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我只是问问。我只是想知道,那一天真的来了,那400个人住什么地方呢?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呢?我半天就倒闭了。这样的事不会发生的,草原上的狼现在还很多,我的羊也很勤快。”
“你一大早跑来看我,就是为了这些破事?”
“不是。我只是想看看你关在里面是什么样子。”
“是的,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了。我只是瞎说。这个问题说起来很复杂,我不是科学家。就是真的发生了,咱们也看不到那一天了。”
“你们这个游戏很好,成吉思汗是我们蒙古人最崇拜的大英雄。希望你们不要亵渎他的英灵。”他说。
“不会的。我们就是想知道当年成吉思汗关在这个里面都在想什么事情。”我说。
“好吧。我走了。88,下次我也里面住一下。”巴扎别克大叔说罢挥手向我告别。
他们开车走了,回到家梅花还要拿起羊鞭子。这就是牧人的生活。
“我饿。”死神袋鼠说。
“我也饿。每次吃肉的时候我都想用袋子装上几块,可是那么多人又不好意思,现在的人吃东西特浪费,好好的肉人没吃上全给狗了。我一般见到肉都是第二天才想像它的滋味。第一天我想像没肉吃的滋味。”我说。
“以前我在总部的时候,总是饿肚子,现在也是这样。我多时候才能不饿肚子呢?”死神袋鼠说。
“那你就赶紧托生吧。生在有钱人家就不饿肚子了。”我笑着对他说。有时候这个家伙也蛮可爱的。
“我们太贪酒了。一见到酒啥也忘了。”死神袋鼠说。
“你是在说你自己吧。有烟没有?”我问他。
“有,最后一根了。”他说着把烟从啤酒罐里递出来。可是我没打火机,又还给他了。
杨秋荣从下面爬了上来。她酒还没完全醒透。嗓门很大。她现在宋朝末年女人的扮相,上半部分是宋朝的,下面裙子和靴子是草原蒙古女人的。她整天唠叨“唐宋元明清”这几个字,每次把电影《蒙古王》看完之后她就说,元朝开始了,大家重新洗牌。但是她胆子又小,天天爬在窗户上看街上的行人,她想开个洗脚屋,想在里面碰到个有钱人。
“出事了。”她喊道。她手里拿着一个望远镜。
“我正烦着呢。别理我。”我对她说。
“昨天晚上,你进来以后,他们从那个老汉的别墅回来一直在喝。天快亮的时候,阿布来提说湖里有鱼,有一天他闲逛的时候看见好多鱼。”杨秋荣说。
“那又怎样。”我说。
“他们三个就开着车去湖里抓鱼了。”杨秋荣说。
“那又怎样。我在想一件伟大的事情,你别用这些破事烦我。”
“他们拿了一张好大的网。”杨秋荣说着张开臂膀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她舞蹈的时候领口上的几个扣子蹦开了。这我喜欢看。
“然后呢?”我问。
“然后他们三个跳进水里开始下网。”她说。
“哦。”那里面冰冷刺骨,看来这些家伙真的喝多了。
“然后,你自己看吧。”她把望远镜递给我。
“那边那边,看到没有?左一点,往下往下,对对对!”杨秋荣边说边指点我。
这个望远镜倍数太小,我从木头笼子里只能看个大概。远远的湖边上,阿布来提和大毛脱得光光的捂着私处站在湖边,他们东张西望,样子十分尴尬。因为有游人停下来看他们。湖边公路上有一辆渔政的三菱车停在那里,上面“渔政”两个字写得很大。车头远远地对着他们两个,他们的影像有橡皮人那么大。
“大毛的皮卡车呢?”我问。
“让黑子开跑了。”杨秋荣说。
“黑子呢?”我问。
“他在皮卡车上。”她说。
“废话!你能不能拣短的说。”我说。
现在我有点明白了。阿布拉提他们三个人去赛里木湖偷鱼,他们脱得精光像浪里白条,就在这时渔政上的人发现了他们,当时情况十分危急,要是被他们抓住问题相当严重。黑子跑得最快,他从小就这样。他跳上车抢先把车开走了。不能把自己和皮卡车落在渔政人员的手里。他是副乡长啊。可是阿布来提和大毛还在水里。
“他们两个人的衣服全在皮卡车里。”杨秋荣说。
“所以渔政人员也不急着抓他们,他们已经板上钉钉。”我笑着说。这招有点狠,这么冷的天。
“是啊。渔政上的人在等黑子给他们送衣服,然后把他和车一起抓住。”杨秋荣说。
“找人把他们的衣服送过去不就行了。这个笨蛋。”我对杨秋荣说。
“黑子找了几个骑摩托车的人送过。”
“然后呢?”
“然后人家过去发现有渔政车在那里,又把衣服退给黑子。谁也不愿意趟这样的浑水。”
“这下麻达有了。没有人敢给阿布来提他们送衣服。这么冷的天,会出人命的。”
“快想想办法,救救他们啊。”杨秋荣急得想哭。这女人平时坏球子的,关键时刻还是很有善心的。
“我有什么办法,我现在关在笼子里呢。就是出去也救不了他们。偷什么不行,巴扎别克大叔家有好几百只羊。”
“呃呃呃。就是,偷他们家的羊,偷他们家的马,偷他们家的骆驼。都是熟人,抓住了就说闹着玩。”死神袋鼠说。
我弹了一下啤酒罐,里面发出告饶声音。
“找二皮条吧,他在州里关系特多,一个电话就解决问题了。”我对杨秋荣说。
“别提了,一提她我就来气。她现在跟泥巴一样,见什么吐什么,要不就睡不醒。那个老太婆更可气,她不让我进她的屋子!”杨秋荣气哼哼地说。
“你真没用。拿来我的望远镜!”她说着伸手把望远镜抢走了。
杨秋荣走了,黑子来了。他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他递给我一支烟。
“里面感觉如何?想到拯救世界的好办法了没有?”他问。
“他们现在像两个排骨。大毛像猪排。阿布来提像羊排。”我说。
“唉。别提了,我们只是觉得好玩,没想问题这么严重。”
“我考,你都多大啦啊。还是个副乡长呢。领导干部关键时刻一点法制观念都没有。你脑子进水了吧!”
“就是。当时大毛他们把湖里面的高白鲑和红鳟说得让我直流口水。好像一伸手就能抓到似的。大毛说了好多种做鱼的方法,光清蒸就有十几种。道光年间,有一个放羊的人最早发现湖里有鱼,于是那个放羊的人就抓了一条拿回家,晚上和他老婆……。”他的说着嘴角开始出现白唾沫。
“又开始了。”我说。他以为在水时抓羊呢,鱼那么好抓。
“其实我在县里经常吃到这种鱼,可是没大毛说的那么好吃。我就想,肯定我吃到的是人工喂养的,这里是野生的。口感肯定不一样呢。”他又开始罗索。
“老天爷!”我叫道。
“都是酒惹的祸。”他说。
“他们两个现在快成植物人了。光着大屁股丢人现眼不说,那脚踩在碎石仔上,噫,就像踩天刀子上呢。”
“好啦好啦我的好兄弟,别说了。我现在该咋办呢?”
“该咋办就咋办,像个男人。”
“像个男人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让我投案自首!这事传到县里,我副乡长的面子往哪里放。你真不是东西。”
“你是东西,把好兄弟扔在水里,自己第一个跑掉了。还他妈的副乡长呢!”
“我最近心情不好,工作压力大,总觉得自己干得多得到的少。所以开始放纵自己。反正也提不上去了,不如当个阿混算球。我不偷也不贪,别人也不会把我怎么着。”黑子对我说,他眼里有泪。
“我知道基层领导很辛苦。可这不是理由,你这种想法很危险。”我觉得我现在好像是他的上级。我在跟下属谈话。
“好吧。明白。”黑子说着很勇敢地甩了一下大背头。像赴刑场一样走了。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黑子开着皮卡车出现在湖边。他把车停在渔政三菱车旁边。黑子从车上跳下来,他向渔政车走去。
31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代替一天的寂寞了。除了下雨,这里海拔高,气候多变,一天要下好几场雨。
每次下雨的时候,我都在计算时间,所有的雨从都由赛里木湖对岸形成的,它们向成吉思汗城堡一路走来。像一个赶场的羊群,乌云飘过来是一场阵雨,然后是彩霞,然后又是乌云。雨迎面扑来,生生打在我的脸上。而我紧紧抓住牢房的松木,任由冰凉的雨滴洗刷着我的灵魂。
一场雨过后,草原开始疯长,紫色黄色的花朵把草原染成幅巨大的水墨画。不下雨的日子就刮风,风从成吉思汗城堡经过的时候都忘不了跟我打个招呼,然后呼啸着离去。风是自由的,它不停地为我传达远方亲人的消息。不刮风不下雨的时候,我坐在牢房里,闭着眼睛,任由高原紫外线无情地照射,我的脸上一层一层地往下脱皮,由白变红再由红变黑。
我凝视着自己的内心深处,我想知道那个伟人此刻在用什么样的心境来迎接寂寞中的苦难。电影《蒙古王》就是在一个傍晚的霞光中开始成吉思汗一天的牢狱生活。他像一只熟睡的狮子,风雨变幻的岁月如草原三月的季风,他的心一次次被撕裂。在他新婚的时候仇人抢走了他美丽的新娘,她的妻子为他的仇人生下一个儿子,在寻夫的路上,他的妻子又为另一个人生下一个女儿。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是在屈辱中度过的,他的敌人为了羞辱他,把他做为奴隶流放。为了摧毁一个蒙古人的意志,他又被关进一个很小的笼子里。他被囚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笼子里,每天都被饥饿死亡和疾病所包围。然而,他在远眺赛里木湖最深远的地方,那地方是鹰的故乡。他的心如雄鹰一样在蓝天里翱翔,这使得他一次一次得到重生。
可是,沿着英雄走过的草地,我的思路的确没有雄鹰那样宽阔。我想结束现在的生活,回家后找上一份稳定的工作,和领导搞好关系,拉点赞助出本小说,算是交待。这一生当不了大作家是因为我没有当大作家的基因和胸怀。我天生不爱媚俗,写得东西很多人说看不懂。有人为了羞辱我,故意把我的作品拿去评文学奖,然后让我垫底,今天打电话来说已经通过初选了,进入第二轮了,明天打电话说进入第三轮了,最后评委再把我的作品狠狠羞辱一番。没这回事还好,有了就睡不好觉,我这个人修养不到家,不会淡定处事。然后听到的全是文坛黑幕。
我什么也不是。
后来我开始画画,好不容易画了一匹蒙古马,又被人说成是骡子什么的。当不了作家,画画也不行,又没手艺,这就是我目前的处境。
我决定回家后,做点简单易行的事。比如娶妻生子,这个谁都会。我只是一个小人物,注定没有生长在王侯家中的理由,也没有经历过那么多的仇恨和谋杀,所以我注定干不成大事。
但是在二皮条和杨秋荣之间,我拿不定主意。我不知道娶谁。二皮条年轻的时候总爱跟男孩子混在一起,后来人家都说她是女流氓,其实她不是。她后来去南方搞传销,完全是因为我。当时我们在谈恋爱,她的另一个爱人当时关在监狱里,和我谈恋爱又打不起精神来。她在两个男人中间举棋不定,后来干脆跑到南方去了。
二皮条后来金盆洗手,脱离了传销组织,这也算她人生的一个污点。现在生意做得有声有色,是个很有影响的女老板兼慈善家。不过她的第一桶金的确有点来路不明,很有可能是在南方搞传销时积累的。可是这有什么呢?比如现在好多电影明星,哪个不是从三级片开始的?还有好多职业的人,他们财富的积累都很可疑,抓住了算他倒霉,没被抓住继续过有钱人的日子。
二皮条有钱,人长得漂亮,现在钱的来路也让人放心。只是遇事喜欢处心积虑,这样的女人挺可怕,不能娶。可是我欠了二皮条那么多钱,要是她逼婚我咋办呢?她对我一直有意思。300个马鞍子,普加手里有100个,他是蒙古人,草原就是他的家。他可以边卖边花,甚至还给了阿布来提1000块辛苦费。而我家里的200个马鞍子简直就是废品。我去哪里卖啊。找不到普加,二皮条开始步步紧逼。我现在都不敢看她的眼神了,这女人深藏不露。
杨秋荣是个半路来疆的女盲流,我们虽然同居过,难道这就是要和她结婚的理由吗?再说我们在一起时间很短,还天天打架,受伤的总是我。我对她其实不很了解,她为人不行,又沉不气,遇事像个二球。也不是当老婆的料子。更重要的是,她没来新疆前有过一个孩子,现在阿布来提家还放着一个,而她自己也是个孩子,不具备当母亲的条件。我要是娶了杨秋荣当老婆,大大小小的我要面对三个孩子,老天!难道这就是婚姻?我还没有经历就已经给别人当了爸爸,还是饶了我吧。
我还认识别的女人吗?其实我不喜欢汉族女人,我喜欢蒙古族女人,可是我认识的蒙族女人都结婚了。
阿布来提有一天来看我。他感冒了。不停地咳嗽。
“你为什么不吃饭呢?”他说。
“我不饿。”我说。
“我饿。”死神袋鼠说。
我踢了他一脚。
“给我说点什么吧。”我对阿布来提说。
我现在很寂寞,把出生前的事都想了好几遍,也总结出两个结论。第一个结论是,人是动物。第二个结论还没想好,大概意思是,生命的诞生是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情况下发生的。有一天,一个雄体遇到一个雌体,他们十分偶然地做了一件事,结果发现这件事不仅快乐,更重要的是雌体诞生了一个东西。在这之前,雄体和雄体也做过,雌体和雌体也做过,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有雌体和雄体这样做才可以发生。
这是重大发现。这一发现经过了几百万年的实践,在我这里得到证实的。如此说来,任何植物,和物体都是有生命的,比如石头,经历了几百万年的磨损,由最初的一座山变成了现在的一块小石头,它的消亡也许还要再经历几十万年。然而它的粉尘去了哪里呢?也许变成粉尘的石头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东西继续存在。用这个办法来解释生命就简单极了。