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对新月书局无能为力,曾一度请出金屋书店的老板、富二代邵洵美,希望邵能创造奇迹,但奇迹并没发生。又不幸的是,这年11月,徐志摩意外坠机丧命,徐的死更加速了新月书店的消亡。在这种情况下,书店只得关门。多年后,梁实秋在文章《忆〈新月〉》中仍充满伤感:“胡先生有一次途经青岛时便对我们说起结束新月的事,我们当然也赞成,后来便由胡先生出面与商务印书馆王云五先生商洽,由商务出一笔钱(大约是七八千元)给新月书店,有这一笔款弥补亏空新月才关得上门,新月所出的书籍一律转移到商务继续出版,所有存书一律送给商务,新月宣布解散。”
没有大学做依托,缺乏青年学生这类庞大的市场,想靠着经营文化来获利,肯定有一定难度系数。
如果您除了能写点字,实在没别的特长,又想在民国年间过上好日子,有没其他的路子呢?当然有,办报纸。
报纸的风险
民国年间办报纸容易,用报纸换钱却比较难,起码您得让群众自甘掏钱购买不是?您若只是想捞点小钱用用,建议两条路可选,一是搞好跟政府部门的关系,每月获得“赞助”;二是走通俗路线,做花边八卦,满足人民群众越来越低级的精神文化需要。
要是您有文化人的通病,坚持铁肩担道义,又不想穷困潦倒,那么能做的只有一点:犀利!
在北洋当权的时候,北京城有份《公言报》,主笔林白水是个妙人。此公早年参加过辛亥革命,与黄兴有过命的交情,民初又当过袁世凯的顾问,故而无论国民党还是北洋派,都有不少故交。因看不惯官场污秽,他辞官隐于市,玩起了报纸。
曾在官场历练过,加上有一支生花妙笔,林白水很快在北京舆论界占了一席之地。
1918年,财政总长陈锦涛、交通总长许世英贪赃,林白水通过官场故友得知此事,立即报道出来,引起一片哗然,最后导致两总长锒铛入狱。时隔不久,又有政客舞弊,被林白水独家揭露出来,又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老百姓就喜欢看达官贵人出丑,短短几个月,市井之间到处流传《公言报》,林白水名利双收,多年后仍无不自得:“我还记得段合肥(段祺瑞)当国的时代,交通总长许世英,因为他靠着合肥是他拜把弟兄,所以胆子大了。办一个津浦租车的大事件,不幸给区区知道了,想尽法子,把他那租车合同抄得一份,给他一个体无完肤的批驳。在《公言报》上一登,这位矮先生第二天就在国务会议席上自己乖乖地告发自己,还请总理查办。……还有一位财政总长陈锦涛,也是因为五万块钱的贿赂,给区区知道了,当天在报上一发表,陈锦涛也是乖乖的自己在国务会议席上自请查办。不上几天辞了职,就给地方厅传了进去押起来。审判结果,定了徒刑的罪名。后来还是费了多大的劲,给他特赦出来。”
瞧人家这嘚瑟劲儿。
林白水文笔辛辣,动辄拿权贵开涮,老百姓特爱看。他也需要银子来维持局面,每月抽大烟要钱,一大家人养活要钱,出席各种聚会排场要钱,他一介书生,哪来那么多进账门路?一个字:骂。
军阀们的隐私、政客们的陋习,都拿来戏谑,要是知趣送上大洋,那就和解;如果不识相,给弄个连载,谁不头疼?
林白水性子一来,连故友也不放过,他有个同事张弧,二人交情匪浅。后来张弧做了段祺瑞内阁的财政部长,林白水请拨点银子,对方没答应肯,他便在报纸上讽刺:“今之财长张弧懂得什么财政,他只熟悉一本赌经,说起这个人,令人想到他面部恍惚有个十字格,四角时现有幺二三四而已。”张有个方形长脸,好赌,这样写来,读者无不捧腹。张弧本人无奈,只得送上几百大洋,请他笔下留情。因好戏谑,林白水还被当局关了几天,不过北洋军阀们对文化人还算是礼敬,此公后来再次创办《社会日报》,笑骂如故。
林白水好歹在官场呆过,有门路。如果您只是一介平民,又该如何操作呢?同样是那个词儿:犀利。
1918年,原《申报》记者邵飘萍在北京开创《京报》,自任社长和主笔,其报社宗旨是“必使政府听民意”。《京报》一开张,就曝光北洋军阀为控制舆论给在京各报社赠送津贴费的丑行,举起新闻媒体坚持正义、爱国保民的旗帜,赢得广大读者的支持。创刊不久,《京报》的销量从最初的300多份,一跃上升到4000多份,成为京城的一家名报。
五四运动那阵子,《京报》不吝版面,大肆宣传,名声暴涨,后被北洋当局封杀。到1920年春,《京报》复刊,鲁迅、钱玄同、孙伏园等大批正直学者齐捧,声势惊人。
只要报纸做出了影响,自有钱来。
当时北洋政府对新闻界提供一笔经常性的“津贴”,各报社、通信社依政府划定之等级,按月领取数额不等的资金,林白水的《社会日报》和邵飘萍的《京报》被列入最高一级。这是政府补贴,谈不上贿赂。但重要部门,如财政、外交等部,还会以自己的名义针对特定的媒体发放“津贴”,有“掩口费”的意思。
总的说来,政府给的钱,没法跟各地军阀给的钱比,而军阀给钱之多少,就跟本身实力大小有关了。
如东北的张作霖出手就特别阔绰,给京城报馆和通讯社都发了“宣传费”,并将其分为“超等者”、“最要者”、“次要者”、“普通者”四等,《社会日报》和《京报》属于“超等者”之列,每月有津贴三百大洋。
每月三百大洋是什么概念呢,在当时的北京城,鲁迅先生曾买了一个小四合院,才800大洋……说到这儿,您大概了解报社社长林白水和邵飘萍的个人收入了。
林白水的女儿回忆:家中佣人最多时有10人,家庭教师有5位,房子有四五个院子、三四十间,父亲酷爱金石砚台,经常收买各种名砚……
邵飘萍更是潇洒,一妻一妾尽享齐人之福,他在北京出席各种场合都是风度翩翩,还经常到花街柳巷一掷千金。友人章士钊曾回忆:飘萍好抽雪茄,烟叶皆为“美洲上材”,经“名厂特造”,烟卷标有“邵振青制”(邵飘萍字振青)四个字,珍贵的很。对客之时,飘萍请客人抽上一支,客人以其贵重,“逡巡受之”,吸一口就少一口,十分不舍。飘萍则潇洒得很,“且吸且谈,豪情绝世”。小小的一根烟都是“特制”,其他生活用品更不用谈了。
办报纸能赚钱,但在言辞上也得注意分寸。什么人能骂,什么人不能骂,您心里得有杆称,军阀如袁世凯、段祺瑞、曹锟都能骂,这些人做事还有点章法,注意个人形象,所以顶多封您的报社,把您赶出北京城,但胡子就千万别惹。
邵飘萍和林白水就不小心惹了土匪。
1926年春,冯玉祥和奉军将领郭松龄联合起来,要打倒张作霖。邵飘萍站到了冯玉祥这边,张作霖为拉拢《京报》令人汇款30万元相赠。30万元在当时办几千份报纸都够了。可是令张感到意外的是,邵没收钱,给退了回来。邵飘萍铁心站在了冯玉祥这边,一是冯对邵的馈赠也不少,二是冯、邵政见接近,因此邵骂张氏也算常情。张作霖在东北读到这张报纸,不禁电问:“我们常帮你的忙,一直都送钱你,何以这样不客气?”邵飘萍回电答:“你们所帮忙的是邵飘萍,宣传张作霖是马贼的是《京报》,《京报》与邵飘萍是两码事”。
张作霖可不是一般军阀,他是马贼。得罪军阀不要紧,得罪马贼就严重了。
冯玉祥被打败之后,邵飘萍很快被抓。当时北京报界同仁十几个代表赶到张学良的住处求救,张学良说逮捕邵是因为他“宣传赤化”,事实上北京的报纸普遍刊登俄国十月革命的消息,并不是只有《京报》一家,所谓“赤化”只个借口。最后张学良借口要参加某军事会议,脱身走了,还跟身边卫士说:“邵飘萍收了我们的钱不办事,不值得救。”
适时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方兴未艾,北伐军势如破竹,奉军内部人心惶惶,到处抓“赤色分子”,北京城舆论界万马齐喑。其他人都隐忍不发,《社会日报》的社长林白水却不信邪,在头版发表《敬告奉直当局》:“吾人敢断定讨赤事业必无结果,徒使人民涂炭,丧国家元气,糜费无数国帑,牺牲战士生命,甚为不值!”
倘若只是清谈一二,呼吁和平,也没多大危险,这林老夫子下笔就收不住,居然发了篇雄文《官僚之运气》,招致了杀身之祸。
在林白水一生中最后的文章中,他讽刺了两个不能得罪的混球:“长腿将军”张宗昌,市侩政客潘复。
张宗昌,山东人,土匪出身,部队无甚战斗力,逃跑飞快。潘复,早年混迹北京政界,因贪污被人举报,去山东投靠了张宗昌,被当做“智囊”。奉军占据北京城后,潘复想当个总长,可张作霖不待见这家伙,给了个河道督办。林白水得知后,在报纸上大肆讽刺“某君者,人皆号称为某军阀之肾囊,因其终日系在某军阀之胯下,亦步亦趋,不离晷刻,有类于肾囊累赘,终日悬于腿间也。……表面炎炎赫赫之某肾囊,由总长降格求为督办,据说主管河道……与肾囊管尿道,基本一样……”
文章将潘复比做“长腿将军”张宗昌胯下的“肾囊”,连“河道督办”也给弄成了“尿道督办”,引得两人大怒。这俩混球一合计,就给林白水定了个“通赤”的罪名,抓起来枪毙了。
开罪君子无妨,开罪小人就危险了。邵、林二人一身学识,结局却如此悲戚。直到1928年北伐军进了北京,国民政府才为两人举行了千人追悼大会,会场高悬一联,把两人的名字嵌入其中,满是悲惋痛悼之意:一样飘萍身世,千秋白水文章。毕竟身死名去,浮事皆空,在一个混乱的年代,玩笔杆子还是得悠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