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传说中的青苗玉
清明时节,细雨绵绵,驿道上行人寥寥,神武侯府那怒马如龙的一行人极是惹人注目。神武侯起于襄阳温氏,虽然数代以来都供职于开封禁军,但是祖坟、宗祠、亲族都还在襄阳,是以每年清明都会派子弟回乡祭祖扫墓。今年回乡扫墓的,便是神武侯的嫡长子温正阳,朝野之中都称之为“小温侯”,既是对他将来必然承袭爵位的恭维,也是由于他风神如玉、勇不可当,一如三国时人称“温侯”的名将吕布。
暮色苍茫,前方已经可以望见他们预定下榻的驿站,同时也望见了一辆踟蹰缓行的青布蓬马车。驾车人听到身后急骤的马蹄声,试图将马车赶到道旁让路,不过那匹马似乎不怎么听使唤,又或许是驾车人的技艺不太熟练,匆忙之间,马失前蹄,跪倒在驿道上,将车里的人摔了出来。
眼看着一人要摔入路旁的乱石丛中,那驾车人飞身抢到前面,接住了从车中摔下的人,自己却被这股大力撞得踉跄着摔倒在石丛中,笠帽掉落在地上,束在帽中的黑发流水般滑落下来,披散在肩头,衬着那一张秀美如春花的面孔,令小温侯一行人一怔之下,都不约而同地勒住了缰绳。侍卫们探询地看着小温侯,这么美丽的姑娘摔倒在乱石丛中,论情论理,他们似乎都应该去帮一把吧?
不过,不待小温侯有所示意,那姑娘已经迅速站了起来,没有去看自己身上的伤势和沾身的污泥,而是扶着车上摔下的年轻男子,急切地问道:“瑶光,你还好吧?有没有摔着哪儿?”
听到她这句问话,看到她脸上那关切神情,几名侍卫的脸上都不由得露出若有所失的遗憾。车上摔下的年轻男子答道:“我没事,姐,你看你的身上都脏了,还有,手肘也磨破了。”与此同时,他们也看到了那年轻男子与姑娘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脸孔。看来他们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姐弟。小温侯轻轻吁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听到了他那几名侍卫的吁气声,不觉微微笑了起来。看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
那姑娘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来,快上车,我们还要赶路。”
年轻男子懒懒地说道:“姐,你想走,那匹马可不想走了。我早告诉你,不要相信那个说得天花乱坠的马贩子,你就是不听,现在可好,我们怎么走?”
那姑娘咬了咬唇,说道:“驿站已经不远,我先背你过去,回头再来收拾这儿。”
年轻男子立即怪叫起来,“你背我?我当然知道你背得动我,可是我才不要这么多人看着我一个堂堂男子汉要一个姑娘家背着走!太丢脸了!”
小温侯不由皱起了眉。他确定自己非常非常讨厌这个只会埋怨姐姐的家伙,遂示意一名侍卫走过去。
那侍卫走过去的时候,小温侯注意到那姑娘脸上露出的戒备与警惕,这才想到,他的侍卫,都是些彪悍粗犷的关西大汉,说得好听一点是威武,说得难听一点是凶狠,也难怪那姑娘虽然看起来像是练过武的样子,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那侍卫尽量让自己的大嗓门听起来柔和一点,“我们家主人问姑娘要不要帮忙?”几乎从来没有这样轻声细语地说过话,那侍卫的声音听起来不但不温和,反而有着古怪的阴森。同伴们忍不住爆笑起来。
在阴沉沉的暮色中,驿道上前后一望无人,一群爆笑的带刀大汉,看起来不但古怪而且可怕。即使有小温侯这等无论怎么看都不会是龌龊之辈的人物坐镇,也让那位很显然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的姑娘,警惕之外更添了恐慌,赶紧一弯腰将她弟弟背了起来,咬着牙狠狠地说道:“你别再吵了,我们快点走!”一边说着,一边匆匆离去。
那侍卫一脸无辜地回过头来,“小侯爷,我没有说错什么呀,她怎么像见了鬼一样地跑得飞快?”
同伴的爆笑又起,小温侯也哑然失笑,“我怎么知道?你还是回头自己去问个清楚好了。现在你吓跑了人家,这匹马和这辆车就暂时归你了,想办法弄到驿站去吧!”
一行人呼啸而去,留下那倒霉的侍卫在原地发呆,许久才回过神,大叫起来,“怎么丢下我一个人!好歹也留个帮手吧!”
上灯时分,小温侯一行已经舒舒服服地在驿站中安顿下来。驿丞被小温侯叫过来一起喝酒,大感荣幸,满脸生光。小温侯闲闲地问道:“今晚这儿投宿的人多不多?”
驿丞赔着笑答道:“不多、不多,除了小侯爷和几名路过的官员,没有闲人。”
小温侯转过头来看着他,“哦?”
驿丞见他神色不对,不禁心虚了,吞吞吐吐地答道:“还有一对姐弟前来投宿。按理不应收留闲杂人等,不过……”
侍卫们哄笑道:“老哥不必担心,这也是人之常情嘛!”要狠下心对那样温婉秀丽、处境堪怜的女子说“不”,还真是强人所难。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一干侍卫便是读书不多,也还是懂的。
驿丞满头大汗,还待解释,一声惊雷打断了他们的话,随即又是一阵重重的敲门声。方才被留下的那名侍卫,将他的坐骑套上马车,自己肩扛着原来拉车的那匹摔跛了前腿的老马,没好气地赶到驿站来了。这副狼狈样子自然又招来同伴的哄笑。
一片闹哄哄中,小温侯忽然听见细微而痛苦的呻吟声从侧院传来。他挑起眉看着驿丞。驿丞立刻答道:“侧院就是那姐弟二人住的地方。”
小温侯踌躇了一下,说道:“带我去看看。”
侧院房舍狭窄简陋,不过勉强容身而已。西厢中灯光昏黄,人影幢幢,只听见那姑娘焦急的声音,“瑶光,你忍着点,这药还得过一阵子才能起作用。”
驿丞打开门,小温侯走了进去。
灯光之下,那姑娘已经换下傍晚时分弄脏的外衣,只着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月白衣裙,愈显得身姿纤秀。此刻,她额上汗水涔涔,正费力地抱紧了在木榻上翻滚挣扎的弟弟,不让他撞到墙上去或是滚到地下来,完全无暇关注进来的人。
弟弟带着哭腔叫道:“我已经忍了很久了,实在不能再忍下去了!姐,你就让我再服一剂吧!”
他无法挣脱姐姐纤秀而有力的手,忽然低头一口咬在姐姐的手臂上。那姑娘痛得眯起了眼,却仍是不肯放手。小温侯脑中突地一热,等到他回过神来时,人已经站在榻前,手已经击昏了那个他越看越不顺眼的小子。
而那姑娘则错愕地望着这个多管闲事打昏了弟弟的家伙,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脸上腾起愤怒的潮红,扬手便给了小温侯一耳光,怒斥道:“你怎么敢打瑶光!”
驿丞吓得全身发抖,即使是一个小小驿丞,他也听说过小温侯一怒而地动山摇的传言,急忙抢上前道:“姑娘,这是神武侯小侯爷,你还不快快赔礼道歉!”只希望小温侯大人不计小人过,好男不与弱女斗,放过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地姑娘。
那姑娘怔住了,小温侯摇摇手道:“不知者不为罪,她也不过是手足情深、一时失手而已。”
小温侯感到脸上颇有热辣之气,看来那姑娘的手劲还挺大的,难怪能够制得住她那个爱无理取闹的弟弟。也许正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弟弟,才逼得她不能柔弱。
他忽然怔了一下。方才自己为什么没有避开这一掌?是因为那姑娘的出手太快,以至于连他没有来得及提防,还是下意识里自己根本就不曾想过要闪避她的怒气?
只怔了一瞬,那姑娘已盈盈拜倒下去,“民女姬瑶花,见过小侯爷。”
小温侯不觉“哦”了一声。瑶台之花?她的父母给她起名时,的确有先见之明啊。转念之间,忽地望见木榻上的一样东西。原来方才姬瑶花的弟弟在挣扎之际,身上掉出来一个小小包裹,灯光下只能看见包裹中露出的一点青绿。小温侯本能地伸手取了过来,姬瑶花正好直起身,见状张口欲言,却又悄然止住。
小温侯打开包裹,层层软布,裹着的是一块青翠欲滴、状如手掌的玉石。灯光下,玉身之内似乎隐隐有水珠闪耀。
小温侯怔了许久,才不确定地问道:“这是……青苗玉?”
传说中,青苗玉内有珍贵如琼浆的玉髓,世人皆言,服此玉髓能够起死回生,甚至长生不老。小温侯观尽天下各色宝玉,原以为青苗玉不过是传说中的玉石,其实并无其事,但眼前这块玉石,令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姬瑶花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是我家祖传的。”
小温侯转过头向驿丞道:“你先出去,方才所见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丝毫。”
驿丞如释重负地退出,掩上了门。
小温侯这才向姬瑶花道:“这么珍贵的玉,你们怎么就这样随身带着?若是露出风声,只怕会惹来杀身之祸。”
姬瑶花望着他,幽黑如深潭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小温侯不能理解的复杂神色,但转瞬即逝,继而轻声说道:“我也是不得已。瑶光的腿疾越来越重,我想取出玉髓来为他治病。就算起死回生只是传闻,我也要试一试。”
小温侯皱起了眉,“听你的口音是蜀中人氏,蜀中也有不少名医啊,为什么要不辞辛苦地到这儿来?”
姬瑶花嘴角浮起的微笑温柔而伤感,“这块玉是瑶光的命根子。我好不容易说服他同意取出玉髓,条件是不得损坏这尊玉一丝半点。我想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够做到。”
她抬起眼,幽幽地看定了小温侯。普天之下的玉匠不知多少,但是恐怕没有一个玉匠的手能够比小温侯的手更坚定有力、眼光比他的更锐利准确。
小温侯尚未回答,姬瑶花已经拜倒下去,哽咽着道:“请小侯爷救瑶光一命!瑶花方才得罪之处,任凭小侯爷发落!”
小温侯平生从没有这样犹豫不决过。
姬瑶花抬起头来看着他。
小温侯终于说道:“我要好好想一想,有没有办法做到不伤玉而取出玉髓。”随即将那块青苗玉放回姬瑶光怀中。
姬瑶花站起身,诧异地看着他,“小侯爷不用将这块玉拿在手上琢磨?”
小温侯微微一笑,“姑娘虽然这样信任我,我倒有点不大信任自己。令弟宁可冒生死之险也不愿意损坏这块玉,可见这块玉必定有它特别吸引人心之处,相处越久,越不能割舍。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还不如留在姑娘手中,令我眼不见则心不乱。我会将我的侍卫调几名过来守在左右两厢,不过姑娘自己也要当心。”说完就退了出去。
姬瑶花望着他的背影,良久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重新坐回榻边,拍醒姬瑶光。姬瑶光摸着后颈,“咝咝”呼痛,姬瑶花替他慢慢揉捏着,姬瑶光眯着眼伏在她膝上,嘟哝道:“那家伙下手可真重!”他还没吃过这样的亏呢,以后非要找回来不可。
姬瑶花轻轻一笑,“人家下手够有分寸的了,要不然你岂止是昏过去?”更何况小温侯立刻便挨了她一巴掌,想必那个人也从未吃过这样的亏吧。让她多少有些意外的是,小温侯将这件事情轻轻揭过不提,倒让她心中不太自在,念头转了几转,终究还是没有对姬瑶光说起这件多少有些诡异的事情。
默然一会儿,姬瑶光低声问道:“你怎么看?”
姬瑶花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思索片刻才道:“外温内厉,坚刚不可夺其志。”
姬瑶光回想着自己匆匆数眼之间所见到的小温侯,对照此前的听闻,觉得姬瑶花的这个评价倒还贴切,只是……他略有些迟疑,“瑶花,我怎么觉得咱们好像找错了人?”小温侯击昏他的同时,他也感受到了那种扑面而来的烈火一般的气息,灼烧得肌肤生痛。只是,这样的灼热,仿佛重重山崖之中隐约泄露的火红岩浆,即使蜿蜒流动,也仍旧沉着坚定,与他原来所想象的灵动恣肆的烈焰飞凤,大有出入。
姬瑶花悠然道:“如果不是他,那就多半是另一位了。以那位与小温侯青梅竹马的交情,迟早要被卷进来的,所以,就算我们这一次找错了人,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已经开始运转的命运之轮,怎会因为这个小小的失误而偏离它预定的方向?
当天夜里,小温侯很少见地辗转难眠,连他自己都无法分清,究竟是因为那块稀世罕见的青苗玉,还是因为那个温婉而又坚忍的女子——而且,他几乎是本能是感觉到姬瑶花身上那一层若有若无的薄雾。他所看到的姬瑶花,仿佛只是这薄雾轻轻揭开的一角,而那雾中隐藏的神秘,更让人生出无限好奇与向往。
侧院突然传来的细微声响,令他蓦然惊起,伸手抓过枕边的一对短戟,越窗而出,奔向侧院。但他还是迟了一步,只听见姬瑶花的怒喝声与刀剑交击声,随后姬瑶花痛呼了一声,一个黑影自姐弟俩住的西厢房的后窗中飞掠出来,跃上墙头。
小温侯来不及抢在前面拦截,大喝一声掷出了一支短戟,那黑影头也不回地扬手打出一枚飞石,击中短戟后碎为三块,一块跌落地上,另两块却去势不减,迎面击向小温侯,迫得他横戟一格,两块小石斜刺里飞了出去。小温侯提气纵身,在空中掷出另一支短戟,击中前一支短戟,令去势已衰的这支短戟蓦地里加速激射向那黑影,破空之声呼啸刺耳。
那黑影被迫伏倒在地,让过呼啸而来的短戟,小温侯已趁这个机会追了上来。那黑影忽地一翻身,双手一扬,一把碎石如漫天花雨扑面而来。
小温侯懔然一惊,探手捞过已飞近身边的那支短戟,格挡乱石。乱石飞行的速度或快或慢,虽不如箭雨那般迅猛,但却让小温侯花了不少时间来击落它们。而在这一滞之间,那黑影已经没入夜色之中。
小温侯心有牵挂,不想再追下去,急忙折回驿站。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青苗玉已被抢走。他安排在左右两厢的侍卫,都中了迷香人事不省。姬瑶花向来谨慎,每晚入睡之际都要在枕边放一块能解各色迷香的龙醒石,是以未被迷倒,但仍未能阻止那人抢走青苗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