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拉月亮,歪歪地扣在山冈上,像焕海的帽子,小芳来到河套边,河冰上的红柳紧绷绷地抱着自己的苞芽。冰面上水汽缭绕,一层延凌水悄悄漫延着,像是马上被冻住,非常慢,又像是在修补什么。小芳想起自己那只掉瓷的搪瓷牙缸,冰面可以修复,所有的东西都能修复,焕然一新吗?小芳傻兮兮地在延凌水里走着,下意识地往挑水的冰窟窿那个方向走着。现在小鱼肯定挤在冰窟窿,小鱼真可怜呀!我跳冰窟窿吧,大头朝下,脚丫伸在外边,丑哇,小芳笑了。
我不能就这么死,便宜了焕海,让那个臭糜子睡进我的被窝。
那天晚上小芳敲开我家的门,拖鞋湿透了,脚冻得红肿。我妈舀了一盆冰水,把小芳的脚摁进去。小芳“啊”了一声,仿佛被烫着了。
她去裁缝店,花了手工费,把焕海那块布料,做成一套中山服,人家撑着家的门面,不能像自己,随意剪裁。她在院子里,坐在一个木凳上,劈引火用的明子⑽,劈得细细的,放在明子盒里。庞婶家的几只鸡跑过来,扒拉着小芳扫起的一小堆土和木屑,小芳也不轰赶,由着它们。
庞婶在屋里洗涮,一趟一趟地往园子里倒水,脏水冻成一个大冰壶,离过年不远了,庞婶忙得脚打后脑勺。
我和庞忆苦在院子里搧啪叽⑾,他手里的一摞啪叽,被我赢了一大半,庞忆苦撅着嘴,脸吊着。
“庞婶,你有什么活计,忙不过来,俺帮你。”小芳走过来。
“我泡了大黄米,后院你郎婶家给磨好了,豆馅也备好,帮我包粘豆包吧。”庞婶说。
“嗯。”小芳挽起袖子,随庞婶进了屋。
“嫚啊,和男人过日子,其实很简单,你拴住他的嘴,他就老老实实地躺在你的炕上,不会乱动——长点心眼,以后俺教你給他做点好吃的,不怕他扯着腿,往食堂跑。”庞婶心疼这个实在的山东小媳妇,因为自己也是打小小年纪,从山东跑到东北的。
“婶子,俺现在在他心里,还不如一头猪,吃闲饭,哪有那个臭糜子分量重。”小芳一脸忧戚。
“没事,等将来有了崽,就好了——我不信他还敢不要你。”庞婶说。
小芳的脊梁爬上一股凉气。
这时庞忆苦哭咧咧跑到庞婶身边,他说,“大鹏把我的啪叽嬴光了。”
我小名叫大鹏。
焕海有天晚上打了小芳,他说小芳给他做了件装老衣服,这是咒他死。小芳站在院子角,穿着一身线衣,焕海捏着那根红柳棍,一只手掐着腰。
庞婶过去劝开了。
以后的几天,焕海晚上回来都醉醺醺的,进屋没一会儿,就打起小芳。早晨起来,小芳挑水,脸上青了一大块。
一天晚上,又打,小芳往后院郎婶家跑,焕海拎着洗衣棒槌追,正好遇着郎婶出来倒水。
郎婶夺下棒槌,骂道,“咋的小焕海,想打死媳妇,娶那个骚货啊,我看你是不想过这个年了!”郎婶强悍,焕海扶着障子,斜眼瞅着小芳,说,“日你娘我非跟你离婚。”
焕海趔趔趄趄地回家了。郎婶劝小芳也回,说小两口没有隔夜的仇。小芳不敢。郎婶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他打你,你就挠他,他拿棒槌,你拿菜刀!”这时郎婶掌柜的从屋里走出来,嘿嘿笑着对小芳说,“你看,我这脑门。”一道疤在灯光下亮着,“你婶使板凳砸的。”
小芳很晚才回家。脚下的雪吱嘎吱嘎地响,大月亮,差那么一抹,就圆了。
头年夏天的时候,胡山山陪着小芳来东北,火车冒着烟在田野上奔驰,她俩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八岁,黄金一样的年纪,要携手去遥远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她们用手托着腮,静静地望着车窗外边,偶尔对视一下,露出羞涩而青葱的笑容。
嫂子进了哥哥的洞房,哥哥的头剃得半拉咔叽⑿,咕咕咕地笑着,像一只快乐的蛤蟆。十八岁的小芳脸红得像一只小母鸡。
胡山山来到这座山坡上的中学。为什么叫天桥中学呢,难道这个地方有一座天桥吗?山山和嫂子从山东出来,在火车站倒车,要走高高长长的天桥,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像羊群噔噔噔地跑,姑嫂俩手牵手,上了天桥那边的火车,喘着,笑着。
天桥中学全称天桥林业局子弟中学,顾名思义,这里是提供给林业局子弟念书的地方。山山有一种疏离感,也有一种闯入新世界的恐慌感,像走在铁轨交叉之上的天桥上,惴惴的。中学的高中部,分高一高二两个年级,自己待的高一共六个班,三百名学生,“地区班”(家住天桥本地)两个,“沟里班”(家在各林场)四个,沟里班有一个聚集了各林场优秀学生的尖子班,按胡山山初中升高中的成绩,她排在全年级二十三名,被分在了尖子班。
宿舍八个人一间,四张上下铺的铁床,山山住靠着门口的下铺,上铺叫宋群。
宋群可是天桥中学大名鼎鼎的人物,学习好(年级排名十五),长得漂亮。面对她,山山有点自卑,总有一点不知所措。每次宋群上下床,她都屈起腿,躲在床上。宋群不愿意理人,同学们背后说她,“仗着漂亮,傲个屁呀。”可是宋群对这个山东外来户并不歧视,“林业局有几个老家不是山东的?”她对胡山山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上晚自习的时候,有一些社会上的小混混,趴窗子。他们是来看女生的,有时也截住某个男生,向人家要烟,人家没有,就打两拳,问,“你们班哪个女生最漂亮?”沟里班的男生胆小,但他们心里有数,就说,“宋群。”小混混们就像苍蝇似的叮上了宋群。再上晚自习的时候,他们在窗外喊,“宋群——宋群——”宋群盯着书,好像没有听见。其他的女同学低着头,大气不敢喘。胡山山望着宋群,又望着窗外,“这帮混混真不要脸,让人怎么学习。”她小声嘀咕着。
那时宋群已经穿上了喇叭裤,这是班级,乃至年级的新闻(地区班也有几人穿,大多是男生,全校不超过十个人)。班主任找宋群谈了话,说这是奇装异服,学校研究决定,必须杜绝。“宋群,你看看整个沟里班女生,谁穿喇叭裤了?那屁股兜兜着,像什么!”班主任气愤地说,“你明天脱掉,否则我就用剪子,把你的裤腿剪开!”
第二天,第一节课就是班主任老师的数学课。同学们都坐好了,老师站在讲台上。这时宋群走进教室,依旧穿着那条喇叭裤。她昂着头,好像在示威,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班主任老师有点发愣,接下来她明白了,宋群根本把她昨天的话当了耳旁风,真是岂有此理!
“宋群,你站起来。”
宋群站起来。
“今天我要给你个教训,你站到讲台上来。”班主任从拎包里摸出一把大剪子,看来,她早有准备。
宋群没有动,她没想到班主任动真格的了。
老师拿着剪子走到宋群面前,蹲下,去扯宋群的裤腿。宋群挣扎着,老师没法下手。她逡巡左右,看看有谁能帮她,没有人动。她用一只手拽着宋群的胳膊,说,“走,上校长室。”
这时胡山山站起来,说,“老师,您别生气了,我把宋群带回宿舍,保证她再也不穿这条裤子出现在课堂。”
老师呼呼地喘着,满脸通红。宋群朝胡山山投去感激的目光。
“晚自习也不许穿!”老师近乎吼着说。
宋群从此和胡山山成了朋友。
猪圈空了,仓房里的缸,卸好的肉敦敦实实地冻在里面。小猪羔子要明年抓。院子挤了,一垛一垛的柈子整齐码着。小树在山上疯长,不用管它。
家属们仨俩伙着,帮这家包粘豆包,帮那家蒸饽饽,有勤快的,已经开始搭伴做豆腐了。大孩子们在山上跑,腰间别一把砍刀,在林子里布下铁丝套。天要黑的时候,你经常会看见谁家的小子背着一只还有热乎气的野兔,屁颠屁颠地往家跑。他们逞能,要向自家的大人报喜呢。小孩子们则在山坡上放冰车⒀,把冰车拽到半山腰,然后在上面坐好,冰车便载着孩子飞驰而下,一口气放到山脚下。小孩子只知道玩,没有要得到大人表扬的荣誉感。
这一切都和小芳无关,小芳没有猪圈,没有盛食物的大缸,肚子悄悄的,也没有孩子。自己男人不要自己了,她要那双丑陋的破鞋,不,哪里是破鞋,分明是焕海眼里的宝鞋,是强过棉靰鞡的翻毛皮鞋!翻毛皮鞋挣工资,翻毛皮鞋吃粮本,而焕海看中的正是这个。
虽然自己的男人有了外心,经常不回家,但是小芳到底没有亲眼看见,她还不死心。有一天晚上九点,小芳的眼皮突突跳,怎么也睡不着,就戴上围巾,又去了场部。肖叶梅的宿舍黑着,没有动静。小芳想,他们要是干那事,还能在哪里?她溜着墙根来到食堂。食堂点着一只低瓦度的白炽灯,里面没人,门却没锁。小芳轻轻推门进去,饭厅空荡荡,厨房也了无人影。小芳正要返身离开,发现厨房一角的地面敞着一个洞,应该是菜窖,小芳心跳加速,走到洞口。
洞口顺着一架梯子,下面,肖叶梅右手擎着一支蜡烛,左手扶着梯子,裤子褪到膝盖,焕海站在她后边,两只手环着肖叶梅的腰。
“小山东棒子啊,使劲,使劲。”
“臭糜子,臭糜子,臭糜子。”
小芳觉得被一块粘着脏东西的馒头噎住了喉咙,她看见厨房案板下堆着几棵大白菜,就搬过来一棵,喊道,“狗焕海!”焕海仰起头,白菜正好砸在他的脸上。
“日你娘我非跟你离婚。”小芳想起焕海这句话,肩膀哆嗦一下,离婚我就得回山东,在关里家,这就会被乡亲们说,是休回来的,还有脸面活吗?焕海你太欺负人了,俺不就是吃你几口白面疙瘩吗,你要是不愿意,俺以后天天吃玉米饼子,不行吗?你别把兔子逼急了,急了它也咬人。
月亮终于圆起来,腊月十五了,等这轮月亮缺下去,没了,就过年了。小芳望着窗外的满月,觉得自己的肚子涨涨的,整个人仿佛要飘起来。她看见了那棵桂树,看见了吴刚和嫦娥在秋千上干那事。她迷迷糊糊闭上眼,桂树下没有兔子,却拴着一头猪。
接近十二点的时候,焕海脚步蹒跚着回了家,一头栽在炕上,他唱了一句,“来日方长显身手……”就打起了呼噜。
小芳闻到一股强烈的酒味。奇怪的是,他觉得今天的酒味奇香,散发着山东大地高粱成熟时的气息,这气息夹带着忧伤,几乎使小芳流下泪水——可是,她在焕海的衣服扣子上发现一根头发,这显然是那臭糜子的头发,它缠绕着自己的男人,像山上奔跑的孩子布下的铁丝套,等着小芳这只兔子钻进去,一勒,完事大吉。
“日你娘,想得美呢!”小芳披着棉袄来到院子,仰头看着天空,月亮如同一个银箍,一圈一圈泻着白光。小芳褪下裤子在院子旮旯的雪上蹲下,却没尿下一滴尿。小芳走进屋,焕海巨大的鼾声淹没了屋子,她又在灶塘的柴上坐了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