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车上,她强迫自己吃了几块巧克力,没有充裕体力如何实施谋杀?好在到了C市还有时间吃饭补充体力。在家时,工作之余,应酬之余,她都要坚持规定在跑步机上跑一个小时,扛杠铃负重起蹲五十次,每周两个半天去健身房。她专门聘请了一位知名的健美先生当教练,练习腰、腹、臂、腿的力量。她和健美先生训练完,就去一家高档洗浴中心,泡澡,喝红酒,按摩,当然要做爱,她非常享受健美先生近乎粗野的撞击,她以频繁的、与多人做爱来蔑视可能的自我毁灭。一天,她突然得知,健美先生竟然抢劫并杀害了一个推销保险的可怜女人,所得不过几百元!她吃惊得连续数周做恶梦,不明白怎地竟与死神擦肩而过?人的一生,究竟有多少次冥冥中与死神擦肩而过?
乘客们陆陆续续回到车里,吃喝一顿,人人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嘈杂声中洋溢着莫名的快乐。人在旅途,那些快活的人往往是容易满足的人。络腮胡司机发动客车,同时大声说,大家互相看看,别落下什么人,跑车的人最怕丢人!大家都笑了。她才发现,旁边那个傻哈哈的胖男人不见了,换了一个麻杆似的瘦高男人,白衬衣灰裤子,俯身专心看摊在双膝上的报纸,脸色木然,眉头紧蹙,好像很不开心,模样像个乡村中学校长。
客车再次跑起来,也像吃饱喝足了,狗一样撒欢地跑着。
热烈的阳光普照着乡野,山峦,田畴,河谷,错落层叠,明暗有致,像一幅巨大的色彩丰富的山水画。竹林掩映下的农舍,冒出袅袅炊烟;田坎上散落着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的孩子。紫烟绕阡陌,农妇唤儿急。她忽地心生一种眷恋不舍的柔柔情愫,却又不知眷恋什么。车载电视机播放另一部电视剧,西方的,讲述一个成功的女企业家爱上一个风流倜谠的男子,结婚旅游时,却被男子推下密布鳄鱼的河里。男子和假冒仆人的情人结婚了,攫取了女企业家的全部资产。那女企业家虽被鳄鱼撕咬毁容,却侥幸被当地土人救命。她终于回到了文明世界,凭着土人相赠的宝石成了巨富。她做了美容术,富有又风情万种,开始了毁灭性的复仇。她在墨镜后闭目养神,这类女人向卑鄙男人复仇的片子她看得太多了,每一部都让她热血澎拜泪流满面,但看后都觉得假,现实生活里那种智力超群、能力非凡、魅力四射的复仇女神存在吗?她们就像福尔摩斯一样是虚构的。既然是谋杀,难免留下蛛丝马迹,她必须尽可能地消灭痕迹,便在脑海里再次检查谋杀需要的用具齐备与否,它们都装在那个大拉杆箱里:两副透明的医用乳胶手套;两双白棉线手套;一件绿色医用手术服和白色塑料雨衣;一卷蓝色塑料鞋套和一双高帮运动鞋;一卷黄色强力封口胶和一瓶进口安眠药;三块比床单还宽大的薄膜和三十只韧性极好的可封闭胶口袋;一只灵巧锋利的小钢斧和一只小手电筒似的电击棍,最重要的是两只大号医用针头和一卷粉色明胶软管。为了避免现场留下血液、毛发等,她苦思冥想了很久,才想到这个办法:当他被安眠药催入深度睡眠不省人事,就用连接明胶软管的针头刺进他的颈动脉,他罪恶的血沿着胶管流进地漏化作污水。他应该感激她,在不知不觉没有痛苦中死去。失去血液的死尸会轻许多,把死尸弄进铺好薄膜的卫生间,开膛破肚,将他肮脏的五脏割碎,从马桶冲进下水道,让那些黑暗世界里的老鼠们美餐。老鼠们就是依赖人类的渣滓生存繁衍的。经过这两个程序,他的死尸重量减轻大半,然后肢解,放到沸水里煮,重量和面积更进一步减少,而且不会散发异味;之后就是分别装在可密封的胶口袋里,码进大拉杆箱,同时收拾好薄膜胶管之类一起带走。她应该凌晨时分离开,那时人们都还在睡梦中;还应该先步行下两层楼再进电梯,因为电梯里才有监控探头,不能在他所在的楼层进电梯;她还特意戴着披肩长发,这是一年前出差时买的,没人知道。在N市,无论在电视屏幕上还是日常生活里,她都是一头精致的短发;她还精心准备了一副仿人皮面膜,在网上买的,戴上后她就成了一个她都不认识的人。这个世界,愈来愈方便犯罪。
那个女企业家运用美色和财富,诱惑那个凶恶的英俊男子,使他与女同伙陷入嫉妒和贪婪激起的疯狂,导致又一轮凶残的谋杀。她觉得这是个绝妙的计谋,美色、财富、嫉妒、贪婪、诱惑、暗算,一切构成凶杀的元素都具备了,只可惜那是虚构的,没有可操作性。她倒是想过雇凶,有一次,一个做酒行的老板生意巨亏被债主追逼,老板竟然找到她,说追债的黑社会头目知道他因经常做电视广告,和她很熟悉,黑社会头目也很崇拜她,提出只要她肯屈尊一起吃顿饭,老板所欠的债务利息全免。她经不住老板苦苦哀求同意了,黑社会头目绰号小豹子,干瘦,光头,脖子上戴着拇指粗的金链子,一帮小兄弟个个凶神恶煞。令她惊讶的是,小豹子和一班小兄弟对她恭敬有加,小豹子更是一口一个姐,唯唯诺诺不敢放肆,还指天画地发誓,只要姐一声吩咐,他小豹子和一班兄弟赴汤蹈火,生死度外。她动过让小豹子杀了他的念头,但还是忍住了,谋杀这样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何况小豹子之类是在刀尖上混事,一旦犯事落到警察手里,警察有的是办法撬开他们的嘴。她还想过用枪,在一个隐蔽的角落等候,一枪毙命,干脆利落。在她众多情人里,有一位就是刑警队长,经常带她到江边荒地教她打枪,练到后来,她可以毫不费力一枪击碎三十米外的一枚鸡蛋。可是,看似豪爽粗犷的刑警队长,对她有求必应,俯首帖耳,但手枪绝对一刻也不能离开他的视线。她也想过毒药,老法医的工作室里就有剧毒的氰化物,但她不忍心慈祥的老法医因丢失剧毒品而蒙受屈辱。小妹曾想过用煤气,小妹不是因为被遗弃而抑郁,而是不知如何杀掉他而失常,最终杀死了自己。她不赞成使用煤气,一间充满煤气的房子,就像一枚威力巨大的炸弹,一旦遇上火星,会殃及许多无辜,这无异于恐怖分子的滥杀,她还没有这么丧心病狂。
客车吼叫着疾驰,像愤怒的猎狗追击逃窜的猎物。乘客们陷入午后的困顿而沉默,只有电视机还在不知疲倦地聒噪,演绎着骇人的复仇。
她闭着双眼,尽管有墨镜遮蔽,仍能感觉到阳光在眼帘明明暗暗地闪烁,那是速度的光影,身体在时光激流里穿越,朝着一团阴影逼近,急速逼近。一阵颠簸,她感觉到一只微温的影子掠过大腿,像一次猝不及防的偷袭,像一片雨云扫过。她一阵惊怵,微微睁眼,透过墨镜侧视旁边的瘦男人,这家伙竟然若无其事地仍漠然地埋头读报,双手藏在报纸下。她无声地冷笑,世间自以为聪明却在找死的人真不少啊!死神就在身边,你却不知道,这就是你所不知的存在境况!死神在你身后微笑,你还在鬼鬼祟祟地为非作歹!那只微温的手再次探过来,小心翼翼,像蛇悄悄吐着信子窥测。猛地,她浑身一颤顿时僵硬了!他!没错,就是他!报纸上登着配照片的报道:千万富豪竟是杀人凶手!那照片里,他戴着手铐正在豪华居舍内指认犯罪现场!
她顷刻间被巨大的阴云吞噬了,就像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她拼尽全力从汹涌的黑潮里挣扎出来,再次定睛细看报纸,就是他!他杀人了!猛地,她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昏昏然的乘客们大惊,纷纷投来惊恐的目光。她狂笑不止,怎么也收刹不住,淤积胸中的污秽剧烈喷发呼啸!她狂暴地大笑,热泪喷涌!
瘦男人吓得逃得远远的,面若死灰。乘客里有人惶恐地低语,她是不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