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飞
大客车隆隆启动时,她的心还是禁不住一阵砰砰跳,终于开始了,去杀了他。
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他,她足足花费了两年时间设计、策划、选择、练习、观摩,把自己当做一个旁观者,缜密审查、研判每个步骤的逻辑性。当一个人策划某种不可告人的行动时,往往会不经意地忽略某个细节而落下蛛丝马迹,功亏一篑。许多案例证明了这一点:人们的某种无意识的习惯,常常会留下最不易觉察却最致命的破绽;所以,她不厌其烦地权衡,质疑自己,尽全力抹去留下破绽的可能性。首先就是动机,凶杀不外乎情杀、仇杀、财杀和激情杀人几种,而她的谋杀涵盖了所有上述动机,这就必须花费更多时间和手段,抹掉一切可能被人们联想的记忆痕迹;所以,她才像一条耐心的鳄鱼,在浑浊的生活沼泽里潜伏了两年,等待人们忘却她和他之间切肤的痛和不共戴天的恨。他仍在为非作歹,有恃无恐地欺诈哄骗,这么一个无耻卑劣的家伙,被任何人杀掉都是可能的;而她这两年里,尽其所能地展示她生活得风流优裕,光彩夺目,贪婪而又满足,人们丝毫觉察不到她内心的痛和恨,早已不再将她和他做任何联系,她精心地将他的痕迹从自己的世界抹得干干净净。
大客车行驶在清寂的乡间公路上,两旁的村镇还沉浸在混沌的梦里,没人看见她登上长途客车。这里更没有如今城里无处不在的监视探头,这里是个老旧古朴日渐衰败的小镇,坐落在绵延起伏的丘陵之中,尚待开发。小镇里有许多空关的院子,甚至新建的小楼,它们的主人都举家投奔城市,反倒是不少城里人跑到乡镇租下这些空荡荡的院子和小楼,节假日来过一把乡村隐士的瘾,或跟情人偷欢良宵。她也在小镇不引人注目的边缘租下一座带围墙的小楼,还养了两条牛犊般大小、食量惊人的狼犬,但她绝不是为了呼吸清新空气,品尝绿色农家饭菜,而是为了从人们视线里彻底消失几天,让人们习惯她这种不容置疑的消失而不来打扰她。这几天里她闭门不出,手机关了,也没有电脑网络,总之,让人们习惯她这种人间蒸发,认为她厌倦了城市的灯红酒绿、纵情声色,独自消失在乡野清心寡欲,直到调整好了,才又激情似火地投入新一轮的寻欢作乐。她的设计成功了,在烟幕下,她得以悄然自在行动,像一头老练凶险的狼獾,悄然出击,去杀死早已锁定的毒蛇,还要把他拖回她隐秘的洞穴,把他消灭得不留一丝痕迹。选择这个小镇,除了它偏僻人稀,还有方向和距离的因素:小镇与她所在的N市相距近百公里,而N市与他所在的C市也相距近百公里,且小镇与C市方向正相反,哪个杀手会朝目标相反方向跑近百公里,然后又掉头绕道近两百公里去杀人?所以,在谋杀设计时违背常识,就排除了被联想的可能性,这是上策。
时值入秋,天气依然有些灼热,清晨田野间低徊的雾霭,很快被血红的朝霞驱散。
她坐在窗口的位子,脸朝窗外,但支棱着耳朵留心身边的动静。窗外静谧的田野,偶见早起的农妇、散放的牛和跑着的狗。高大的黄果树肥绿浓密的叶片,在初晨透明的阳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她凝视窗外祥和的乡村景色,暗自惊讶自己的宁静,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踏上了预谋已久的路程。两年里,她无数次在脑海里演绎杀死他的种种手段和过程,每个步骤都演练得那么精准、沉稳、有条不紊,使她心情激荡而彻夜难眠,恨不得立即实施,将那个可耻的家伙化为乌有;但她也常常梦里发现谋杀计划里的破绽而惊醒,冷汗涔涔,心狂跳不已,陷入一种空前的绝望和无奈,杀一个人就这么难吗?尤其是杀一个人渣!可当她真的踏上复仇之旅,内心居然如此沉静,波澜不惊,这在心理学上该怎么解释呢?
她上车就注意到,车内都是表情木讷的乡下人,而这一带的乡下人,都已习惯了她这样时髦的城里人。这些年里,厌倦了城市污浊的城里人纷纷扑向乡村,到处都可见他们怡然自得晃来荡去的身影,一副上等人的派头,所以,乡下人不约而同地回避他们,漠视他们,而这正是她需要的。尽管她不像那些跑到乡下的城里人衣着光鲜,挂着相机,大声吆喝,而是穿着皱巴巴的普通牛仔套装,但她披着齐腰长发,戴着软边草帽和几乎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孤单沉静,冷漠倨傲,周身没有任何首饰和挂件,显得神秘另类,因而她独占一个双人座,好像她被孤立似的。她特意选中这趟车,因为这类车属于非法营运,不敢跑有检查站的路线,也没有车载监控。
车站不能去,那里有密集的监控设施,还有安检;火车站不能去,因为实名制。
客车咣咣颠簸着疾行在落寞的乡间公路上,活像一只仓皇逃窜的野兔子。那个留着络腮胡的司机,不停大幅度地转方向盘,显得十分鲁莽。客车不断地急转弯,乘客们犹如风中的芦苇,一起东倒西歪,挤作一团。车内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汽油与人体臭混合的气味,已经多少年没闻过了。她有一辆黑色大奔,保险公司董事长送的,董事长已潜逃国外,黑色大奔还停在小镇租赁的楼院里,给人以她仍在小镇的印象,没人会想象她能忍受如此龌龊污浊、风尘仆仆的旅程去杀人。小楼院内还徘徊着两条凶恶的狼狗,没人敢侵入;两天后它们会饥饿得发狂,别说一个人,一头肥猪它们都能囫囵吞下。他将通过它们的肠胃变成狗屎,而他就是一堆臭狗屎!
客车突然刹住,上来一个胖男人,眼神迷离宿醉未醒,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夹着一个棕色皮包,像个乡镇干部。胖男人惊讶地看到,只有她身旁一个位子还空着,喜滋滋地一屁股坐下,咧嘴笑着扭头四下张望,为自己居然挨着一个美女而坐的好运气乐不可支。她暗自冷笑,男人在美女面前都白痴,除非他一副蛇蝎心肠,而他正是这样的男人。胖男人浑身散发着腐浊气味,就像隔夜馊饭的气味,呛得她直要呕吐;更可恼的是,每当客车急转弯时,胖男人便借着惯性用肩膀碰撞她。胖男人做梦都想不到,她的右手,已悄悄伸进随身的黑色皮包里,摸住那把锋利的瑞士军刀,它能轻易割断人的脖子。刀是市委秘书长欧洲考察时买来送她的,秃头秘书长金银珠宝银行卡送遍了,实在想不出送什么,竟鬼迷心窍送她一把刀。用这外国名刀杀他、肢解他,也算他死得有面子。秃头秘书长有家室,还有升迁的机会,同样也是个该杀的家伙,但她还是做了他的情妇,通过他结识了一批局长、处长、主席、总经理、董事长、主任等等;在一大堆色眯眯的醉眼里,她尽情攫取,大肆挥霍,纵情声色,贪婪又无耻,市侩又风骚,这样一个扑腾在风尘里、贪得无厌、水性杨花的堕落女人,哪有心思密谋杀人?哪里会在乎任何人呢?
而她恰恰是个很在乎的人,尤其在乎男人。生活往往把人往相反方向塑造,这就是所谓的造化弄人吧?
疾行颠簸的客车窗外,秋天的太阳,照耀着硕果累累的山岗、田野,清澈的河塘映着蓝天白云。胖男人睡着了,歪着的脑袋,随着客车拐弯颠簸不时碰撞她的肩。她心知肚明,这家伙是装的。透过墨镜,她鄙夷地侧目而视这颗油亮肥红的圆脑袋,手握着包里冷冰冰的瑞士军刀,刀柄光滑,镶着七粒人造宝石,杀掉他后,如何处理脑袋是个棘手问题,脑袋最容易泄露死人的身份,杀人案中警察首先就从死人身份信息摸排线索。胖男人的脖子很粗,皮肤粗糙呈酱红色,布满颗粒像砂纸,刀割时会有一种生割猪皮的手感;因肥肉丰富,皮肤会朝两边翻卷,露出油白滑润的脂肪。她特意学过人体解剖,还拿兔子、山羊练过手,能把整只动物解剖得七零八落,让两条饥饿的狼狗饱餐。为了训练它们,她一直让它们吃带血的生肉,它们也只吃血腥的肉。那些较大的骨头,比如腿骨、髋骨和颅骨,她原想过深埋,但觉得会留下后患;又想过焚烧,但老台长去世时,她和同事们去殡仪馆吊唁,亲眼看见老台长火化后仍有大块骨殖未焚化,司炉工用铁榔头将它们砸碎,再说小镇上也找不到合适的炉子。她也曾想过像一部意大利电影那样,将死人拌入混凝土砌入墙体,但这得征得房主同意对小楼进行某种改造,极易被视为行为反常。她后来想到了强酸,还是一个化工厂厂长对她五迷三道提醒了她,化工厂很容易弄到王水,就是盐酸与硫酸的混合液。她曾经用猪头做过实验,效果十分理想,于是就找借口从厂长那里弄王水,每半年弄一次,两年多已弄到了五十公升,藏在小镇楼里。他不仅将化作狗屎,还将化作污水!
沿途风光千篇一律,有人要求司机打开车载电视放碟子。司机播放一部爱情片,立即有人喊,换一个!哪个看这号烂片!司机笑道,美女不看,你龟儿子想看啥?有人说,警匪片!打仗的!也有人说,功夫片。还有人说,黄色的!车厢里一片哄笑,唯独她不动声色。司机笑骂道,龟儿啥鸡巴素质!司机换了一张碟子,却是她最不愿意看的,凶杀片。
影片开场是一位美丽少妇戴着手铐,穿着囚衣,被两名严肃的女法警押进法庭。她一脸安详站在被告席,身后的旁听席坐满了人。有人轻轻抽泣,她神色淡然,目光清澈,仿佛眺望着远方。砰!法槌落下,白发苍苍的老法官宣布开庭……镜头朝美丽女囚拉近,朝她一泓清水般黑瞳摇近,然后幻化出倒映着蓝天的潋滟湖光,一叶扁舟里坐着她和一个瘦削男人。粼粼波光在她柔美的脸庞上闪烁,她穿着淡紫色连衣长裙,戴着灰色软草帽,羞涩,妩媚(她觉得她矫情、做作得肉麻!),瘦削男人舒缓地划动双桨,动情地说,你是我生命中永不凋谢的花,我愿把生命化作甘泉,滋润你的美丽。她闭上双眼,浑身起鸡皮疙瘩,多么浅薄恶俗!简直白痴啊!
匪夷所思呀!一个电视台的美女主播,每天晚上在全市人民眼前风光无限,生活中阅尽浮世,怎么就傻兮兮地被一个瘦削男人俗不可耐的甜言蜜语迷得鬼迷心窍?相信玫瑰花的女人,怎么就忘了那能扎得满手鲜血淋淋的刺呢?他出身农村,没考上大学,父母勒紧裤带上下打点送他当兵。在部队里他撞上好运,参谋长看中他朴实勤勉,脑子灵活,有意提拔他,但条件是他必须和参谋长女儿结婚。参谋长女儿风流任性,娇吟乖戾,风传多次堕胎,但他还是接受了。婚后,他不得不对老婆的风花雪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老婆的骄横懒散隐忍诺诺。老婆一直没有生育,四处散布说他有问题,他也默认了,但他私下里找医生打听,老婆多年不孕跟多次打胎有关。参谋长临退休前,通过各种渠道,将他弄进政府一个部门做公务员。参谋长去世后,他终于反戈一击离婚了。这些经历都是她后来听说的,他声泪俱下大打悲情牌,没有几个女人能抵挡得住男人痛苦眼泪的攻势。以前,她自以为是个明智、优雅、自信得有些清高的女人,现在才知道自己也像许多女人一样,虚荣、肤浅,经不起诱惑和蛊惑。她被炫目的爱情迷惑了,全然不知自己成了一具木偶,而他才是那个提线的人。
车窗外重复着恬静的园田风光,太阳已升得很高。车内乘客们目睹着电视机里虚构的耸人听闻的精彩,剧情在延伸,美女主播在法庭上声泪俱下地控诉,激起旁听席上一片愤怒。她依然闭着眼睛,心里也是一片愤怒!她认识一些号称作家的人,知道虚构和耸人听闻是怎么回事;知道所谓的艺术永远不如生活更真实、更可怕、更耸人听闻!比如她竟然抛开忠心耿耿追随多年的男友,就因为他不够风情;比如她热情澎湃地为他四处奔走,牵线搭桥,就为了他挤进上层领域;比如她见了邻居小狗生病都会难过地落泪,却两年里处心积虑地密谋杀掉他;比如……等等。她当然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法律,但世界上还有许多法律的光芒照耀不到的角落,所以才有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人,依然活得神气活现!
一辆警车鸣着笛从后面疾驰而来,又超了过去。客车司机骂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
要杀人,先得具备过人的心态,冷静,心细,周密,有条不紊,否则还没下手,自己就先崩溃了。为了敢于面对鲜血,敢对鲜活的生命下手,她迄今记得第一次对活物动刀的情景,那是一只羽毛火红强壮的公鸡,它趾高气扬,瞪着蔑视一切的圆眼睛,发出威胁似的咯咯声,就像那些不可一世的该死的男人一样,在一群谄媚的小母鸡前耀武扬威。她捏着公鸡脖子,看见皮肤下蠕动的喉管,想象他干瘦脖颈里上下滑动的令人恶心的喉结,咬牙切齿抹了一刀。公鸡剧烈挣扎,尖锐的爪子有力地蹬踏,她恐惧地丢下刀子和公鸡,它怒目圆睁瞪着她,发出含糊的低鸣,脖子下滴啦着醒目的鲜血,小心翼翼地迈步。她惊慌失措爬到桌子上,哭了,一直哭到公鸡瘫软倒下,呜咽声声,双翅扑腾,双爪乱蹬,终于咽气。她哭得瘫软如泥,她从未杀过活物,没想到一只公鸡居然有那么多鲜血。面对公鸡尸体,她哭得昏头昏脑,好像死的是她至亲爱人。她记起年幼时一次到乡下过年,看到村里人杀猪,猪撕心裂肺的哀嚎把她吓坏了,夜里发起高烧。她见过爸爸杀鱼,鱼在砧板上拼命蹦跶,爸爸用刀背在鱼脑袋上狠狠一击,她却顿时脑子轰地爆炸似的,眼前漆黑浑身疼痛颤抖。她很小就庆幸自己是人,却担心传说中的转世,害怕转世为供人宰杀的牲畜。然而,人的世界里不也是要么被宰杀,要么宰杀别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