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以上种种,让她看起来神经大条,抽风犯二,但当她有天突然给你从哲学、文学、科学、美术、电影、音乐等不同领域去分析同一件事的时候,你会有种缺氧了的呼吸困难的感觉。我不得不承认,尽管她很多时候呆傻蠢萌玻璃心,但她是我所见过的女孩里面,最博学多才的。发现她惊人的知识储备这件事情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处在一种莫名的快乐之中。我梦想妄想幻想并设想,自己即将成为仅次于她的第二个博学之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是她男闺蜜,成功在向我招手。
我很快发现,我的梦想碎成了一地渣渣。跟一个博学的女人相处,面临的也许并不是智慧的熏陶,而是无休无止的忍受和煎熬。你遇到的更多可能情形,是一起去食堂打饭的时候,听她用存在主义的观点分析哪一道菜更值得点,并用物理学观点分析坐在食堂的哪个位置更有利于消化。
当然每次我都充耳不闻,她很可能是在瞎扯。吃个饭哪来这么多名堂?可不知为什么,我每次都听她说完。我觉得她说得头头是道。
有次我终于忍不住好奇,问她:“浅草,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她说:“因为我喜欢的男孩子很博学。我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要赶上他,配得上他,为了能让他看到我。那时候我很疯狂的,成绩在年级里倒数,但就是为了他,毕业考试我拿了第二,他第一。”
乖乖,这敢情一个萨特,一个波伏娃呀。
爱能改变人,尤其是女人。女人不容小觑。
她虽然总被我嘲笑很不女人,但其实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看到她身上的女人天性。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每周日要做弥撒。她相信上帝存在,常常祷告,对世间总抱有宽宏与柔情。比如她能够安安静静地去欣赏一朵花,去闻它的香味,也会为一只流浪狗的命运担忧,为它寻求庇护。
有次从食堂吃完饭出来,她看到树下拴着一只狗。她飞奔过去,喊着“酸奶酸奶”。她知道它的名字。天开始下雨,我说走吧,她拉着我衣服不放,“酸奶怎么办?你看,它全身发抖,它很害怕。”她的声音几近颤抖。我说:“你不用担心它,狗很坚强的,它比你想象得坚强。”她拉高了声音:“你怎么知道!”不少过路行人奇怪地对着我们看。我说:“走吧,别管它了。”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喂,是酸奶的主人吗?下雨了,酸奶孤零零地没人管。”她是什么时候要到狗主人电话这件事也是我至今没弄明白的。那位狗主人没说多少话就把电话挂了。我问她:“怎么样?酸奶有着落了?”她说:“会有人来把它牵走的。”
那天我没告诉她,在她给狗主人打电话的那一刻,我看见她身后光芒万丈。这种光是我在其他同龄的女孩身上,极少看见的。
有个晚上我遭遇一场感情终结,她陪我出来散心。我跟她说这场感情怎么开始怎么结束,从没有这样难过。她一路听,没怎么说。平日里她总抢在我前头说话。最后我们站在操场上,谁都不再出声。她突然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她说:“以马内利,上帝与你同在。”
我第一次觉得,女人的这个动作,不仅让自己收获力量,也能给人以力量。在我二十年的生命里,得过无数安慰,但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过“上帝与你同在”。这个女孩,在我伤心难过的时候跟我说“上帝与你同在”。我之前不知道这话原来这么能安慰人。后来,她在上帝面前为我祷告。她告诉我:“上帝说你是特别的,干净的,独一无二的。”
万万没想到,我居然从这个笑起来露出两颗门牙、作息也不规律、时而呆傻脆弱的女孩那里,听到了神的旨意。
我一直没告诉她,在我们刚开始认识的那些日子里,她的那些无休止的电话骚扰,曾经让我对她极度反感,而我怎么也预料不到,现在频频打电话约她吃饭的人,反而是我。有时她下飞机在凌晨12点,去机场接机的人是我,她心情郁闷,充当垃圾桶的人还是我,而我们唯一心知肚明的一点:对彼此都不来电。
认识第一年,她有次不经意说了句话:“谢谢上帝让我遇见你啊,要不然,我这大学四年要多暗淡无趣啊。”
我说妹子啊,才第一年就下这样的结论。
但谢谢啊,才第一年就下了这样的结论。
她身上还有很多我弄不明白的东西,比如她是怎么做到仅仅对着一张食谱看到凌晨三点钟的,再比如她那一套奇怪的不满一米八就不作考虑的择偶标准(她自个儿才多高啊)。这些问题,我曾经挖空心思想知道答案,但我后来终于知道,很多事情,我们不需要非得弄明白。就像我同样不想弄明白,我们为什么相遇,什么时候分离,我只是想着,如果下次我们一起面对汹涌人潮,她失声痛哭,我会在心里默念“以马内利”,然后静静地用袖子将她的眼泪擦干。
愤怒的雪花
文/王选
腊月二十二,小雪,一大早,女人虚肿着脸,摇摇晃晃着在长途车站搭上车,去兰州参加侄女的婚礼去了。
男人开着货车,颠簸在去秦安乡下的路上。薄雪一层,路滑,又陡,车扭着屁股走,男人心里冒汗。男人六点半出门拉货时,女人还睡着,头埋在被里,露着几缕头发,不见脸。男人说,我走了,中午回不来。女人没有吱声,是没醒,还是装睡,男人不知道。
门哐当一声,关了。女人伸出头,眼皮浮肿,满脸皱褶。骂了句,你死了都闲的,回不回来管我屁事,找你的野女人去。说完狠狠地吸了口气,眼睛里开始漂起泪花儿。
女人和男人的矛盾是在腊月中旬开门见山的。那是这个冬天的第三场雪,雪末子乱飞,像洋芋面,有些滑腻、轻浮。男人去市场等活了,哆嗦着出门时,女人追上去,递了条旧围巾。女人觉得男人一年四季在外面跑车,早出晚归,担惊受怕,挨饿受冻,也够辛苦的。她觉得自己看一间小铺子,有火烤,有饭吃,有电视看,跟他比,真是奢侈,也有些对不起他,可没办法,一家人生活的担子还得男人挑。她守的小卖部,人少,生意一般,挣一点只够油盐米面钱。可再少,总比没有好,就这样守着,守一分算一分,添补点家用。她给男人帮不上什么忙,只有给他把伙食操弄好,把衣服看着穿暖,生活上照顾点,这就是她的想法。虽然男人四十多了,胡子拉碴,可她还是觉得男人好,还是爱他。
雪还在下着,隔门帘望,白白一层,巷子里没有人行走,人都回家准备过年了,显得冷冷清清。女人换了一个蜂窝煤,关了电视。想起男人,这会正在车里冻着,她的心里就凉森森的。说好了,腊月二十三就回乡下,送灶爷过年。
没有顾客,女人把门虚掩上,想插上电热毯睡会,这阵有点头疼。她总是头疼,从嫁进男人家门的那一年就得了这毛病,药吃了几箩筐,没治。女人铺开被子,一个手机从叠好的被缝里跌出来,哧溜一下,滑到了床边。是男人的,他今天忘了带电话。女人铺好被褥,躺在床上,没有睡意,只有细细的头疼,像刺,一点点扎。女人顺手摸过了男人的手机,点开,胡乱翻着看,打发无聊,她从不看男人的手机,她一直觉得他是让人放心的,他不乱搞,她对他从不设防。
她无意中翻到了短信,有些疑惑,一个陌生号码,连着发了好几条信息,点开,短信写着,最近都忙啥呢?好久没有见你了,好狠心,也不回个短信。女人心一跳,蹦到喉咙,她翻另一条,彻底惊呆了,她的心都蹦到嘴里了,短信写着,我想你了。女人慌乱地翻看完了其他几条短信,心跳得厉害,像一只青蛙,要夺口而出,她的头也开始疼,疼得似乎要裂开。但她还是咬着牙忍住,查看了通话记录,同样的号码,打过几次,都是三五分钟。她不能确定这些短信是从什么时候发起的,也无法知道他们联系时都说了什么。但女人明显感觉到了那是另一个女人的号码,她甚至在那串数字里闻到了那个女人的味道,也似乎听见了那个女人轻佻的声音。
头疼得裂成两牙了,像切开的西瓜,血红的瓜瓤,裸露而出,鲜红的汁水,肆意流淌,不过这些水,却是眼泪。
女人一天没有起床,水米未进,她躺着,陷入了无限的悲伤之中,她无法想象自己的男人竟然跟其他女人在乱搞,这样的现实像棒槌一样,无情地击打着她已经裂开的脑袋,直至打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男人回来了,披着两肩雪。进门,炉火灭了,冰锅冷灶,没有迎面而来的一句暖烘烘的问候,也没有早已等他的晚饭。男人有些愠怒,今天白等一天,分文未进,差点冻死在了车里,回到家却没有一口热饭。他钻进隔板隔开在后面的卧室,女人睡着,头包进被里,一动不动。男人揭开被子,刚想责备,一句话到嘴边,女人呼地一下掀开被角,劈头就骂,滚,你还有脸回来,畜牲。
男人毫无防备,惊得头发端竖,眼珠都快掉了出来,说道:“你神经病犯了?”
“你妈才神经病犯了,你个不要脸的嫖客。“
男人彻底犯傻了,他不知道女人哪根筋断了,莫名其妙地骂人。他说:“啥事你说清楚了再骂人好不?真是不分青红皂白。”
“你还装,装你个不要脸,你说,哪个妖精给你发的短信,还说什么想你,好久没见,真恶心,嫖客和婊子对上头了。”女人因为愤怒,原本打褶的脸绷成了红气球,稍微一触,就要爆炸了。
男人站着,脸上先是一阵红一阵白,然后就淡定了。“不就是几条短信,有必要大惊小怪吗?”
女人彻底愤怒了,红气球瞬间炸得碎片乱飞,她可以容忍男人的所有错误,吃烟喝酒打麻将,甚至赌博,她都可以忍受,但感情上她容不得半点欺骗,她不要求男人为她做什么,但感情上他必须对她忠诚,她也可以一肩膀揽下所有的苦活累活自己干,哪怕累死,但她绝不允许男人在外面背着她沾女人。可今天,她的底线就这样被打破了,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摆在眼前,她信任的男人还是背叛了自己。她抱着被子,开始放声大哭,哭得身子像波涛里剧烈晃动的独木舟。
她边哭边说:“我跟你一起生活了二十年,我哪一点对不住你,我给你生儿育女,我给你忙里忙外,我为你看病熬药,我为你操心受罪,我哪里亏欠过你一点,你呢,你就到外面找婊子,你还是人吗?你跟畜牲有啥区别,你披着一张人皮,干的是禽兽的事……”
“你听我说,事情是……”男人掉着两只冻肿的手,眼睛眨巴着,像吃了蒜的猴。雪花在肩头融化了,湿漉漉两坨。男人第一次看到女人是如此愤怒,这完全让他束手无策了。
“闭嘴,你少给我解释,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婊子和嫖客还能干啥好事情,亏你先人板板的你自己看去。”说着,女人操起电话,朝男人脸上砸了过去,男人一躲,电话撞在了墙上,瞬间碎裂成几块,哗啦啦落在了地上,成了一包渣。男人捏了捏拳头,但还是咬了咬牙,把一口气从脖子里咕噜噜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