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吗?我问她,你闻到什么了?
还没有,她说,不过快要闻出点什么了。
她认为我闻不出我好朋友的下风,是因为我和他关系好。
但我也奇怪,为什么别人都能闻到,我就闻不到呢。
有一次,我就跟他说,别人都说你是个臭子,你到底是不是呢?
他张大嘴巴看着我,肯定有很多话他想说却没有说出来。他看上去很吃惊,也很难受,似乎要下定决心,最后他只说了一句: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说完他就怒气冲冲地从我的身边走开了。
这个时候,我闻到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很像坏鸡蛋的感觉,但又有一种温度在里面,那是腋下珍藏的体温。味道倏忽远去。
我跟妻子说了我的嗅觉,疑虑重重。
妻子很高兴。摆脱了这个朋友,她别提有多高兴了。
你知道一年到头,他吃了我们家多少吗?妻子说。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说。
他来吃我们家,怎么不见你吃他家去啊,没喊你是吧?告诉你,他就是那种人。
喊了,我没去,你不是要我在家吃饭吗?
我要你在家吃,可没让你把什么人都往家带啊。别的人还好,他一来,得,不用吃饭了,赶紧憋着气吧。
你这不是跟嫌人穷、势利眼一样吗?
我嫌人穷,我势利眼,现在你发现啦,早干嘛去了?
行行。你这女人啊,就是不能说你什么事。我还是钓鱼去。
我找了一块僻静的地方坐下,拔了根草放嘴里嚼。春天的草有一股清香,那么多草都绿了,散发出这种香味,让你想美美睡上一觉,躺在草根部位,躺在草的叶尖。也许呢,草会呼啦一下长得很高,把你的身体都遮掩起来,遮得严严实实的。你可以看白云在天空飘,也可以看白云在水里的倒影。
春天一到,鱼就欢快起来了。鱼一欢快,给人的感觉就是鱼多了起来,多到水里面都是鱼。只要掀开一点水面,你就能看到鱼的眼睛。还有,你随便拔一把草扔在水面,马上就引来鱼。它们突然窜出来,噙住草的一端,一点点往下拽,然后突然一用力,就把草拽走了,拽到水的深处,安静地美餐一顿。真的,我觉得生活在水里的鱼最渴望的,不是水里的水草,是长在岸边田野的草。它们也许做梦都想游出水域,游在空气里,大口地吞吃云朵,大口地吞吃被风轻轻摇晃的草,那些长在地里的草。这样的鱼,你会不会觉得它其实就跟牛羊一样?而且,如果我朝水面吐口唾沫,那唾沫立马就被鱼分食了。不止我的唾沫,我发现只要我随便往河里扔东西,它们就会一哄而上。我把鱼钩扔下去,它们就争着咬我的鱼钩。它们就这样被我反复钓起,也许它们渴望这样。
知道了这点,我想不钓到鱼都难。
自从我的家人表现得不太爱吃鱼后,我就没法再往家里带鱼了。用盐码起来的鱼已经没地方放,甚至村里的猫都知道我的家里都是鱼。它们成群结队,遍布屋顶、窗口,不停地表达着对鱼的渴望,这让人很烦。它们对鱼的渴望也许都超过了老鼠。你猜会怎么样?它们有可能和老鼠达成协议,通过鼠洞,悄悄潜入我的家。还好,老鼠天生会打洞,而猫再怎么想学也学不会。猫是不会打洞吧,虽然它们会缩骨功,可以在洞里自由进出。
就像我,我肯定是天生会钓鱼的,所以我才爱钓鱼,才能钓那么多鱼,而且,是轻易就钓到的。我的好朋友就是这么说的,所以他从我这边拎鱼回家。他也喜欢吃鱼,但他从来不钓鱼。他全家都爱吃鱼,但他家没一个人爱钓鱼。以前我能把鱼带回去,他就直接去我家拿。在我的家人还没吃厌鱼的时候,她们不喜欢他来拿鱼。很简单,鱼是我花时间钓到的,而他不花时间去钓,也能吃到鱼。关键是,我把时间花在钓鱼上,他却把时间花在不是钓鱼的事情上。他的庄稼比我的好,他的房子比我的大,甚至,他的两个儿子都结婚了,而我儿子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人比人,真是气死人的。虽然我不气,可我的妻子很生气,因为我只会钓鱼,钓鱼能钓到儿媳妇吗?我不气。我也不会跟人比较,那些都不重要。只有在我不能去钓鱼的时候,我才会生气,因为拿可以钓鱼的我和不能去钓鱼的比,只有这样,我才会生气。
扯远了。
等到我的家人不喜欢吃鱼的时候,她们倒是盼着他来拿鱼。因为腌鱼的气味越来越重了,沉重地覆盖了我们的生活。难道我们一辈子注定要和腌鱼联系在一起吗?我的妻子哭了,她的眼泪干后留下了的盐粒正好用来码鱼。这是开玩笑。可是他把鱼拿走后,我就会又开始往家带鱼。这真是一个两难的问题。好吧,既然她们不爱吃鱼,我就不往家里带鱼了。既然我的好朋友爱吃鱼,那他就可以直接到我钓鱼的地方去取。
他总能找到我的鱼窝,好像我身上有一种味道,他寻着气味就能把我找到。他慢慢地从河埂上出现,有时候我能在水面看到他半个身子的倒影,有时候是先听到他的声音。那时候就我们两个人。我很想他“哧溜”滑下河埂,是为了看我钓会儿鱼,或者陪我待会。不,他从不,他仅仅是为了把我养在网里的鱼拎回家。最多关照一声:天晚了,还钓啊!然后他不等我回答,就拎着鱼走了。我钓鱼,一直是我一个人。一个人来,一个人回,至于手上有没有拎鱼,拎多少,我觉得并不重要。
是的,一点都不重要。就好像我钓鱼,难道非得钓到鱼吗?
钓到鱼的欢快,为时很短。就好像一个人的口感,就好像女人生孩子坐月子,就好像孩子突然长大,等着结婚成年一样。钓到鱼甚至成为一件悲哀的事情,因为黄昏日落,你不知道把鱼儿贻阿谁。我把鱼钓起,又放回大河。我不知道我再钓起的鱼是不是以前我曾经钓到过的。我把鱼钓起,又放生。这件事让我的好朋友很不高兴。
把鱼给我吃吧。他要求道。
我不给,还是钓了放,放了钓。
他不能理解。不光如此,他觉得我在他面前这样做是对他的侮辱。他以后不再来我面前乞讨了,我再也不是他的朋友了。
是这样吗?我突然想起困扰我多年的问题。我问他,别人都说你是个臭子,你到底是不是呢?
他从我身边走开了,我闻到了一股味道,入鼻难忘。这么说,他不再是我的朋友了,也许,他甚至成了我的敌人。
我甚至学那姜太公,不用鱼钩,只垂一根线在那水里。
后来,我连竿子什么的都不用了。
再后来,我甚至不用到水边坐着了。
在家里的任何地方,只要我想,我就能觉得面前是一个清清水域,一些鱼在里面。很多很多的鱼,它们生活在水里面。我垂饵钓起它们,它们的肚肠被我埋在土里,养殖蚯蚓。它们的肉被吃掉,被浪费掉。然后,我还能钓起它们吗?从一个平面到另一个平面,一个空间到另一个空间,一种梦想到另一种梦想,一种生活到另一种生活。
多少年过去了。我的母亲不在了,我的妻子比我更显老,我的儿子结婚了,那又如何?
终于有一天,我的妻子,我怀疑她快要死了,我也是。她朝我微笑着,巨大的皱纹像水面被狂风鼓动。是的。她说,你好久没去钓鱼了。是吗?也许有一百天了吧。我的妻子告诉我,不止一百天,不止十年。
时间不重要。我知道。我还知道,我一直是在钓着鱼的。于是我跟妻子说,我去钓鱼了。妻子说,好吧,你去吧。
少年视角,及亡魂般的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