了。
邬骡子把自己劣质烟装进怀里,忙不迭拆开大中华,美美吸一口。一分钱一分货,好烟味道就是不一样。随后邬骡子发出邀请,到帐篷里聊聊?
我迫不及待。
邬骡子讲起出事前那个晚上的情景。
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点抽打得巡堤队员睁不开眼睛。三班四运转,分段包干,日夜不间断巡逻。邬骡子和他的队友交接换岗的时候,远远看见一柱灯光向他这里靠近,邬骡子意识到是防总人查岗,他停住脚步,有意向对方摇晃下手电。你们这里情况怎么样?对方问话。请领导放心人在阵地在,不敢丝毫懈怠。邬骡子嘴皮子利索,回答得咯嘣脆。来人到达近前,穿着雨衣,互相打灯照看,邬骡子惊呆了。吕县长亲自视察,小民深受感动。邬骡子耍贫嘴。吕县长可没心思逗趣,他单刀直入问起堤坝有无险情。
说了半天话,邬骡子才意识到这位县太爷根本没有认出他这个过去的大师兄。
吕县长真的认不出我了?邬骡子没好气问。吕天望愣怔,打灯再细瞧,你是?他问。邬骡子还记得吗?他提示。吕天望恍然大悟,大师兄呀,你不提醒我真不认识了,转眼二十年了。邬骡子说,二十四年三个月。吕天望惊讶,你咋记得这么清楚。邬骡子笑笑,你考取大学饯行那天是大师兄的本命年。这些事吕天望早记不清了,他吱吱唔唔应承着。碍着面子吕天望去帐篷一趟,看望昔日的工友。坐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吕县长接到一个电话,迫不及待离开,案情便出现了。
显而易见,那个电话是冯爱珺打来的,老情人有急事找他,话不投机情绪激动双双殉情。邬骡子发挥他的想象,丰富故事的吸引力。怎么见得,你敢断定?我问。
从小看大三岁知老。我的小师弟性情中人,天生是个情种。邬骡子不假思索说。我师父的女儿马凤霞那是个美人胚子,吕天望和她好过一阵子,说甩就甩了,转身和车间记录员卢亚丽勾勾搭搭。考取大学,见异思迁,卢亚丽也成了猫咬猪尿泡空喜欢一场。这种人花心大萝卜,如今有权有势,情人小三屁股后面一大串,早迟要出事的。
邬骡子这番话我赞成,吕天望有这种毛病,喜欢和女性交朋友。大学期间,少说也有三五个红颜知己。有一个女同学对他痴情,非他莫嫁,据说已经上过床,可是吕天望铁石心肠,毕业后不辞而别,女同学找到谯城,吕天望避而不见,女生悲痛欲绝,哭哭啼啼离开吕家。
为此,我曾提出忠告。他苦笑承认是种病,花柳病。后来结婚了,二年没到头,两人便分手。单身数年,前年才另娶新欢,两口子感情依然不好,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闹得连孩子也没有。
他只配做男人,不配做丈夫。自家老婆不亲热,和情人冯爱珺如胶似漆无话不谈。我断定他是个怪人。邬骡子大骂吕天望不是好鸟。
靠在帐篷里角一个毛胡脸冷不丁冒出一句,一个巴掌拍不响,冯爱珺也不是好东西。女人眼子无底洞,吕天望沾上这样女人,算他倒霉,是殉情是他杀谁都说不准。也许冯爱珺缠紧了,非要与他结婚,否则掀开他的老底,吕天望顿起歹心杀人灭口,厮打中双双落水溺亡。
毛胡脸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男女间的情事说不清道不明,网上说的比这还难听。
一种传闻,吕天望和冯爱珺不是一天的关系,冯在高中读书时,两人已经暧昧。后来两人不知什么原因,没能走到一起,各人组建家庭。冯爱珺怀上吕天望的孩子,嫁给现在的丈夫唐峰。有了血脉的关联,两人因此这么些年也隔离不舍,时好时坏。
另种传闻,冯爱珺的女儿在美国读书,吕天望毛遂自荐到谯城当县长是借口,真正目的疯狂敛财,巨额赃款都被情人冯爱珺转移到国外。冯爱珺得寸进尺,还要吕天望离婚,同去美国建立爱巢。吕天望一时没能满足冯爱珺的心意,两人闹翻,打斗落水。
还有多种猜测,不再一一列举。
我们在帐篷里聊天,从外面走进一个汉子,张口嚷道,那个龟孙子还算人?连畜生都不如。邬骡子介绍说,马凤霞现在的丈夫雷大炮。我盯视他一眼,五短三粗,一眼看出是个鲁莽汉子。我又回头瞥视邬骡子,想问马凤霞的婚姻。邬骡子似乎明白我的意思。是这样的,吕天望甩了马凤霞考取大学,马凤霞心灰意冷,草草结婚,没过二年,男人一次事故,因公殉职。后来又找个丈夫,也没维持多久……
都是那个畜生造的孽,粗鲁汉子骂道。
邬骡子低声说出缘由。国企改制,职工下岗。马凤霞也不例外,她的丈夫硬逼着老婆去找吕天望谋求一条生路,说你是他的老情人,老情人现在有难处,找他帮帮忙理所当然。再说他那么大的官,一言九鼎,手丫漏漏咱全家都吃不了。马凤霞去找了吕天望,事情没办成,还遭到强暴。马凤霞不愿说出丑事,他的丈夫发现老婆的内裤有精液,把她一顿毒打,第二天不辞而别。眼前这个汉子吗,两人马马虎虎过日子,没有法律约束。
这件事你不会相信吧,俺也认为不可能,可凤霞的男人拿到证据,满厂里嚷着大家看,铁证如山,不由得你不确认。
冯爱珺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尽管冯家还沉浸在悲痛之中,我还得从远到近,从外到内分步骤地进行采访。我先找到她的好友计铃,谯城中学的教师。计铃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一见面,好像我们是久别重逢的老友,不用饶舌,便滔滔不绝说起冯爱珺。
爱珺是好人,但她不合时宜,太不注意影响。我作为她的好朋友不止一次劝过她,生活在中国,就得尊重中国的国情,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自古训言。她就是不听,还振振有词辩驳,男女之间就没有真正的朋友,纯洁的友谊?身正不怕影子斜,吕天望像大哥哥一样爱护我照顾我,我为什么不能像妹妹一样爱戴他。人嘴长在别人身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不是为别人活着。
爱珺任性好强,这种性格给她的事业争得辉煌,也带来诸多的负面。她不服输,更不在乎性别,她认为男人能办到的,女人照样也能做到,心脑血科历来是男医生的天下,自从冯爱珺进入,打破了常规,由于工作出色,五年不到破格提拔主治医生。她的名气远远超过诸多专家之上,还在继续发酵。老干部几乎清一色认准这位年轻的女医生,好像成了神灵,药到病除。
计铃曾打趣她,你要是在教师的岗位上,早以道德低劣作风败坏,轻则换岗,重则开除。冯爱珺似乎不服气,凭什么,校领导难道不讲理?你不循规蹈矩,为人师表。计铃直截了当说。
冯爱珺强词夺理,我没做伤风败俗的事,凭什么说我道德败坏。因为你与有妇之夫关系暧昧。计铃一针见血。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原点。冯爱珺置若罔闻,依然我行我素。
我问计铃,冯爱珺说过女儿的身世吗。计铃说问过,冯爱珺避而不谈,我们在一起只谈友情,不谈别的。有一次聊到孩子,冯爱珺为自己有个争气的女儿而自豪,我趁机借用外面的传言引起话头,冯爱珺顿时翻脸,连我一起痛骂。三个多月都没理睬我。她忌讳别人议论她的女儿,但是冯爱珺很乐意谈论她和吕天望的关系
冯爱珺生为女儿身,却有男儿知恩图报,仗义疏财的侠义风范。
冯爱珺出生在谯城偏远的一个乡村,家庭贫穷,加上农村重男轻女,父母千方百计反对她上学读书。在村领导说服,自己一次次坚持下,好不容易高中毕业。考大学不再可能,化为泡影。在农村挂职锻炼的年轻大学生吕天望得知此事,找到冯爱珺,为她鼓劲打气,说服她千万不能放弃人生道路转折的一次大好良机。冯爱珺不负众望,顺利考取省医学院。吕天望从微薄的工资中资助,直到分配工作。
我的人生可以说是吕天望改变的,对于这样的恩人,我有什么理由不去爱戴关心和体贴!冯爱珺激动时,歇斯底里。计铃理解冯爱珺的心情。那你当年为什么不嫁给他?冯爱珺红着脸说,我主动提出,愿意伺候他一辈子。吕天望头摇得拨浪鼓,他说要是那样做了,违背初衷,大有起心不良蓄意图谋之意。他明确提出,见证一段纯洁的善举和友谊,永远做知心朋友。
计铃嗓子快笑哑了。现今的社会男女间有真正朋友般纯洁的友谊吗?那是理想王国里的一种向往,也是男人接触女人的一种托词,久而久之,男人都会把女人哄骗上床。别忘了人有两重性,除了人性还有兽性,具备动物的本能。除非他不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