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0年,这个伟大而神圣的日子里,这个世界安静祥和,如尘埃一般的星球依旧围绕着太阳缓缓地旋转着,看上去是那样的寂寞和孤寂,而透过层层云雾看去,这个被人类主宰的世界依旧那样喧哗和热闹。
在这样一个巨大的历史背景下,武潇桐从中国地图上西安市的重点高中刚刚毕业。在那个阳光盛开的夏天里,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叽叽歪歪,动不动就问十万个为什么的小屁孩了,而是面对大海,大喊努力、奋斗的大好青年。
搬桌椅板凳的事情应该是理科班的事,可是理科班临时有考试,所以这项艰巨而光荣的事情就交到了文科班稚嫩的肩膀上。这时文科班的男生正从本班的教室里,七手八脚地将课桌板凳搬到了操场上。班主任抱着手,站在旁边指挥着。
很快课桌板凳被放置好,男生嘻嘻哈哈地陆续爬上课桌站好,女生还是老样子,磨磨蹭蹭地站在一边相互梳妆打扮着。
本来学校是要求毕业生统一穿校服的,可是在他们声泪俱下的控诉下,学校才作出让步,可以不穿校裤,但一定要穿外套才行。
说实话,打从武潇桐第一眼看见这身校服起,他就讨厌穿那没有个性,磨灭青春的服装。
校服料子粗糙,做工水平低下,款式接近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并且还冒牌阿迪达斯,穿起来,背上除了校名,就是那个明显的阿迪达斯的标志,让人看了就气愤,没有钱就不要学人家穿名牌嘛,可是偏偏学校要求学生每天必须穿校服来上课,否则你甭想进大门,如果他们男男女女一块穿着校服在一起,你一定分不清公母雌雄来。
任课教师和学校领导陆续从四面八方走来,女生们也打扮好了,有的还上了眼影,不过技术非常粗糙。学校领导坐在前面椅子上,任课教师分别站在两侧,学生都站在后面,摄影师大喊“123”,站在男生第三排第一个的武潇桐跟着在场的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大喊“茄子”,于是这一刻的时光被永恒地定格成影。
小学的毕业照上,武潇桐还戴着红领巾,脸上一副八九点钟太阳般天真无瑕的白痴样。初中的毕业照上,他喉结长了出来,头发长得刚好遮住了满脸青春痘,看上去就像一本练习本上涂满了修正液。
现在站在队伍中的武潇桐,豹纹眼镜下,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脸上还有岁月留下的痕迹,胡子像杂草一样在他的脸上乱蹿。
记不清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了,只记得他选了一件白色没有图案的T恤去照毕业照,现在看上去那白色的T恤就像一件性感的内衣。
武潇桐接过班长发来的照片,看了半天才找到自己,想想自己被中国教育从头到脚修改成这个样子,不觉得伤心了一番,为自己默哀三分钟,然后将书桌上堆得像小山似的课本、试卷和参考书统统收拾到他带来的一个塑料口袋里。这可能是他们在这个学校上的最后一节自习了,同学们不再像往常一样嬉戏打闹,而是各自默默地,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自己待了三年的教室,最后只留下了他一个人。
从窗外看去,今夜没有月亮,只有分别。
铃声响了,低年级的同学们鱼涌而出,外面本来非常安静的校园,顿时人声鼎沸,似乎校园永远是这样的,安静过后就是喧闹,喧闹过后便是安静,那他离开以后呢,是不是还是这样?
灯一盏盏熄了,门一扇扇关了。
走过挂满马克思·恩格斯画像的长长走廊,教学楼的每一间教室,课桌板凳静静地站在那里,黑板上还有老师的粉笔字,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都牢记在了他的回忆里;来到开阔的操场上,踢球时那激动人心的场面,散步时和几个死党的海阔天空般的吹牛,再次回荡在他的耳边。
走出校门,在路边熟悉的小饭店里,吃一次香喷喷的鸡蛋炒饭,那简单的味道总能让他回味无穷;在回家的路上,学校附近的电影院准时散场,人们在他的周围人来人往,伫立其间,仿佛觉得他是静止的,人们是运动的,他是黑白的,人们是彩色的,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是不是他们当初的相聚,就是为了今天的离别,是不是每一场电影都会有一个开幕和落幕?
高三的时候,面对做不完的作业和测验,他们总是幻想着有一天离开这里,从此就可以脱离苦海了,并发誓再也不回到这个不是人待的地方。早上6点起床,晚上不确定点睡觉,高强度的学习使他们演变成纯粹的学习工具。可是到了自己梦寐已久的日子,不知为何,他们却没有当初说要离开的那种兴奋和喜悦。
从武潇桐拿到学校为他们开出的离校通知书———那一张薄薄的高中毕业证书的一刻起,在经过长达九年的义务教育和三年的高中学习后,作为长期从事学习的工作者,他担任了被教育的艰巨而漫长的任务,今天终于圆满结束,这意味着不管他从前是什么形状,当他们一个个从学校这个大工厂里出产,打上产品合格标签以后,他们都变成了没有任何棱角的圆形。
翻了翻同学录,才发现里面已经写满了一些相互祝福对方前途光明,前程似锦,或者是找个女朋友,“苟富贵,无相忘”的话语。
在高三升学的巨大竞争压力下,同学彼此之间没有了团结友爱和诚实守信,取而代之的是勾心斗角和明枪暗箭,表面上大家都和和气气,老实巴交的,可是在暗地里,大家都在往死里较劲,争得头破血流,个个都想成为跳龙门的那条鲤鱼。没有想到离别的时候,大家能写出这么多对未来美好憧憬的话来。
政治老师对他们说,回首过去,把握现在,展望未来。可是那时,年轻的他们已经无暇思考这些话了,他们的眼光已经被未来美好而宏大的光环所笼罩,前方的梦想和理想如同一个绝世美女或是旷世帅哥正在向他们招手,他们争先恐后,奋不顾身地向前跑去,中途他们脱下衣服,然后生猛地扑过去……
“兄弟,你在想什么呢?”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吓了他一跳。
“这不是在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吗?”武潇桐回过头,原来是苏磊。
“高考准备得怎么样了?”武潇桐有点诧异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不是苏磊。
“潇桐,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怎么要重新做人啦?”他问道。
“那不是没办法吗,咱这是紧跟时代潮流,为……
“为国家输送优秀人才。”他和苏磊很有默契地异口同声说出来后,便大笑了起来。
“为国家输送优秀人才”是武潇桐和苏磊读高一的班主任的口头禅,班主任姓王,是个中年妇女,留了个西瓜太郎头,正在度过她艰难而漫长的更年期,他们都叫她王主任。
王主任教了半辈子书,可谓桃李满天下,获得过优秀班主任,优秀教师,十佳教师等荣誉称号,那年她从高三下来接他们班,刚好她正积极评审省优秀班主任。很不幸这个班什么都好,就是有他和苏磊,他俩不仅成绩不好,还经常惹事,于是他俩便成为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他俩不能成为祖国的栋梁,就荣幸地变成了她口中人渣中的极品。
如果王主任现在看见当初她说的两个“人渣极品”,现在竟然会站在这个地区唯一的重点高中门口讨论高考的事,不知她会怎么想。
“凭咱哥俩的交情,说实话,复习得怎么样了?”苏磊认真地问。
“该做的都做了,孔圣人不是说过‘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武潇桐想咱考个普通本科应该没问题。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好像不是孔子说的,应该是诸葛亮说的。”苏磊疑惑地说道。
“这不是想考考你,在理科班待了三年,是不是把老祖宗的东西丢了。”他解释道。
“读完大学,你想干什么?”苏磊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让武潇桐有点措手不及,说道:“不知道,没有想过,等读完大学后再说吧。”
“那你呢?”
苏磊也没有想过,反正要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两人一阵沉默,也许“未来”这个作文题目对于年轻的他们实在太大了。
还是苏磊先发话了,真没想到他们也会有高中毕业的今天。
是啊,当年他们还只是两个整天无所事事,整天惹事的主呢,今天却要面临高考。
苏磊突然看见了什么东西,向武潇桐身后指了指。他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看去,只见柳雨昕正站在学校门口的一个花店,五颜六色的鲜花正簇拥着她。柳雨昕早已经把校服脱了下来,换上了黄色的衬衣,红色的百褶裙和一双黑色的皮鞋,好像是百花丛中的一只美丽蝴蝶。
没等他回过头来,苏磊说道:“君子不夺人之美,今天就不耽误你啦,我还是回家吧,改天咱哥俩好好聚聚。”
“没问题啊,考场上见。”他朝着苏磊远去的方向大喊。
苏磊的手向他一挥,红色山地车在路边一盏盏灯光中,划出一道眩晕的曲线,那曲线一直延伸到远方。自从安真琪走后,苏磊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谈恋爱这事了。
目送苏磊离去,他扛着塑料袋,蹭到雨昕的身旁,故意装做要买花的样子,漫不经心地对柳雨昕说:“怎么,还没有考上大学,就把自己打扮成大学生了。”
柳雨昕白了武潇桐一眼,说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考不上大学,准备做个民工啊。”武潇桐仔细打量了一下自己今天的打扮,扛一塑料袋,一条旧的牛仔裤,黑色的体恤,还真得挺像进城打工的农民。
“你知道你站在这里像做什么的吗?”武潇桐笑着说。
雨昕好奇地问:“像什么,难道像开花店的?”雨昕曾经告诉过他,她的理想是开一家花店,不过她母亲要她当一名外交官。
“像花痴。”武潇桐知道雨昕上他的当了。
“讨厌。”雨昕的小拳头像雨点般打在武潇桐的身上,但不疼。
“行啦,我送你件礼物,算我赔礼道歉,我的大小姐。”
“这还差不多。”雨昕眨着自己大大的眼睛,好让他看到她眼睫毛上的睫毛膏。
“老板娘,给我三朵玫瑰花,周围加满天星。”他大喊道,花店的老板娘麻利地将玫瑰花包起来,送到雨昕的手里。武潇桐想他在假期里打工剩下来的那点碎银子就这样阵亡了。
很快,美丽的月亮下,大马路上就出现了两个被拉长的影子。
武潇桐把那袋书往上挪了挪,说:“大小姐,你能不能帮我扶一下塑料袋。”
“我才不呢,老师说了自己的事自己做。”雨昕低着头,只顾欣赏自己手里的花,“你说这花香不香啊?”
武潇桐夸张地向四周嗅了嗅,做陶醉状,说:“香,当然香,但比不上你的香水。”
“讨厌,你这个人什么时候能正经一下。”雨昕头一歪,“哼”的一声,突然又想起什么,尖声问道:“咦,不对啊,你怎么知道我用香水了,老实说,你好过几个女孩了。”
武潇桐沉默不语,然后他突然大声喊道:“哎呀,好痛,我说错话了,不行吗?”惹得四周的路人回头看。
柳雨昕一阵拳打之后,便高傲地大步向前走去,一副胜利在握,得意洋洋的样子。
武潇桐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苏磊是武潇桐的死党。那年他们一出生,就让他们碰到了国家实行计划生育,因此苏磊和他都光荣地成为了独生子女的一代。苏磊家就在武潇桐家旁边,所以他俩从小就认识,没有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的他们从小学一直到初中都在同一个班,连打架被惩罚都站在一条线上,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果那个年头有人知道“同性恋”这个词的话,一定会怀疑他俩。
小时候的苏磊总是有流不完的鼻涕,吹起来就像大大泡泡糖,傻笑的时候,两个腮帮鼓鼓的,口水从两边嘴角流了出来,如同两条洁白的雪花膏,可能是他爸给他吃鱼太多的缘故,他的头长的特别大,大家都叫他大头。可就他这副德性,那些老奶奶特别喜欢他,见到他,就把他抱在怀里,捏他脸蛋,塞给他大白兔奶糖吃。
读小学的时候,他们是多么的天真和可爱。
他们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当成自己的座右铭,总是把自己当成七八点钟的太阳,祖国的花朵,努力做到不抽烟,不喝酒,不谈恋爱,不逃课,不说脏话,不抱怨社会,不玩游戏,不崇洋媚外,饭前便后洗手,勤洗头发勤洗澡,成为老师的好学生,父母的乖儿子。
他们离开教室前,都要数一数自己今天又得了几朵小红花,嘴边经常哼唱的歌是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最喜欢的人不是父母,也不是老师,而是握着钢枪的解放军,有事没事都低着头,准备捡到一分钱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最喜欢看的美国大片是《变形金刚》,最喜欢看的动画片是《金刚葫芦娃》。
和小伙伴在一起时,最喜欢玩的游戏是官兵打坏人,个个争着当官兵,天真地将这个世界划分成好人和坏人,以为坏蛋会把“坏”字写在脸上,于是他们极度鄙视和女孩子一起玩过家家的带有娘娘腔的男孩子。他们还总是喜欢用粉笔在课桌上画上一条粗粗的三八线以此同女生分开,表示自己的清白。
他们最大的理想就是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去做大人做的事,比如可以狠狠地揍自己的小孩,女孩可以有钱买许多漂亮的衣服,男孩可以拉女孩的手逛街等等许多他们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
等待长大的时间总是那样无聊漫长,于是他们不得不用幼稚的双手托着小脑袋,看着远方,幻想着在不远的将来。未来美好的一切都是他们的,他们要多幸福就有多幸福,要多快乐就有多快乐。
这美好的期盼随着小学六年时间的结束,如同他们孩提时手中吹出的肥皂泡,在阳光下固然发出五彩缤纷的美丽光彩,可是时间一到,就会“嘭”的一声,消失地不见踪影。
他们也随着那一声响,从童年的美梦中清醒过来,起床,洗脸,刷牙,直接送到角斗场上,生活这只老虎已经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孤立无助,手无寸铁。
很不幸,很快老虎就向武潇桐和苏磊发起了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