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上装了两个可供上下开关的合页,我的床也从这里放进去,那是皇后的装饰工人给我铺设的。每天,格兰姆克丽琪亲手把被褥拿出来晾一晾,晚上再放下去,用锁把我关在里面。有一名以制造稀奇小玩意儿著称的工匠用一种类似象牙的材料,给我做了两把带靠背和扶手的椅子,还做了两张带柜的桌子,我可以用来放零碎东西。房间的四壁包括地板和天花板都垫得厚厚的,以防那些搬运我的人粗心大意出什么事故,也可避免乘坐马车时把我给颠坏了。我要求在门上加把锁,防止老鼠跑进来。铁匠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打出一把他们从未见过的小锁(而在英国一座贵族府邸的大门上,我曾见过一把比它更大的)。我设法将钥匙放在自己的口袋里,生怕格兰姆克丽琪会把它弄丢。皇后又吩咐找出最薄的绸子给我做衣服,可惜跟英国的毛毯一般,仍嫌太厚了,披在身上十分笨重,我也只好慢慢地适应。衣服的式样是该国最新近流行的,既有波斯服的特点,又有中国服的韵味,看上去新颖别致,煞是好看。
皇后非常中意有我作陪,少了我她简直都吃不下饭。她吃饭时,在她的饭桌上她左肘旁边摆一张桌子和椅子给我用。格兰姆克丽琪站在一张小凳子上,紧挨着我的桌子帮着照料我。我有一整套白银盘、碟和其它餐具,和皇后的比起来,也不过像我在伦敦的玩具店里看到的、那些摆设在婴儿房里的盆碟一样。我的小保姆把这些东西用一只小银匣装好,放在她口袋里,吃饭时我要用就拿给我,总是由她亲手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和皇后一起吃饭的只有两位公主,大的十六岁,小的当时才十三岁零一个月。皇后总是把一小块肉放到我的碟子里让我自己切着吃,她喜欢看我小口小口地吃东西,把这当成一件趣事。皇后实际上胃口并不大,但一口也能吃下一打英国农夫一顿饭的量,那情形着实让我恶心了好长一段时间。她能把一只足足有九只大火鸡大小的百灵鸟的翅膀连皮带骨头一口嚼个粉碎;她每口咽下的一小片面包也足有两个十二便士的面包那么大。她用一只金杯喝酒,一口就能喝下我们的一大桶。她的餐刀有两把拉直了的镰刀那么长。汤匙、叉子和其它餐具也都成相应的比例。我记得有一次出于好奇,格兰姆克丽琪带我去宫里看一些人吃饭,十几把像这样巨大的刀叉同时举起,我想在此之前我还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情形。
每逢星期三(如前所述,这天是他们的安息日),国王、皇后和亲王、公主们,照例在皇帝陛下的内宫里会餐。当时我已成为皇帝的大宠臣了,因此每逢此时我的小桌椅总放在他左手边的一个盐瓶前。这位君王很乐意同我交谈,向我询问起欧洲的风俗、宗教、法律、政治以及学术,对此,我尽可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他头脑清晰,判断精确,无论我说什么他都能发表十分睿智的见解。不过我得承认,一说起我亲爱的祖国,说起我们的贸易、海战和陆战、宗教派别和国内的不同派别,我的话就多了一些。他所受的教育使他带有很深的成见,听我这般滔滔不绝,终于忍不住用右手把我拿了起来,用另一只手轻轻抚弄着我大笑起来,问我是辉格党还是托利党。接着回过头对站在身后的首相说(当时首相侍候在皇帝陛下身后,手拿着一白色权杖,那差不多有“王权号”[25]的主桅那么高),人类的尊严实在微不足道,像我这么点大的小昆虫都可以模仿。“不过,”他又说,“我敢说这些小家伙们也有爵位和官衔;他们造了一些蜂窝蚁穴,称之为楼宇城市;他们也装模作样地打扮一番;他们也谈恋爱、打仗、辩论、欺诈甚至背叛!”他口若悬河,气得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们那宏伟的祖国,文明和武力的主宰者,是法兰西的克星,欧洲的仲裁者,是道德、信仰、荣誉和真理的中心,是世界的骄傲和荣耀,难以置信他竟然如此地藐视。
然而,我当时的处境不允许我对这种侮辱表示出任何愤慨,仔细考虑过后,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受了伤害。因为几个月下来,我已经看惯了这个国家的人的模样,听惯了他们的言谈,眼中所见的每一个物件也都大小相称,起初见到他们身躯与面孔时的恐惧如今已经消失,假如此时让我看到一群英国贵族和贵夫人,穿着华丽的生日礼服,装腔作势,得意洋洋,搔首弄姿,胡说八道,我肯定会嘲笑他们,就像这位国王和他的大臣们嘲笑我一样。皇后经常把我平托在手心,然后把手放在镜子前面,这样一来我们两个人的影像就完全摆在了我面前,我禁不住会嘲笑自己,说实在的,再没有比这样的对照更可笑的了。我因此真的开始怀疑:我自己的身材已经比原来缩小了好几倍。
最令我愤怒委屈的莫过于皇后的侏儒了。这个国家有史以来个子最矮的人(我肯定他身高还不到三十英尺),发现如我这样一个比他矮得多的小家伙时,竟然变得蛮横无礼起来。每逢我站在皇后接待室的桌上,同宫中贵族、贵夫人们交谈时,他总是架子十足、昂然走过,经过我身旁时总免不了要说一两句俏皮话讽刺我的矮小。而作为报复,我只能叫他一声大哥,向他挑战要跟他搏斗,或者说几句宫廷小听差常说的俏皮话。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说的什么话惹恼了这个混蛋,他竟站到皇后的椅子上,一把将我拦腰抓起,扔进盛着奶酪的一只大银碗中,然后撒腿就跑。我当时正要入席,没防备有人要害我,结果整个人栽进了碗里,若不是我擅长游泳,很可能就要吃大苦头。当时格兰姆克丽琪正好在房间的另一头,而皇后则吓得一时乱了手脚。不过我的小保姆还是跑过来救了我,她把我提了出来,这会儿我早已吞下了半夸脱[26]多奶酪。他们把我放到了床上,我本人倒是没受到什么大的伤害,只是一身衣服全遭了殃。侏儒受到了惩罚,挨了一顿痛打,又被强迫把那碗我掉进去的奶酪喝光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重新得宠,因为没多久,皇后就把他赐给了一位贵夫人,此后我就不用再见他了,这使我十分满意。因为倘若不是这样的话,真不敢担保这坏家伙还会使出什么狠毒招数,报复我呢。
从前他也通过一次卑劣的恶作剧来捉弄我,引得皇后哈哈大笑,但同时她也的确生了气。要不是我宽宏大量,替他求情,当时他就得滚蛋。那回皇后从盘子里拿了一根骨头,敲出骨髓后又照原样把骨头直立在盘子里,当时格兰姆克丽琪正好到餐具架那边去了,那侏儒便趁机爬上她照顾我吃饭时站的凳子,双手捉住我,握紧我的双腿就往骨头里塞,一直塞到了我的腰部。好半天,我卡在骨头里无法动弹,样子大概十分滑稽。我猜就这样过了差不多有一分钟,才有人发现我的处境。因为我不愿丢面子,绝不会哭喊。好在君王们很少吃热的肉食,我的腿没有被烧伤,只不过裤子和袜子都被弄得不成体统了。由于我的求情,那侏儒就只挨了一顿痛打,算不上什么惩罚。
皇后每每取笑我的胆小怕事。她经常问我,是否我的同胞都和我一样是胆小鬼。事情是这样的:夏天里,这个国家的苍蝇十分恼人,这些可恶的害人虫个个都有邓斯特堡[27]的百灵鸟那么大,我坐在那儿吃饭,它们就在我的耳边不停地嗡嗡叫,不让我有片刻的安宁。有时苍蝇会落在我的食物上,拉上一些讨厌的蝇屎和卵,这我都看得很清楚,可是当地人却看不见,他们的大眼珠儿看起小东西来不如我的锐利。有时苍蝇会叮在我的鼻子上、前额上,狠狠地刺我一下。苍蝇的气味也很难闻,它们身上那种黏糊糊的稠状物我很容易就能看得一清二楚,据生物学家说,全仗这种物质,那些苍蝇才能够将脚倒贴在天花板上行走。我费尽力气来抵御这些可恶的动物侵扰自己,不过每次苍蝇飞到我脸上来,我还是禁不住要吓一跳。那侏儒总是抓来一把苍蝇,像我们的小学生常搞的恶作剧那样,在我鼻子底下突然将苍蝇放出,以此来吓唬我,讨皇后开心。我对付苍蝇的办法就是用刀将它们在空中劈成碎块,我敏捷的刀法,使得他们钦佩万分。
犹记一天早晨,格兰姆克丽琪把盛我的木箱搬到了窗台上,让我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天气晴朗的时候她通常如此(我不敢让她冒险把箱子挂到窗外的钉子上,像我们英国人挂鸟笼子那样)。我拉起一扇窗板,刚在桌子边坐下来准备吃块甜饼当早饭,不料,那甜饼的香味引来了二十几只黄蜂,它们飞进了房间,嗡嗡的叫声比二十多只风笛奏出的低音还响。有的抓住甜饼一块块地把它抢走,有的劈头盖脸地飞来,闹哄哄地弄得我不知所措。我非常害怕它们整我,不过还是鼓足勇气站起身来,我拔出腰刀在空中向它们发起进攻。我杀死了四只,余下的都逃走了,我便立即将窗户关上。这些黄蜂都有鹏鸪那么大,我拔出蜂刺,发现它们有一英寸半长,像针一般尖利。我将它们全都小心地收藏起来,后来我曾在欧洲几个地方将它们以及其它一些稀罕玩意儿展出过,回英国后,我送了三根给格雷萨姆学院[28],自己只留了一根。
第四节
描述该国——建议修改现代地图——国王的宫殿——关于首都的一些介绍——作者的旅行方式——描述主要庙宇。
现在,我根据我在首都罗布鲁格鲁德周围两千英里以内旅行的见闻,来给读者诸君简要地说说这个国家的情况。皇后陪同国王出外巡视时,一直都带着我,她一般都不出这个范围,倘若国王去视察边境,她就呆在境内,等陛下回来。这位君王统辖的所有领土长达六千英里,宽三千到五千英里。由此,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我们欧洲地理学家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他们宣称在日本和加利福尼亚之间是一片汪洋大海,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我一直认为,地球上肯定有一片相应的土地与鞑靼大陆[29]相平衡,所以他们应当修正他们的地图和海图,在美洲的西北部加绘这一片广袤的陆地,在这一点上我愿意随时向他们提供帮助。
该国家乃是一个半岛,东北边界是一条高达三十英里的山脉,山顶上火山密布,所以完全不能通过。就连最饱学之士也说不准在山那边究竟住着什么人,或者究竟有人与否。王国的另外三面都临海。国土内则没有一个海,河流入海处的海岸边到处布满了尖利的岩石,海上总是波涛汹涌,没有人敢驾驶哪怕是最小的船只出海冒险。因此,这里的人与世界上其它地方完全隔绝,没有任何交往。但是大河里的船只却非常多,鱼类资源非常丰富。他们很少下海捕鱼,因为海鱼只抵欧洲鱼类的大小,根本不值得一捕。显而易见,这里之所以能生产出如此庞大的动植物,完全是由于这块大陆具备独特的自然环境,至于个中原因,我就留给哲学家们去研究吧。偶尔幸运,会有鲸鱼碰死在岩石上,老百姓便可以打捞上来,美美地吃上一顿。当然了,这些鲸鱼的身体是很大的,虽然当地人力大无比,但背起一条鲸鱼来也颇为吃力。鲸鱼在当地是稀有产品,有的人打捞上鲸鱼后,用有盖子的大篮子装着送到罗布鲁格鲁德去。我曾在国王餐桌上的一只盘子里见过一条,那真可谓是一味珍品,不过我注意到他并不爱吃。我想一定是这东西大得叫他讨厌,尽管我在格陵兰[30]还见过一条更大一点的。
此国人口密集,城市有五十一座,有城廓的镇子也不下一百个,此外还有大量的村庄。为了满足好奇的读者,把罗布鲁格鲁德描述一番也就够了。这座城横跨在一条大河上,这条河把城市分做大小几乎相等的两部分。城内有八万多户人家,居民人数在六十万左右。城长约为三个“格隆格仑”(约合五十四英里),宽两个半“格隆格仑”。这是我在根据国王命令绘制的皇家地图上亲自测量出来的,他们特地为我把地图铺在地上,地图展开足有一百英尺长,我光着脚几次测直径和周长,又按比例尺计算,测量得相当精确。
皇宫的房子没有特定的式样,只不过是占地方圆七英里的一大堆建筑物而已。主要的房间大多都有二百四十英尺高,宽度和长度都与这个高度相配。格兰姆克丽琪和我获赐了一辆马车,她的家庭教师经常坐车带着她去逛商店,我总是跟她们一道儿去玩。我的位置在箱子里,有时,我会请求小姑娘把我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在她的手上,这样,我就可以很方便地一览街道两旁的风土人情。我们的马车约有西敏寺[31]的大厅那么宽,不过没那么高,当然我不能说得十分精确。一天,家庭教师吩咐车夫在几家店铺门前停了几次车,乞丐们见机蜂拥到马车边,使我这个欧洲人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最可怕的景象。一个女人的乳房生了毒瘤,肿得那么大,上面布满了洞,其中有两三个洞我可以很轻易地爬进去把全身藏在里面;还有一个人脖子上生了一个比五个羊毛包还大的瘤;另外一个人装了两条约摸有二十英尺长的木假腿。不过最可憎的情景还是那些在他们的衣服上蠕动的虱子。我用肉眼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些害虫的四肢,比在显微镜底下看一只欧洲的虱子要清楚得多,它们用来吸人血的嘴跟猪嘴一样。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可惜我的工具都丢在船上了,否则我会出于好奇用工具解剖一个看看,虽然那情景肯定会让我恶心得翻胃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