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爸爸又像出了什么事儿,月亮都爬上了老松树枝,他还没回家。我们一会儿跑出去看,一会儿站在石级上望,连一点影子都没有。弟弟说:“姐姐,咱们去接爸爸呀?”我点点头,把门掩上,说:“走吧!”弟弟乐呵呵地拍拍大黑的脊背:“姐姐,你骑!”我瞪了弟弟一眼,说:“谁欢喜骑它?”弟弟把嘴一撇,一蹦跳上狗背,“颠颠”地走了。我在后边说:“苦牛,你要把大黑累死呀?懒蛋!”这句话真灵,弟弟翻身从大黑身上滚下来,一眨巴大眼睛,说:“谁懒?这不是下来了吗?”
我和弟弟带着大黑,肩靠肩走着。水银般的月光洒了一地,山枣树的影子摇曳着,把眼睛都晃花了。草窠里的蛐蛐“躣躣躣”,水泡子里的青蛙“呱呱呱”,对着山歌。这要在往常,我和弟弟准得坐下来,听上半宿。可今天,不知怎么听起来这么心烦!我心里偷偷骂着:“死蛤蟆!”
不大一会儿,我们就下了山。走到陆奶奶家门口,就听陆奶奶说:
“看你伤得这么重,别回家了,孩子们看见怪心疼的。我去告诉他们,就说你有事儿!”
“大婶!不行啊。瓜地刚开园,丢了西瓜,老财迷又要克扣咱的工钱!”
啊?是爸爸?爸爸怎么了?我和弟弟三脚两步跑进院,只见爸爸坐在院心,头上缠条蓝布带,布带外面渗出一块血迹。我们都吓哭了,一头扑过去喊着爸爸。爸爸摸着我们的脑袋,说:“这不挺好吗?”弟弟不高兴地说:“骗人!看!这还流血呢!”陆奶奶拉过弟弟,说:“不碍事!暴家的肉滚儿要吃瓜,摘了一个不甜,撒野拿弹弓子打的!老天保佑,没伤骨头,血可流得不少。”
弟弟听说后,气得脸都紫了,扭头就要走:“我去找瘦鬼儿!”瘦鬼儿是少东家肉滚儿的外号。因为他长的模样让人一见就恶心:挺大的脑袋,前出廊后出厦,像个横放的大冬瓜。两只眨巴眨巴的小眼睛,又像两颗绿豆粒。塌鼻子,翻鼻孔,两片薄嘴唇成天噘着。这么大的肉冬瓜头,偏偏配了个小身子,再套上件油光闪亮的衣裳,活像庙里的小八怪,所以我们背地都叫他瘦鬼儿。
爸爸看弟弟要找瘦鬼儿算账,厉声地喊道:“回来,又去给我惹祸!”
我急忙拉住弟弟。弟弟气没处消,就说:“爸爸,那不去给他看瓜!”
“不去?丢了西瓜,又得克扣工钱!”爸爸说着,抬起身要走,手捂着头上的伤,歪歪斜斜地站起。
弟弟按住爸爸说:“我们替你去看瓜!”
爸爸勉强地笑一笑,摇摇手说:“谁看你们?野牲口多啊!”
弟弟指指大黑,说:“大黑看我们。它什么都不怕!爸爸,让我们去一宿吧!”
我和陆奶奶也帮着求情。陆奶奶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歇一宿,让他们去吧。一晚上,出不了差错!”爸爸望望大黑,又摸摸伤口,点点头说:“可要加小心!”
我们送走了爸爸,就到大西山瓜地去了。大西山原先也是种高粱的,这两年官家说,种那玩意儿招土匪。哈土匪呀?陆奶奶的老儿子二铁叔跟我说过,全是给穷人办事的好人。有回他放牲口走过了山头,还碰上了哩。说话可和气了,还给他一张带字的画儿。二铁叔说,上面画的全是穷人打财主的事儿。信我向他要过,可二铁叔不给看,怕财主知道了杀头。哎!要是在看瓜的时候,遇上那帮好人该多好……
我们刚走到地边,瓜地窝棚里突然跳出个人来。“谁?”我一看,哈!原来是二铁叔。我们跑过去问:“二铁叔,你怎么在这儿?”二铁叔说:“怕有人祸害瓜,替你爸爸看一宿。”
“我们看吧!”弟弟说,“你回去歇吧!”
“歇?还得给牲口添夜草呢!你爸爸的伤好些了吗?”
“还流血呢!这个瘦鬼儿跟他爸爸一样坏!”弟弟气狠狠地吐着唾沫说。
二铁叔长出了一口气,说:“等共产党、八路军一来,咱们就好了!”
“共产党、八路军是什么人?”
“就是我说的那帮好人哪!”二铁叔望望四外,没有人,从大襟的破缝里掏出那张画给我们看。上面的字,我一个也不认识。
我说:“二铁叔,这念啥呀?”
二铁叔说:“我也不认识呀!”他收起那张画,又说:“等他们一来,咱们就上学识字!”
弟弟翻翻大眼睛,问:“咱们没有钱啊!”
“嘿!共产党的学堂,不要穷孩子的钱!”
弟弟乐得直跳,拉住二铁叔大声地说:“叫他们快来吧!叫他们快来吧!”
二铁叔像怕人听见似的,制止弟弟说:“小点声。总有那么一天会来的!云彩能遮住日头吗?”
“遮不住!”弟弟喊着。
我忽然想起爸爸说过到有太阳的地方去的话,就问二铁叔:“咱们到那帮好人的山上去吧!”
二铁叔说:“要是我自个儿,早去了。可是我妈,你爸爸,总是怕……”
弟弟挺起胸脯,晃着小拳头说:“二铁叔,我不怕!走!”
二铁叔把弟弟按在地上,说:“你现在得看瓜,我得添草去。要不,暴花秃又得借由子扣工钱!”说完,把一根大马叉和一截火绳交给我们,就走了。
弟弟气嘟嘟地坐在地上,大眼睛一亮一亮地闪着光。我拉他一把:“苦牛,进窝棚吧!”弟弟一扭身子说:“就在这儿!”我知道拗不过他,这儿更凉快。我就靠着弟弟,选个平地朝天躺下。弟弟搂着大黑的脖子,也躺下了。我们谁也不吱声,傻愣愣地望着金黄的大月亮。一阵山风吹过,瓜秧叶子“刷拉刷拉”作响。大黑支棱着耳朵,听着四周的动静。
蓝蓝的天上,飘来几片黑云彩,挡住了月亮。弟弟着急地说:“姐姐,月亮让云彩遮住了!”
“别着急。”我说,“二铁叔不是说,云彩遮不住日头吗?”
弟弟翻过身,脸朝向我,眯缝起眼睛说:“姐姐,能上学堂识几个字,多带劲!”
“嗯!”我也正想着这些。
弟弟忽地坐起来:“要是上了学,我就先写‘打倒瘦鬼儿和暴花秃’,贴在他家大门上!姐姐,你敢不敢?”
我点点头说:“敢!”
弟弟乐了,用手拨拨地上的石头蛋儿,又躺下了。
我望着天,想呀想呀,眼睛不由自主得粘上了。弟弟说:“姐姐,你睡吧!我和大黑看着。”我睁开眼,见弟弟的眼睛也困得发涩了。我说:“你睡,我和大黑看瓜。”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俩都蒙蒙眬眬地睡着了。
突然,大黑“呜呜”地用鼻子吼起来,把我们叫醒了。弟弟坐起,往远处一指,悄悄地说:“姐姐,有贼!”我顺他的手指一望,哎呀!哪是贼?看那样子,明明是庙里把门的小鬼。我吓蒙了,拉着弟弟悄悄爬进窝棚。弟弟紧紧搂着大黑的脖子,从棚眼里向外望。
小鬼慢慢走来,进了瓜地。仔细一看,那横放的冬瓜头,麻秆似的身子,不正是瘦鬼儿吗?他后面跟着管账先生笑面虎的儿子——坏枣。
坏枣弯腰摘了个西瓜,忽又放下,对瘦鬼儿说:“窝棚里好像有声音?”
瘦鬼儿咯咯地笑着!“你那坏水都跑哪儿去了?白天,我一弹弓把他打昏了,他还能来看瓜?挑甜的吃。”
坏枣说:“对呀!吃多少,你爸爸找他算账,他做梦也梦不到是咱们。吃吧!”他举起棍子,“啪喳啪喳”,打碎了好几个西瓜,用手抠着吃。
我对弟弟说;“你等着,我去喊他们。”
弟弟哼了一声,拉住我:“没那么便宜事儿。”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向瘦鬼儿抛去,回头一推大黑,喊道:“啾,掐掐!”
我还来不及制止,大黑“汪”地叫了一声,一阵风似的向瘦鬼儿扑过去。他们俩吓得“妈呀妈呀”叫着,扭头就跑。大黑还要追,我大声喊回来大黑。一看,它嘴里还叼着一只鞋子,鞋帮上撕了长长的一条口子。
弟弟高兴地喊:“该!解恨,可给爸爸报仇了!”
“别喊了!你惹了大祸!他能饶咱们?”
“谁叫他当贼!偷东西?吃了他才解恨呢!”弟弟仍然跳着。
我拉弟弟重新躺下。他不大工夫就呼呼地睡着了,嘴角挂着微笑。我可说啥也睡不着,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着。风吹着瓜秧“刷拉刷拉”地响,我总以为是什么不幸的事儿要来了。其实,那一夜什么事儿也没发生。
第二天也平安无事。也许是他们做了亏心事,不敢跟暴花秃告状。要不,怎么连爸爸也没提这件事呢?弟弟逞强地对我说:“就是你那么胆小,看他把咱们怎么样?”
三
第三天,瘦鬼儿换了双新鞋,骑着一头毛驴上山来了,后面跟着坏枣。
老远老远,坏枣扯着破盆似的嗓子喊:“看狗!看狗!少东家来了!”弟弟拍拍大黑的脑袋,刚要喊“啾”。我只怕再惹出事来,一把抱住了大黑的脖子。
瘦鬼儿和坏枣大摇大摆地走到我家门前,双手往腰里一叉,说:“还少爷的鞋!还少爷的鞋!”
我不敢放开大黑,叫弟弟赶快去拿。弟弟的小鼻孔里“哼”了一声,看得出他是压着挺大的火气,从墙角拎起破鞋,照瘦鬼儿抛去。坏枣连忙捡起来,看了看说:“扯坏了!”瘦鬼儿的小绿豆眼一立,说:“还少爷新的!”
“没有!”弟弟也叉着腰,和他并排站着。
说也真怪。吃糠咽菜的弟弟长得又粗又壮,真是条小牛;可那吃人奶、喂蛋糕养大的肉滚儿,又细又嫩,活像个瘦猴。两人站在一块,就像一棵小松树下面立着一根豆芽菜。
瘦鬼儿晃晃脑袋,说:“没有新鞋,用你的狗赔我!”
“一物换一物,两不吃亏。”坏枣在一边帮腔。
“你给个金蛋也不换!”弟弟的声音比瘦鬼儿还大。
“不换?我告诉爸爸,说你的狗咬了我。我爸爸非要你的命!”
“我正想问你爸爸呢,财主的儿子还当小偷?”
弟弟这一句话,把瘦鬼儿吓住了。瘦鬼儿两眼死盯盯地看坏枣。坏枣跟他喳喳了几句话,他的口气和缓了一点儿,说:“苦牛,瞧我的毛驴多好看!借给你玩一会儿,你把狗……”
“谁喜欢你那玩意儿,”弟弟打断他的话,“我有大黑!”
“大黑好看,不能骑!”
“咋不能?比你那破驴还快哪!”
瘦鬼儿没话可答,又看看坏枣。坏枣嘿嘿嘿笑起来:“好,你敢跟少爷比赛吗?谁输谁就把牲口给人家!”
这主意多坏!我连忙招呼弟弟进屋。弟弟翻了翻大眼睛,吐了口唾沫,搂起大黑要走。瘦鬼儿突然喊:“穷小子,看你也不敢!”弟弟霍地转过身:“谁不敢?我怕你说了不算!”坏枣插在中间说:“我当保!行了吧?”
弟弟看看我。我给他使了个眼色,他踌躇起来了。瘦鬼儿把薄嘴唇一撇,说:“呸!穷小子就是说话不算话!”坏枣在一旁挑火:“拉出屎又缩回去了!”
弟弟不再看我,挥挥胖胖的拳头:“比就比,来吧!”坏枣看弟弟上了圈套,乐滋滋地喊道:“定了!拉钩!”
弟弟没再言语,“噔噔噔”走过去。我喊着:“不要拉!不要拉!”跑过去阻拦。可是弟弟那又黑又粗的二拇指已经和瘦鬼儿搭上了。他用足劲一拉,拉得瘦鬼儿“妈呀”一声喊,嘴咧成了小瓢。
拉了钩,就算立了字据。我再不能说什么,只盼望大黑能赛过毛驴。
瘦鬼儿骑上毛驴。我小声对弟弟说:“加小心!”弟弟点了点头。正在这时候,坏枣大声喊,“一——二!”瘦鬼儿拍一下驴屁股就跑了。坏枣反而催弟弟:“还磨蹭啥?快跑哇!”
等弟弟骑上大黑,瘦鬼儿已经跑出挺远了。
我真恨自个儿,不该在这时候跟弟弟啰唆。我更恨坏枣偏心眼儿,冷不防喊了“一二”。弟弟挺生气,对坏枣说:“这不算!这不算!”坏枣说:“拉了钩能不算?落后就输!”
弟弟咬着牙,哼了一声,攀住大黑颈子上的毛,指着毛驴喊了声:“啾!”大黑像赶追野兔一样,发了疯似的追上去。
我不放心,绕着小毛道跑到山下,赶在他们前面。我远远望见大黑伸着长长的舌头,一闪一闪地放光。大黑累了,弟弟不定怎么心疼呢,让大黑歇一歇吧。不行,落到后边,连大黑也丢了。“大黑!使劲!”只见弟弟拍拍大黑,大黑撒腿飞奔起来,蹬起的尘烟,织成了一条又长又轻的土尾巴。
村里的人听见一阵驴蹄声、狗呼哨,都出来看热闹。二铁叔也走过来看。老太太们站在大门口说:“哎呀!黑狗和毛驴跑秧歌。我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回瞧见呢!”也有人说:“这条狗比毛驴子值钱!”“到底是庄户人家的孩子,有股子虎劲儿!”
我听见人家称赞,心里舒服极了,可又为弟弟担心。要是落在后边,大黑就得让瘦鬼儿夺去,谁给我们看家、做伴、驮柴草啊?
眼看瘦鬼儿快跑到他家门口了,可弟弟还离他有几尺远。我急得拍着手喊叫:“苦牛!使劲!”
弟弟回头望了我一眼,对准大黑的后身用力打了一下。大黑往前一蹿,“汪汪”吼了两声。毛驴吃一惊,突然四蹄撑地,冷丁停住。瘦鬼儿没加提防,从驴脖子上冲了下来,着着实实摔在地上。他双手捂着冬瓜头,“嗷嗷”地号叫。看热闹的人急忙围了上去。
在刹那之间,大黑已经冲到毛驴前面。弟弟勒住大黑,乐呵呵地爬了下来。
我和二铁叔走过去给弟弟擦汗。弟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二铁叔,我占先了,赢了瘦鬼儿一条大毛驴,嘿嘿嘿!”他用汗淋淋的胳膊抹着眉毛和嘴巴。二铁叔赞扬地说:“好样的!”
我拉拉二铁叔说:“二叔!惹祸了!”
弟弟说:“惹啥祸?我又没叫他往下跳?”
二铁叔拍拍弟弟说:“是呀,他自个儿要往下滚,咱有啥办法?”
坏枣搀着瘦鬼儿过来了。哈!看!瘦鬼儿的冬瓜头上,新添了一个山药蛋,那样子真笑死人!
弟弟抡着小拳头,问瘦鬼:“输了吧!给我毛驴!”
瘦鬼儿本来不哭了,一听弟弟追问,又赖在地上哇哇地号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陆奶奶也赶来了。她拉着弟弟小声说:“快回家,别承认跟少东家比赛的事儿!”
二铁叔气不平地说:“赛就赛嘛!怎么的?”
陆奶奶瞪了二铁叔一眼,指指瘦鬼儿说:“你怎么跟孩子一样不懂事,捅了马蜂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