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啸
窗外鸡笼里的大公鸡叫了头一声，铁锁子就醒来了。弟弟妹妹在他旁边睡得正香甜。他爬起来，点着桌子上的煤油灯，开始穿衣服。他怕把弟弟妹妹吵醒了，动作轻轻悄悄的。
爸爸昨天去公社开会，夜里没有回来。家里就剩下他跟弟弟妹妹了。
今天，他要跟东街上的李拐子一块儿赶着大车进城呢。
铁锁子今年十五了。他个儿长得发实，看起来倒像个十六七的。赤红的圆脸，两道粗眉，两只大而明亮的眼睛，谁都说他长得活像他爸爸。
今年夏天，铁锁子高小毕了业，考上了县里的中学。这时候发生了不幸的事：他的妈妈死了。妈妈死了，留下了一个七岁的弟弟和一个三岁的妹妹；他爸爸又是生产队长，整天忙队里的事。铁锁子只好休学回家，一面参加队里的生产，一面照顾弟弟妹妹。
这一年遇上了大旱灾，一年没有下透雨。人们千方百计地抗旱，庄稼还是没有长好。冬天，他爸爸领导着社员们割山草，打山柴，搞荆柳编织，这才从副业上夺回了农业上的损失。他们不光没有要政府的救济，连明年春天的生产费用也有着落了。
今天，铁锁子和李拐子赶着大车进城，就是向供销社去交售他们队里编织的箩头、筐篮和粪笆。
铁锁子穿好衣服，下了炕，悄悄地开了门走出去。
村庄里静悄悄的，人们还都在睡觉哩。天上挂着一个金黄的月牙儿。大青山罩在朦朦胧胧的薄雾里。大街上，这里那里，垛着一垛一垛的山草和山荆条子，都是社员们最近割回来的。街道上，柴草垛上，洒着一层洁白的霜花，薄薄的，均匀的，像是下了一场小雪。他走过去，就在后面留下一行清晰的脚印。没有风，天气干冷干冷的，冻得人伸不出手。
他来到饲养棚门前，只见屋里点着灯，一个高大的人影在窗纸上晃动着。啊，原来老海爷早起来了，正在给牲口筛草哩。铁锁子就喊：
“老海爷！老海爷！”
“干什么，铁锁子？你怎么起这么早？”老海爷听出是铁锁子的声音。
“我来看看你喂上牲口了没有，别耽误了我们一会儿走的时候套车呀！”
“哈哈哈！你可真是个‘小积极’！放心吧，误不了！”老海爷笑着说，说完又问，“铁锁子，谁跟你一块去？”
“李拐子。”
“李拐子？”老海爷停了一下说，“怎么又让他去给队里卖东西？”
“不要紧，”铁锁子得意地说，“这回他去就只是赶赶车。跟供销社算账的事，队里全交给我啦，不让他沾手儿。”
“哈，你跟他一块出门儿，可得多长点心眼儿。他鬼点子可多哩。”老海爷嘱咐铁锁子。
“不要紧。”铁锁子嘻嘻地笑着说。
“进屋里来暖和暖和吧，天还早呐。鸡刚刚叫过头遍嘛。车上的货昨儿晚上就装好了，忙啥？”老海爷说着开了门。
“不，我得去叫李拐子！不叫他，他不定要睡到什么时候才起呢！”说着，铁锁子就向东街上走去了。
这李拐子是个四十多岁的光棍汉，早年做过小买卖。他在队里当过两年会计，犯了贪污，去年夏天让社员们把他撤职了。他不好好参加劳动，队里批评了他好多回，可劳动还是不上劲，三天两头不是说腿疼，就是说腰疼，变着法子挑轻躲重。
他的家坐落在街东头一个高冈子上，两间土坯房，房顶上尽是枯黄的老草。院墙倒了，他也不垒，满院里尽是猪屎羊粪。
铁锁子来到他的窗下，他在屋里睡得正香，还不断地吧嗒着嘴，好像梦里正在吃着什么好吃的东西。铁锁子敲着窗棂子喊：
“嘿，醒醒吧！该起来做饭啦！”
李拐子翻个身，又使劲地吧嗒了两下嘴，才迷迷瞪瞪咕咕哝哝地说：
“什么？什么？这哪里够吃两顿，一顿也不够我吃的！”
“吃什么呀，你？”铁锁子又好气又好笑，使劲敲了几下窗棂，高声喊，“快醒醒吧！还不起来做饭吗？”
“什么？谁呀？”他这才醒来。
“我。快起来做饭吧！别耽误了咱们进城呀！”
“哦，铁锁子呀。”他又翻了个身，“进城忙什么？天还早哩！”
“早什么？鸡都叫过了老半天啦！咱们早去早回嘛！”
“唉，你忙什么？那里又没有放着肉包子等你去抢！”
“我可不像你，见了肉包子就没命！”铁锁子说，“早去早回，回来还能干点活儿嘛！”
“唉，真是，跟你搭伴儿算倒霉啦！连个安生觉也睡不了。”李拐子嘟嘟哝哝地说着，划根火柴点着了灯。
铁锁子见他点着了灯，就说：“我也回去做饭去，吃了饭咱们就套车。”
铁锁子回到家，就生火做饭。爸爸整天在外头忙，这半年来，家里做饭尽是他的事，他的手艺已经练得很不错了，工夫不大，就把饭做熟了。
他匆匆忙忙吃过了饭，这才叫醒弟弟说：
“饭在锅里温着呢。一会儿你跟妹妹起来，就自己盛上吃吧，咸菜在锅台后头。你好好哄着妹妹玩，别逗她哭。我给你们买年画回来。”
“买张解放军叔叔放大炮的。”
“好。”
“再买张小孩开拖拉机的。”
“好。”
嘱咐完了弟弟，他从家里走出来，东边的天色已经发白了。每天起早儿拾粪的五保户老根爷也背着粪筐出来了。不少人家的屋顶上都升起了白色的坎烟。
铁锁子又来到李拐子家，却不见屋里有什么动静。灯灭了，门还从里面闩着。他跑到窗台下，隔着玻璃往里一看，天哪！原来那李拐子根本就没有起来，还在被窝里睡着哩。
这一下可把铁锁子气坏了。他“当当当”使劲地敲起那窗户棂子来。
李拐子一下子被惊醒了，嚷道：“谁呀？闹什么？闹什么！把我的窗纸给震破啦！”
“你为什么还不起？阳婆快晒着你的屁股啦！”铁锁子气呼呼地说，“你到底还打算去不打算去了？”
李拐子睁眼看看，天实在是不早了，只好赶紧从被窝里爬出来，一面穿衣服，一面说：“你别急，别急。我的饭好做，有现成的干粮，熬两碗糊糊，一点火就熟，一点火就熟。”
他下了坑，一拐一拐地到灶坑里去点火，又随手开了门，对铁锁子说：“你进来暖和暖和，不信你看看，一眨眼，我的饭就熟了。”
铁锁子心里着急，可没有心思看着他做饭，就说：
“你快点做吧，我去拾掇着套车！”
李拐子嘻嘻地笑着说：“好，好，那也好。你套上车，我管保就吃完饭了。”
铁锁子又说了句：“你可麻利点儿，别再磨磨蹭蹭的！”他就去饲养棚里牵牲口，安排着套车去了。
老海爷早把两匹骡子两匹马喂得肚子滚圆滚圆的。铁锁子提上吊水的小洋铁桶，一手牵着两匹骤子，一手牵着两匹马，就到井上去饮牲口。
阳婆已经冒红了。老根爷已经拾了满满一筐粪回来了。上山打草、砍柴、割条子的人们，都吃过早饭，从家里出来了，一个个穿着厚底子山鞋，披着白茬皮祅，腰里别着明晃晃的镰刀，说着笑着走出村口去了。他们一冬天没有闲着，眼看春节就要到了，干劲可还是这么大。看着这些勤劳的人们，看着这些把生产队当做家的人们，铁锁子就满心高兴；可是一想到李拐子，他也就更生气了。
铁锁子一桶一桶地从井里提上水来饮牲口。天气好冷，把手指头冻得生疼生疼。他饮完了牲口，把两辆已经装好货的大车都套好了，可是还不见李拐子来。
铁锁子等不住，又去找李拐子，走到街当中，才看见他打着饱隔儿，一拐一拐地走了来。他看见铁锁子，老远就嘻嘻地笑着说：
“车套好了吗？怎么样，我说误不了吧？你看，连做饭带吃饭，我才用了多大会儿！”
铁锁子没有答话，等他走过来，气哼哼地把鞭子塞给了他。
两个人把满载的大车赶上山路。阳婆已经爬上东边的山头了，山里的雾气散了，山顶上的积雪闪闪耀眼。今年冬天雪很大，老人们说，明年不会再旱了，准是个好年成。
也许是夜里做了个什么好梦吧，也许是因为铁锁子一个人把两辆车都套好了，他擎了个现成的，李拐子今天特别乐呵。他在头里摇着鞭子，晃着脑袋唱着爬山调：
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
五十里路呵来眊（1）妹妹。
妹妹是一朵山丹丹花，
几时哥哥才能采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