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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块田是我的(3)

走到一块膀田边,大家不走了。这块膀田大约一亩多,高出正沟田一块,稻叶已开始翻黄。赵万田弯下腰,轻轻捏住一把稻苗,左右摇摇,高兴地宣布,这块田今年少说亩产有一千六百斤。队长和花衬衣也被这片稻田吸引。队长赞扬说,爷,这田是您的吧。赵万田没回答,只是笑。花衬衣夸赞,赵老爷子就是会种田!

阳光照在皮肤上,火辣辣的生疼。树上的知了正在狂噪。花衬衣满身大汗,说看得差不多了,到幺店子坐着谈。

幺店子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早年这儿是供销社设的棉花收购点,兼卖化肥、肥皂、牙膏等日常用品。后来,供销社垮了,把几间砖墙瓦盖的店子卖给了村里的李鞭子。李鞭子脑壳灵光,除了卖日用百货,还开了个小馆子,卖烧腊土酒,供过路的或村里好那口的人消费。后来,王泥鳅又在李鞭子旁边修了几间草房,摆几张桌,供村人打牌,每桌收两元牌钱,再顺便卖他每日从堰塘或水库里捉来的泥鳅黄鳝,有时还有鲫鱼草鱼——这些玩艺儿大多为开车路过的城里人买。久而久之,王泥鳅出了名,好多城里人打电话找他提前预订,图个新鲜,且价格合理。

赵万田喜欢打长牌,见有栓等人坐在牌桌上,就站在旁边看。花衬衣和队长则蹲在远处,叽叽咕咕地说事。

队长向赵万田招手,爷,您过来一下。

赵万田正看得上劲,不想离开。队长又喊了一声爷。

赵万田不情愿地走过去,却不蹲下。队长与花衬衣只好也站起身。队长说,爷,花老板想把下塆的稻田全部租下,种花木,每亩每年给八百块租金,您老意见如何?

租田?赵万田吃惊地瞪着队长。

是啊,花老板认为下塆的田利水,容易吊干,又靠着公路,方便运输。花衬衣帮腔说,就是,就是,还有县里的领导来参观,也方便。

要得啥子!赵万田不假思索,立马否定。看两个人面面相觑,赵万田说,队上的人现在日子好过了,为啥,就靠了这些田,一年能种两季庄稼的好田。你们把它占了,大家吃啥子?

买啊。花衬衣觉得老头子保守,开导说,八百块钱可买四百斤稻米,还省了肥料人工,多划算啊。

买的米有这些田种出来的好吃?赵万田看着队长,你不晓得,现在城里人每年专程来订购我们的稻米吗?

队长附和,是,是。我们队产的稻米,远近闻着名呢。

花衬衣皱了皱眉,琢磨两人是否在合起来熬价,就说,租金嘛,可以再商量。

既然选我作民意代表,我就代表一回。这田不租,没啥商量的。说完,赵万田扬了扬手,折回去看有栓他们打牌。

队长与花衬衣又蹲下说话。末了,队长捏着一个信封走到赵万田跟前,小声说,爷,花老板说今天耽误了你的工,这是他付给你的酬劳。赵万田伸手阻挡,无功不受禄,花老板的事没办成,不要。

有栓等人夺过信封一看,天啊,三百元!然后就嘲笑赵万田,昨晚才当上民意代表,今天就受贿啊。早知油水这么大,他也要竞选。

赵万田胀红了脸,朝地下呸了一口,愤愤而去。

天气转凉,菜园回来了。他为了赶时间,包了辆破旧的面包车,却不敢让车开到家门口。刚下了雨,路面泥泞,司机老是埋怨。菜园说,没问题,你大胆开吧,这是机耕道,路基硬,滑不到沟里去的。司机小心翼翼地开着。到了火娃家门口,路面变宽,积水也少了许多,菜园忽然喊停。司机以为到了,终于松了口气。菜园拎着大包小包,一步一歪继续朝前走。司机掉转车头,骂,神经病啊,路烂的地方非要我开,路好走了,他要自己走路。

水稻已经收完,谷草东一堆西一堆立在田里。菜园走了好长一段路,都没见着一个干农活的人。菜园怕老子骂他奢侈,宁肯苦自己的脚,不敢叫司机继续往前开。

到了屋门口。赵万田正在翻土里的苕藤。

菜园叫了声爸。赵万田没应。菜园又叫一声,赵万田瞥他一眼,仍是不应。菜园忽然想起啥来,改口叫爹。赵万田这才没好气地应了一声。为叫爹还是叫爸,两爷子发生过激烈的争执。按当地风俗,儿女称呼亲生父亲,须按父亲的排行。若父亲占老大,就叫爹,余下的老辈子,分别叫二爸、三爸,最小的老辈子叫幺爸。若父亲排行老二或老三,才可以不叫爹,叫爸。当然占老大的那个老辈子,也不能叫爹,叫大爸。

有一回,两爷子坐在饭桌上。在外打工广见世面的儿子说,爹,您以后让我叫你爸嘛。我在外头干活,喊爹,人家笑我土,说啥子时代了还这么叫。赵万田正喝着酒,猛地一放酒杯,二话不说,抓起筷子就朝儿子额头上敲。放你娘的屁,祖祖辈辈都这么叫,哪个说土了?你多读了几天书,在外头混了几天,就敢不认老子了?儿子委屈地说,爹,叫您爸,您还是我老子啊。

放屁,赵万田又用筷子敲儿子的头。

有了这回教训,菜园终究不敢擅作主张。但这回,在外面说惯了我爸怎样怎样,一时改不过口,赵万田分明听见了,就是不应。

晚上,两爷子又坐在饭桌上。菜很简单,半碗盐水胡豆,一盘炒苕尖。

爹,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菜园显得很小心谨慎,生怕哪句话不对头,又挨老子的筷子头。

我晓得你回来就没好事。你老娘的忌日你都没回来烧纸。赵万田对儿子不回来给他老娘上坟的事极为不满。

菜园辩解,爹,我跟您打了电话的,那几天工地上正缺人手,我找老板请假,老板不同意。

赵万田对儿子的脾性向来不满,仗着多喝了几瓶墨水,啥事都要与老子争个输赢。若是放在小时候,赵万田的拳头早落在了儿子头上。但儿子现在大了,有面子了,赵万田的火爆脾气也收敛不少,凡事尽量忍着,只要菜园做得不太过分。

爹,现在城里变化很大。您有空了到县城来看看嘛。天天闷在家,会生病的。

赵万田嘿嘿冷笑,你就是劝老子赶场嗦,我年轻时,差不多场场都赶县城。你忘了吧。你娃读高中,每星期回来拿伙食钱。家里没得,老子只有背着从嘴里抠出来的粮食,到城里卖,有时候没卖的,就挑棉花秆,挑谷草、挑玉米秆——这些东西能卖几个小钱啊。城里哪儿有条巷子,哪儿有根电杆,哪儿有个小石桥,老子清楚得很。进城一趟,往返几十里,有公共汽车不敢坐,口渴慌了,连五分钱一根的冰糕,都不敢买来吃……

提起往事,赵万田越发激动。儿子默默听着。赵万田一生是个很要强的人,遇到再大的坎,从不求救于人。他觉得向人伸手,很耻辱。为了让儿子读完高中,他这条硬汉,真的就差点去卖血了。

爹,我担心您那腿。

不用担心。就是有点瘸,走路还吃得上劲。

爹,小杰没惹您生气吧。菜园说的小杰,就是他的儿子,他爹的孙子。小杰在乡九义校读住校,明天是周六,下午要回来。小杰已是初中生了。

说起小杰,赵万田心里暖暖的。这娃儿越发懂事了,懂得比他老子还早。每周回来,见爷爷腿不好使,总要帮着做这做那,不是放牛,就是下地。爷爷见了,十分心疼,说小杰啊,你爸没考上大学,你一定要考上,让我们赵家也出一只叫鸡公。小杰一边答应,一边继续干活。赵万田不依了,催他回屋做作业。小杰说,老师说,初中生了,成绩重要,品德更重要,回家一定要帮父母干点活,养成热爱劳动的好习惯。赵万田点点头,不再催了。看着孙子瘦削高挑的个头,赵万田脸笑得像盛开的向日葵。对孙子说,你说得对,做得更对,你喜欢吃葵花籽,堂屋的香火桌上有,自己拿。

赵万田说,小杰比你懂事。

挨了讥讽的菜园,干笑。爹,跟你商量商量。我想把小杰转到城里读初中。城里的教育质量比乡下高。

父亲愣了,没说话。

爹,现在的政策,允许进城务工的子弟在城里上学。我找老乡帮忙,可以把小杰转入县城第五初中。这样小杰考高中就更有希望,二天考大学就……

就啥子?赵万田切断儿子话头,农村的学校都是猪学校?小杰正是成长的关键年纪,城里多乱啊,城里调皮捣蛋的娃儿比乡下多。他打游戏咋办,他吸毒咋办,他逃学咋办,你两口子一天忙到黑,管得了?

菜园低着头嘀咕,他在九义校读住校,您也管不倒啊。

夜已经深了。四周黝黑。城里这时用电的少了,乡下的电才充足起来。一只才二十五瓦的灯泡,也把堂屋内外照得格外明亮。几只飞蛾绕着电灯光扑闪。赵万田这辈子最崇拜毛主席,香火桌上方依旧贴着他老人家的肖像。香火桌已有些年辰,土漆脱光,露出一道道缝隙。麦子、大米等小东西,塞在缝隙中,常有老鼠夜里跳上香火桌,用尖嘴抠粮,抠得咔嚓咔嚓响——那缝隙因此就越来越大,还留下密密麻麻的啮痕。

两爷子争执不下。菜园想让小杰进城念完最后一年初中。老子却担心小杰进城学坏。方桌正对着香火,赵万田坐上方,儿子坐下方。这坐法几十年不改。坐上方的始终有一种威严感。坐下方的,说话的声音也得低几度,处处显示着不平等。菜园晓得说不服父亲,他为儿子规划的未来,就有可能打折。

或许是急火攻心,菜园突然嘣出一句,我晓得您不同意小杰走的原因,您怕寂寞,您担心小杰走了,没人陪您说话。

尽管菜园把声音压得很低。但赵万田还是被激怒了。他一巴掌拍在饭桌上,整得酒杯子跳起来,倒了,滴溜溜滚了几转,酒水洒得到处都是。脸色铁青的赵万田,抓起酒杯,想向儿子掷去。猛然间,瞥见儿子额头上已有了风霜,竟然生出了密密的皱纹。他心里突然被啥刺了一下,就把举起的酒杯,重重杵在桌上,然后起身离开饭桌。

两爷子就这样不高不兴地各自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晨,菜园起得很早。水井离灶房有一段距离。他担心父亲那条腿,就早早地将水缸挑满,又把头天父亲没翻完的苕藤翻完。回到屋,父亲也起来了,在灶房里忙早饭。

菜园说,爹,我要进城赶上班,帮不了您啥。您注意身体。说着,拎起包准备出门。赵万田说,糖蛋已经煮好了,吃了再走吧。

菜园见父亲头上又长了好多白发,心里不好受。母亲二十年前过世,父亲不肯再娶,一个人顶着这个家过活。两口子在外打工,劝父亲丢些土地,父亲不同意。一个人种着三亩多地,近两亩田。腿不好使,担不起大粪桶,他就特制了一挑小粪桶,不容易啊。菜园为昨晚顶撞父亲感到羞愧,就默默地走进灶房,吃了那碗糖蛋。

菜园正要走,又被父亲叫住。

我想了一夜。你的话有道理。为了小杰的将来,开学就把他转到城里读书吧。

菜园愣住了。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爹,眼眶就湿了。

我这把老骨头还顶得住。我打算把王二娘那块土还她,只种那块田和一亩二分地。这样子活就不重了。你们安心打工吧。不要喝酒,你们经常爬高架子,小心安全。生活上节约点,家里这房子改造得了。

父亲末一句话,又刺了一下菜园。他不想现在与父亲提这事,担心两爷子又因意见不一致闹僵。就赶紧提了包,匆匆消失在晨雾中了。

儿子走后,赵万田觉得心里特别空。

他牵着那头老牛出去溜达。这牛今天不知咋的,打不起精神。赵万田吆喝了几声,它都躺着不想起来,只懒懒地甩了几下尾巴。赵万田上前掰开它的嘴,看了看,又伸手进去捞了几下。没啥啊。赵万田不放心,又摸它的背,它的肚皮,它的肋部……体温正常啊。他穿好牛鼻子,强行将它拉起。老牛极不情愿地站起来,跟在赵万田身后,缓缓走出圈门,走向野外。

赵万田估摸着这牛实在是太老了,活不了多少日子了。延缓它生命的最佳法子,就是不让它歇下,要运动,不能躺着。一躺着,就死得快。想到老牛终有一天要离开自己,赵万田的心肠突然变得软了,眼里竟有了湿湿的东西。

全队的人都不明白赵万田为何如此钟情于这头老牛。

土地下户那年,队长本来决定要杀掉它,把皮子、骨头分给社员炖萝卜。但赵万田站出来阻止。说这牛为队里干那么多农活,贡献很大,不能杀。队长勒了他一眼,说,不杀,你买。

我买就我买。队长说,两百块,你买不。社员们一听,叽叽喳喳议论开了。这是敲诈嗦。一头瘦得皮包骨头的牛,顶多值一百。队长的本意是希望吓住赵万田,但没想到赵万田买意坚决,立马答应,然后就牵着牛回了家。这么大一头牲畜弄回来,往哪搁?赵万田想了想,决定只保留一间猪圈,把另一间腾出来。他指挥儿子,搬走猪圈石,填了粪坑,又重新挑土垫了地。牛蹄子很硬,不能踩石头,容易打滑摔倒。

这牛落到赵万田手上,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分。一日三餐,青草伺候,每天还有精粮吃。大家都说,这牛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了赵万田的精心饲养。这是一头母牛,生产队买它回来是望它生崽。但它就是不生崽。母牛干活不如公牛。犁牛匠们有任务,每日须犁够规定的面积,才能挣到规定的工分。谁都不想犁这头牛。赵万田说,我犁。其他人吃惊地望着他,不知他为何会自愿驾驭这头一看就不会干活的母牛。赵万田是犁牛的老把式,威望很高,再难驾驭的牛,再没用的牛,到了他手上,都会成为干活的能手,都会像个听话的孩子,一点也不调皮。奥秘很简单,赵万田爱牛,懂得咋个调教。既让牛努力干活,又不让牛苦着。他手里也有根黄荆枝做成的牛鞭。但那根牛鞭从不落在牛的身上,顶多在空中象征性地挥舞几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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